程建華
春天,柳色青青,桃花正艷,奶膝下墊捆稻草,彎腰駝背跪在石板上,就著門前的河水,漿洗那床綴滿補丁的被單。
奶已霜雪盈頭,白發(fā)像面鏡子,日光下一跳一跳地閃動著。
奶費力地搓洗了陣兒,忽仰起溝壑縱橫的臉,藍布前襟上擦了擦橘皮也似濕漉漉的手,大聲對我說:華伢,奶那床棉絮,還是你出世那年打的,鐵結(jié)的,不暖了,年冬奶要是不死,彈床新絮吧?奶說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孩子似的,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奶,我曉得了,入了冬,就去請彈匠來。
奶聽得真切,干癟的嘴角漾起了水紋般的淺笑,奶又俯身搓洗被單去了,滿頭的白發(fā)閃著銀光。
深秋,黃葉蝴蝶似的紛墜枝頭,媽忽然病了,媽像棵迎風挺立的楓樹,忽喇喇說倒就倒了??h里的醫(yī)生看了,說治不了,媽輾轉(zhuǎn)到了市里,市里的醫(yī)生也直搖頭,莫奈何,我陪媽去了省里,媽在省醫(yī)院住下了,動了手術(shù),總算暫時保住了性命。
媽大病初愈回家時,冬天已過去大半了,才進村口,奶就頂著寒風,顫巍巍迎了上來,奶一把攥住媽枯瘦的手,戚戚地說:兒呀!你可算回來了,我在家里天天給菩薩燒香,為你禱告哩!媽很早就睡下了,奶在隔壁痰痰咳咳了半宿。
轉(zhuǎn)眼又是春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奶喊我抱出她那床棉被曬曬太陽,奶彎腰拾根竹棍,一遍遍拍打著墻上的舊被子,打得暴土揚塵,自語道:莫看舊了,曬曬晾晾,還能睡幾年哩!
我恍然一驚,歉意道:奶,今年入了冬,一定請彈匠來,給你彈床新絮。
奶笑了,春風中,奶那皺紋叢生的臉笑得像朵綻開的黃菊,奶說:華伢,有那錢吶,多買點好吃的,給你娘補補身子吧!奶老了,將就將就,就過去了。
這年剛剛?cè)攵拖铝藞鲅?,紛紛揚揚的雪花,披著白綢,精靈一般,漫空飛舞,舞蹈得熱切而又熾烈,晶瑩的世界里,我結(jié)婚了,妻子在城里上班,新婚燕爾,回鄉(xiāng)下的次數(shù)就日漸稀少了。
直到年底,回家過春節(jié)時,卻聽見奶整宿整宿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窗外風似獅吼,我在隔壁也翻來覆去了一夜。天剛蒙蒙亮,我披衣跑到奶的床前,愧疚地說:奶,我今兒就去請彈匠,給你彈床新絮。
奶從被窩里伸出樹皮一樣的手,連連搖擺著,皺眉道:華伢,都打春了,還花那冤枉錢做么事?見我執(zhí)意要去,奶才努力止住喘息,幽幽嘆道:華伢,明年吧,明年奶要是不死,再請彈匠吧!我望著蒼老的奶,使勁點了點頭。
年后,我去東北做生意了,忙亂的業(yè)務(wù)時常讓我丟三落四,唯獨給奶打床新絮的事兒,卻像爬山虎一樣,始終密匝匝占據(jù)了心底。
秋色漸濃,我從沈陽回鄉(xiāng),踩著村頭的衰草枯楊,一路跑著沖進家門,才進屋,我便喘著氣,大聲對奶說:奶,今年該為你彈床新絮了,這事兒,我一直記在心上哩!
奶聽得真切,相框里的奶,癟著嘴,笑得分外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