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倩
汪曾祺的小說《鑒賞家》可謂“平中見奇、淡而有味”。作者用樸素、簡淡的語言向讀者展示了一幅融風物、人情、藝術(shù)、人格為一體的生活畫卷。各個要素之間互不割裂:社會環(huán)境造就人物性格、而藝術(shù)又不可游離于生活之外。有別于其他小說一張一弛、跌宕有致的震撼與刺激,本篇看似閑散的筆墨用另一種方式詮釋著生活常態(tài),感覺渾然天成。正如汪曾祺在談及他的老師沈從文的小說《長河》時說“它沒有大起大落,大開大闔,沒有強烈的戲劇性,沒有高峰,沒有懸念,只是平平靜靜,慢慢地向前流著,就像這部小說所寫的流水一樣”,本篇小說也流露出這樣自然純樸的特質(zhì),作者刻畫了一個勤勞能干的果販兼頗具眼力的鑒賞家葉三的形象,還有一個遠離世俗、醉心于丹青、頗具魏晉風骨的畫家季匋民的形象,無論是鮮活的人物、舒緩的情節(jié)、古樸的環(huán)境,都給人以美感。而美主要源于一個字——“真”,人物是純而真的,葉三善于鑒畫,季匋民善于鑒人;生活風貌是真實可見的,到宅子里賣果子的場景、時序更迭時當季風物新鮮可愛的情狀、布店里的經(jīng)營模式,不一而足;而行文中散發(fā)出來的“中國味”或許更是讓人不能忽略的一種美。
一、人物的“真格”
葉三的身份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果販,仿佛跟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鑒賞家”這一稱謂相去甚遠。從全文來看,把葉三作為“鑒賞家”是當之無愧的。首先他能看懂季匋民的畫,并且由一開始的欣賞者上升為畫畫的參與者和評判者,甚至能夠指出畫家作品中的不足,具備專業(yè)素養(yǎng);其次在無人能知曉李復堂畫作的時候,葉三卻能辨別李復堂畫跡的真?zhèn)?,并用“蘇州片”換回,慧眼識珠,具備專業(yè)眼光;再者,寧愿和兒子生氣也不愿放棄去季匋民家送果子、即使為了季匋民一個人也要去賣果子的執(zhí)著,幾次三番、至死也不肯變賣畫作的堅決,超越物欲、與畫作生死相隨,具備專業(yè)操守。
作者意圖突出葉三高超的鑒賞能力,卻依然花大筆墨去寫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賣果子的事來做襯托,這是智慧而高明的鋪墊,因為賣果子的事直接體現(xiàn)葉三勤勞質(zhì)樸、誠實守信、厚道真誠、淡泊金錢的形象,為下文堅持要給季勻民送果子、堅持不賣畫、把畫帶進棺材等情節(jié)提供依據(jù);而且賣果子讓葉三的生活閱歷更為豐富,增加了見識,造就了敏銳的洞察力和非凡的鑒賞力。藝術(shù)是源于生活的,所有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必須扎根于現(xiàn)實生活中,生活經(jīng)驗是葉三作為“鑒賞家”的根基,為下文紫藤里看到風、感受到小老鼠的頑皮以及指出“紅花蓮子白花藕”等情節(jié)埋下伏筆。
可以說,寫賣果子也是鑒賞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葉三除了對藝術(shù)具有鑒賞力,對生活也無不處處留心,甚至洞察入微。作為果販待人真誠,作為鑒賞家說話真心,能鑒賞畫作,更能鑒賞生活。
文章開篇就出語奇崛:“第一個大畫家是季匋民,第一個鑒賞家是葉三”,為什么要把身份迥異的兩個人相提并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季匋民不僅是畫家,同樣也是鑒賞家。如果說葉三是能鑒別畫作的鑒賞家,那季勻民就是能鑒別人的鑒賞家。首先,季匋民從不當眾作畫,有時把書房門鎖起來,但對葉三例外,他很愿意有這樣的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贊賞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內(nèi)行,也不是諛媚。其次,季匋民最討厭聽人談畫,痛恨假名士道聽途說賣弄學問,但對葉三卻另眼相看,說明他“識人”。最后,季匋民在詩中稱“果販葉三是我?guī)煛?,絲毫沒有矯飾,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稱贊,兩人都是同樣的“真”。
