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由
中國的恐怖片迷,不會錯過泰國恐怖片。
在依照地區(qū)劃分歐美、日韓、港臺的標簽時,泰國恐怖片不得不單列一項,足見其盛。當然,也因為國產(chǎn)恐怖片實在無法滿足恐迷們。
現(xiàn)代科技已經(jīng)很發(fā)達,為什么對恐怖片的需求依然旺盛?人的恐懼,在遠古無非是天災地難、失控的疾病、野獸和部落戰(zhàn)爭。原始人很弱,不得不畏懼。那時的“知識分子”負責解釋恐懼,推之于神明命運,所以有圖騰(部落崇拜)和自然崇拜。人類拜倒在自然之下。
科技貌似實現(xiàn)了“人定勝天”,而“拜倒”是有慣性的,內(nèi)化的恐懼隨著文化宗教尾隨至今。一支“上層建筑”,是宗教、神話、宿命輪回論等。一支“下里巴人”,是民俗、迷信、怪談、因果報應(yīng)等。
恐怖片喚醒人內(nèi)心的恐懼。借“返古”,現(xiàn)代人回到常常被“現(xiàn)代”遮蔽的“無??植馈敝校w驗一把。另一方面,或如尼采所說,人在內(nèi)心深處渴望以酷刑處罰他者,作為快樂體驗和自我確認。所以《死神來了》《電鋸驚魂》等類型的電影經(jīng)久不衰。
泰國恐怖片,無疑是既承遠古恐懼,又深諳西方心理學理論的佼佼者。
泰國恐怖片的風格獨樹一幟。不妨從2012年上映的一部“別具匠心”的《林中小屋》說起?!读种行∥荨肥敲绹伺牡?,它是一部嘲弄恐怖片的恐怖片。影片重現(xiàn)傳統(tǒng)恐怖片一貫程式化的“框架”,比如,人一驚一乍,鬼突然撲滿鏡頭,音樂故弄玄虛,“作死者必死”等。
恐迷的口味越來越重,欲求不滿。這部拆解、戲謔恐怖片的電影,被他們捧熱。在我看來,《林中小屋》不算一部恐怖片。它是一個調(diào)皮的拆穿魔術(shù)師把戲的“好事者”,關(guān)鍵是,它“拆”的過程中不得不重復老套路,把自己也陷了進去。屠龍少年成為惡龍,有比這更悲劇的嗎?
但《林中小屋》也揭了歐美恐怖片的“底”。鮮血,廉價如番茄醬一般涂滿電影場景。要收割電影主角們的性命,電鋸已經(jīng)不夠看了,必須改良各種恐怖的刑具,或者加上現(xiàn)代科技,增強視覺。電影前2/3,決不肯交出一點線索,只是熱熱鬧鬧地灑番茄醬。無知者無畏?不,是令其“無知”令其“畏”。
另一類歐美恐怖片則蔚為壯觀—心理恐怖片,《閃靈》是這類型電影興起的一座豐碑。其實這種敘述類型,電影已是后來者。文學家們厭倦了老實巴交的“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所以18世紀的所謂“現(xiàn)象學”“象征主義”一片濫觴,至“意識流”“存在主義”,至今仍有余波。讀卡夫卡的《廢墟》《城堡》,恐怖感不比《閃靈》差。
一批精神分析學、心理學學者也來湊熱鬧,甚至成為這個“熱鬧”的主導者。如弗洛伊德、榮格等。以此為尺,可以理解為什么說《穆赫蘭道》是典型的弗洛伊德式電影了?!赌潞仗m道》講述一個主角的多重夢境,在夢中見到可怖之物。隨著抽絲剝繭,揭露出是主角在現(xiàn)實中犯下重罪,又無法原諒自己,因此困自己在恐怖的夢中,近“瘋”。只有潛意識處原諒自己,得到滿足,方可“夢醒”。
像弗洛伊德在治療病人似的。
復述這些是想說明,西方恐怖電影鏡頭主觀,偏愛“夢境”“多重人格”等,這是他們文學、心理學科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因此影片深藏著“真實的”“冰山之下的巨大潛意識”,引人深思。
反觀國內(nèi),部分恐怖電影制作人,學到“偽紀錄片式拍攝”、人格分裂,就用個不停,實在只學到皮毛而已。
回到泰國恐怖片,國人則容易親近得多,所謂“東方性”。
照理說,日本與中國文化更加親近,日本文化取自唐代的殘照。而且,日本電影市場發(fā)達,其中恐怖驚悚類型眾多,從“豚鼠系列”b級片,到《殺手阿一》cult片,讓園子溫初嶄頭角的邪典片,再到心理恐怖片、傳統(tǒng)恐怖片,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以《咒怨》《午夜兇鈴》,名氣最大。
不過日本文化總是“很日本”,很輕很薄,像俳句。日本恐怖片以簡單的詛咒,無由來的怨氣見長,很難脫離“兇宅”“惡靈”的框架。比如《午夜兇鈴》,原著以一本科幻小說的屬性,都無力回天。所以,日本恐怖片是以小故事、民間傳聞,“腦洞大開”為最經(jīng)典的,如《怪談新耳袋》《世界奇妙物語》系列。它們的故事越小,越簡單,越“后怕”。
一句恐迷圈的名言:“泰國恐怖講因果,我害你來你害我,一到日本瞎胡扯?!?/p>
