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香

一

李海濱應酬回來已是深夜，打開燈，看到宋荷斜靠在沙發(fā)邊的地板上發(fā)呆，他嚇一跳。宋荷幽幽地說：“李海濱，我已經3天沒有入眠，你大概不知道吧？你每天浪得那么歡，為什么還要回這個家呢……”宋荷的嘮叨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她說：“以后，如果我睡不著，你也別想睡?！?/p>

宋荷發(fā)現(xiàn)了李海濱和女客戶的大量曖昧微信，從此，多疑，壓抑，神經質，失眠。不管李海濱如何詛咒發(fā)誓自己跟那女客戶沒有任何實質內容，宋荷都不相信。

李海濱焦頭爛額，只好把雙方父母請來。4位老人給出一個原則：婚不能離，家不能散。終于，岳父岳母出了個主意：“既然現(xiàn)在語言在你們之間這么不討好，那能不能換個交流方式呢？比如用筆，用文字。海濱你的字不是很好看嗎？小荷小時候也上過寫字班?！笨蛇@樣行嗎？李海濱上網搜索，想知道有沒有先行者，沒想到心理學上竟然有這種療法：夫妻之間改語言沖撞為文字交流，可以斟酌語言從而減少傷害，可以讓怨恨在寫字的緩慢節(jié)奏里一點點消釋。

二

李海濱買回幾本厚厚的筆記本，每頁的底部都配有浪漫的親吻照片，出自世界各地攝影師之手。李海濱又精選了漂亮鋼筆，還有號稱沉壁色的墨水，寫下字來像玉璧沉于水中泛起淡藍光影，仿佛月夜里愛人的悄悄話。

他挨著宋荷坐下，用溫水仔細地把兩支筆都涮了，又小心翼翼擠進墨水。然后把本子和筆遞一份給宋荷。

猶豫了一下，李海濱在他自己的本子上寫下“荷”然后遞到宋荷面前?？吹侥莻€字，宋荷有些恍惚，忍不住抬頭看他，眼光觸及柔和，如深潭里泛出昔日倒影。當年，他就是這樣在賀卡上寫下她的名，旁邊是吻痕。

李海濱又寫到：“請你相信我！”宋荷想反駁，像之前沒完沒了地嘮叨?？墒牵斔龑懴聰?shù)句那樣的尷尬語言，再讀一遍，忽然覺得無力甚至荒謬，快速用筆劃掉，只寫了一個字“嗯”。李海濱如釋重負，立刻寫上：“謝謝你，荷，我永遠愛你?！庇钟X得有點唐突，好像急于掩蓋什么，于是劃掉，寫下：“你看我的行動，好嗎？”看著他那樣猶豫、忐忑的表情，宋荷心上笑波蕩漾起來，臉上的表情也逐漸放松。之前用語言快速地傷他，不曾去注意他的表情，今日才在表情里看到他的真誠。還有，那些抱怨，說多了真的可笑。如此想著，宋荷忍不住畫了一張怨婦圖，眼淚大坨大坨。李海濱在旁邊加了個寬大安全的男人懷抱。宋荷再次抬頭看他，四目相擁，紙上的承諾于是像鈐上了印章。李海濱伸手握住宋荷的手，宋荷下意識縮了回去。他愣了一下，寫下：“不急，我們慢慢來。我相信我們的感情……”

交流緩緩進行，思緒流出，借助筆端寫到紙上，筆跡慢慢或重或輕地滑過，情緒一點點沉靜，理順，清醒，字里漸漸有了溫度。情感的判斷原本不是隨意的事，語言的便捷讓我們變得急躁、武斷，甚至飛揚跋扈，而文字的書寫，在慢與靜里剔除掉一些負能量與盲目感。

清晨的“早上好”三個字加上燦爛笑臉的圖案，臨睡前的“晚安”加上俏皮的吻痕，還有大量日常交流，借助文字，好像變得有了分量，流露的情感也似乎加重了信賴感。

也是在近距離面對面的文字相交里，她看到他的法令紋加深了，他則發(fā)現(xiàn)她青絲里有了幾根白發(fā)。那天，終于，她忍不住試著去撫平他的法令紋，而他，小心翼翼拔下她的白發(fā)。然后，兩個人一起，在紙上寫下：“我們結婚已經10年了！”那一刻，宋荷想起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時，李安在領獎臺上說：“感謝我的妻子，今夏我們結婚已經30年了?！薄盎橐隼锏臅r間，是對相愛之人的犒賞，我們不能糟蹋?！彼堰@句話寫了下來，李海濱照抄一遍，然后落下款：李海濱和宋荷夫婦宣。

埋怨與糾結，在3個文字交流日之后兌換成信任與甜蜜。從那以后，李海濱和宋荷每個月都堅持選出一個日子作為夫妻倆的書面交流日。

三

書面交流日沒有固定日期，只是每月一次。有時選在雨天，清閑之時，就著雨聲談情說愛；有時為孩子的問題產生分歧，需要靜下來用筆聊聊；有時為宋荷與婆婆或小姑子之間的摩擦，他在紙上為她解心結……

去年歲末，李海濱在單位負責的一個項目出了狀況，貨款遲遲收不回。長久以來一直持競爭態(tài)度的同事借題發(fā)揮，議論當時方案的可行性，又批評他工作的疏忽，說他過于看重義氣。而李海濱覺得自己并非義氣處事，而是合作方確實是多年的伙伴，沒理由趕盡殺絕。

宋荷把這些看在眼里，她知道丈夫是好面子之人，并不需要她的安慰，陪伴與情緒的排遣更為重要。她邀他一起去了山中民宿，在紙上玩“看圖猜謎語”，她總是畫得不像，逗得他哈哈笑，最后她輸了，允許他在她臉上涂鴉。他捧起她的臉，輕輕地畫，她聞到他的氣息，看到他的眼神，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深情與味道，陌生的是心底泛起的美妙。他竟然什么也沒畫，只是在紙上拓下她的眉目，然后寫下：“古人拓下自己的眉形相贈定終身，我要與你再定一次終身，那么，下輩子你也是我的了?！彼袆拥每?，稀里嘩啦。然后也靜靜拓下他的眉：那么，下下輩子還是夫妻。

又一起抄明代陳繼儒的《太平清話》：“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負暄、釣魚、對畫、漱泉、嘗酒、宴坐、看山、臨帖、刻竹……”一人一詞，字字皆是閑情美意。

第二天，李海濱去上班時滿身輕松，幾日后理性地解決了工作上的麻煩，有驚無險，還因此有了事業(yè)上的至交。而此時的宋荷也早已慢慢走出失業(yè)的落寞，重新謀得不錯的工作。

生活依舊如河流淌，偶爾會有石頭阻擊出旋渦，但李海濱和宋荷不曾再彼此傷害，他們在每月一次的書面交流日里掌握了相處之道：夫妻之間，如紙香墨韻，在時光里，彼此包容和成全，方能寫出長情。當然，這樣的日子，對雙方的性情與思想來說亦是修煉與升華，夫妻的氣質里逐漸有了靜篤的山川俱美，那中間的千山萬水，便是一路走過的深情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