那又是什么原因讓兩個身份迥異的人惺惺相惜?葉三雖然是市井中的普通小商販,但并不影響他成為一個內(nèi)心高雅的鑒賞家;而季匋民雖然是擁有一席之地的堂堂畫家,但也并不影響他只和葉三這樣雖地位不高但會說真話的人交往??梢哉f,他們能夠惺惺相惜的最主要理由就是一個字——“真”,互相欣賞對方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真”的氣息,和當時一些夸夸其談者、追名逐利者是格格不入的。這種真性情的交往,是葉三兒子無法理解的,也是“日本人”無法理解的,可能在季匋民眼里,葉三不僅是“第一個”鑒賞家,也是最后一個、唯一的一個吧。作為畫家,季勻民本真率性,作為鑒賞家,他近真風雅、遠假博學,可以鑒人心。
二、生活的“真現(xiàn)”
季甸民是用幾乎逃離的方式來躲避世間一切偽飾,如“鎖門”“少應酬”,他的“真”似乎帶上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超脫,頗有道家隱逸者的風范,而葉三是活生生行走在世上的人,他更像儒家積極的人世者,與那些深居簡出、不喜與人打交道的人不同,他有自己的職業(yè)、家庭、朋友圈,給我們以更為立體、真實的感覺。這些,作者是用樸素的語言和精煉的細節(jié)來表現(xiàn)的,有很多頗具生活化的情景,比如“挎著一個金絲篾籃,籃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進堂屋,揚聲稱呼主人。主人有時走出來跟他見見面,有時就隔著房門說話。給您稱一?——五斤。什么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眱H用幾個簡練的動詞和簡潔的對話,把做生意時候很普通的一次交易寫得形象逼真?!八翰疾挥眉糇娱_頭,兩手的兩個指頭夾著,借一點巧勁,嗤地一聲,布就撕到頭了?!边@是對生活常態(tài)的一句描寫,很符合生活實際,語言精準。
三、古風的“真純”
汪曾祺小說中的“中國味”很濃厚,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中融入很多“傳統(tǒng)文化”元素,如大家比較熟知的《侯銀匠》,這些元素讓汪曾祺的小說帶上了雅俗相間的特點,生活中有古典,古典中有生活,這是小說的一大特色,本文的古典元素有很多,比如古典意象“荷”?!昂伞薄吧彙痹谥袊诺湮膶W中是高潔的象征,“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焙苫ň褪羌緞駶嵣碜院玫母哐胖救ず凸?jié)操的外現(xiàn),襯托出了季匋民這一人物形象。
還有中國畫中講究“留白”的藝術(shù)。季匋民畫畫“筆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這是繪畫中的留白藝術(shù)。本文結(jié)尾“畫和葉三一起裝進棺材里,埋了”,是文學作品中的留白。有人說這個結(jié)尾顯示出了葉三的自私,是文化痼疾,真正的鑒賞家應該留下寶貝。其實,埋了,給讀者留下悠長的余味,與葉三堅決的性格相符合,與汪曾祺小說風格相符合;不埋,被其他收藏家買去,或放博物館珍藏,畫終究未遇知音會是一種莫大的遺憾,因為畫里凝結(jié)的是兩個人的情誼。
不得不提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禮儀。兒子對父親的遵從(兒子尊重父親的決定,對價值連城的畫并未動私心)、古樸的小民世界里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知音之間的珍惜與守信(葉三為季匋民磨墨、季匋民為葉三起名和字、葉三至死不售畫作)等等,都可見汪曾祺小說中的“古風”之真純。
綜上所述,正如司馬遷把陳勝寫在“世家”里,汪曾祺把普通的市井百姓寫成了“鑒賞家”,把看似難以有交集的兩個人寫成了互相欣賞的對象,除了表示一種尊崇,更寄寓了一種獨特的審美和人文理想,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鑒賞家,只要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心,有一份高雅真摯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