至于韓國恐怖片,服從于韓國影視的兩大氣候,“偶像化”和“批判現(xiàn)實化”。前者,找一群俊男靚女當高中生,最終都慘死。后者,還是大多發(fā)生在校園,像《考死》《老師的恩惠》,批判現(xiàn)實問題。韓國影圈熱衷于批判,用在現(xiàn)實主義題材中,很好,用在恐怖片類型上,怪怪的。
還好有泰國恐怖片。泰國不像日本現(xiàn)代化太早,太注重電影形式上的擺布而不對“東方口味”;也不像韓國一心批判現(xiàn)實,在恐怖片中只能將受害人和場景拍得越來越凄美,像音樂MV。
泰國恐怖片是專心講故事,有因有果,報應(yīng)不爽。
無法避開《鬼影》,一部泰恐迷心中常居榜首的恐怖片。男主角常覺肩膀酸痛,求醫(yī)無果,和身邊愛人也發(fā)生爭執(zhí),生活苦不堪言。用現(xiàn)代科技拍立得“找鬼”,驅(qū)之,不散。為什么被鬼纏上?原來男主角在青年時,有一位互有好感的女同學。但 “狐朋狗友”奸之,拍照留念,男主無奈配合作惡。女同學化作鬼,留戀他,騎在他肩上,終于“一生一世”。
很典型的泰國恐怖片,故事完整,報應(yīng)不爽。其中主角用拍立得找鬼的蹤跡,完全主觀,一鏡到底,是很“直覺主義”的手法。
世間有情,執(zhí)著,成畸形愛戀。這在泰恐中是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
《變鬼》系列盛名至今,第一部也是如此。女主被男主始亂終棄,成鬼。男主遠赴英國,再回來,不知道女主是鬼,仍糾纏。有趣的是,男主在英國已經(jīng)因吸毒死亡,但他不自知。執(zhí)念帶著他回到泰國,再燒欲火。
核心不變,形式趨于現(xiàn)實?!豆矸颉飞嫌秤?013年,當年的泰國影榜第一。講男主參軍戰(zhàn)斗,女友在家守候。戰(zhàn)后,男人回家,街鄰都避開他。女人說她受到騷擾,不從,惹得周遭口舌。男人戰(zhàn)友察覺不對,發(fā)現(xiàn)女主成鬼而不自知。影片最后,男主說,知道你是鬼,我怕鬼,更怕失去你。
可見,愛人不愛我,愛人欺騙、背叛我,這些青年男女情愛主題向來是日常生活之“大事”,即便在“佛國”。
“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典出《晉書·溫嶠傳》。人,渴望與“鬼”通,或曰神明、靈通。
泰國似乎很能與“鬼”通。小乘佛國,古曼童、佛牌成特產(chǎn)。小乘佛學講戒律,生死輪回,三界六道,人要超脫之外,靠修行,常施舍,播福田。到電影里,見鬼見神,主角們都不太意外,常常能夠轉(zhuǎn)變到和鬼共處,發(fā)展劇情。
《鬼宿舍》,不止是泰國恐怖片的異類,它應(yīng)該是所有鬼片的異類。主角是一個剛上寄宿學校的小男孩、小“正太”,父母親關(guān)系不好,家庭結(jié)構(gòu)變化,他成了局外人,被寄宿到遙遠的學校。宿舍空曠,排成長龍的架子床,他居其一,想家了,孤獨寂寞。
另一名主角,也是同齡的小男孩,兩人常陪伴。久而久之,老師發(fā)現(xiàn)小“正太”不正常,自娛自樂地玩。老師找家長,家長也不解。另一名小男孩也悶悶不樂,謎底揭開,他是鬼,上吊而死,也是家庭關(guān)系不和的原因。他只喜歡和主角“正太”玩,但每天都要重新上吊一次—自殺者的懲罰。最終,小“正太”結(jié)束了朋友的痛苦,平安度化了他。影片有鬼,但不可怖,反而溫情洋溢。
佛學在泰國布下“三界”,人道與鬼道互通,鬼到人間,無非有情有恩,有冤有債,所謂真相一目了然。
又一部經(jīng)久不衰的泰國恐怖片《邪降2》。故事起初是一群老同學聚會,到男主家,見到男主后媽。曾有幾名同學拆穿后媽與體育老師通奸,后媽記恨,給他們下了降頭,一個一個慘死。有生吃貓肉,熟吃人肉,火槍烤腳,十足cult風格。
但后媽實屬冤枉。當初是體育老師貪戀她美色,下降頭以通奸,還有另一名同學也做了此事。這場陰謀害得后媽家破人亡,她的復仇代價很大,“一旦下降頭,將終生追隨”。小乘佛教是聲聞乘、緣覺乘,過去現(xiàn)在是所做一切“業(yè)”,永隨輪回,沒有大乘佛教的即心即佛“大方便”。
追殺到最后,男主自白,自己早就慘死,無非是想讓作惡的同學體驗他的痛苦。女主絕望了,她曾經(jīng)下降頭,要和男主一生一世相隨,但后來她也變心,如今,只能以死相隨了。
人間不值得,因為不完美。誰能為那個聲名狼藉的后媽申冤呢,從頭到尾她是被擺布的一方。要申明天下,要報復血仇,只能變成了“鬼”而來。
西方在如何把握、還原真相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現(xiàn)實主義”到“現(xiàn)象學”,又從“未來主義”到“唯物論”。泰國作為“佛國”就很輕松,人通“鬼”,通“直覺主義”。
“鬼”,不過是以前的“人”罷了。
“陰間”,是“人間”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