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水袖
可是她卻把最后的信任,最后的寄托,以及最后的一點錢,都留給了我。我從小沒有得到過母愛,可是她老是讓我引起錯覺,讓我想起一個詞,媽媽。
一
2009年3月28日,大約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因為這天我開的面包車撞上了一個老太婆,老太婆當即昏迷,腦袋磕在一塊石板上,血流不止。
我都嚇傻了,直到周圍的人幫我撥打了“120”,然后我在人們的提示下,才昏昏沉沉地跟著上了救護車。
這一撞,把我本就不甚光明的人生,直接撞進了地獄。老太婆因為顱內充血,在ICU重癥監(jiān)護室呆了十天,等她能轉到普通病房時,我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錢。
那年我是一個26歲的青年,我的女朋友剛剛向我提出分手,理由是看不到未來的希望。
那輛面包車是我借錢買來跑運輸?shù)模瑸榱耸″X,只買了交強險,還沒拉幾趟貨。
看著躺在病床上那張皺巴巴的老臉,我真希望這是一場夢。
等老太婆稍微清醒后,人們發(fā)現(xiàn)她說不出話,也好像不識字,這就意味著,沒有辦法找到她的家屬。
她唯一能指望的,竟然是我這個肇事司機。
警察來醫(yī)院做了筆錄,收走了我的駕駛證和行駛證,并抄下了我的身份證信息,他們警告我說,如果你跑了,罪加一等,好好照顧她吧,直到她找到親人為止。
而關于賠償事宜,也只能等找到她的親人再議。
我陷進了一個泥潭,進退不得,而面包車還扔在事故處理大隊,放一天,就是浪費一天的錢。
二
她大約六十來歲,我叫她姨,給過她一張白紙,讓她在上面盡量畫一點有用的信息,比如她家住的地方,有沒有什么標志性建筑,或者親人的電話號碼,我用手指頭給她比劃,每個數(shù)字都從一比到十,比到對的數(shù)字,希望她能夠點頭示意。
但是這招不靈,她雖然醒了,但腦子好像還迷糊著,把白紙扔到一邊,對我的比劃毫無反應,只有吃的送來時,她才能有點活氣。
我很絕望,不知自己還要陷在這里多久。當然,就算她的親人來了,對我來說也不是好消息,因為他們勢必會揪住我,不把我弄個傾家蕩產不會罷休。
可是,那樣反而會好些,因為我已經傾家蕩產了。現(xiàn)在盼望的,不過是個速戰(zhàn)速決。
這天我在醫(yī)院漆黑的走廊里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天快亮的時候,我走到老太婆的病床前,久久地凝視她。
我已經想要豁出去了,既然沒人認領這老太婆,那我把她偷偷帶走,隨便丟在某個地方,可能也沒人來追究。
老太婆失蹤這么多天,她的家人也毫無反應,可見她也是個苦命人,和我一樣。
既然我們都這么苦,何必要硬撐著去成全什么他媽的道德?
我試圖上去搬動老太婆,她在睡夢里動了一下,囈語了一聲。
就是這一聲,我聽清了,她說,疼。
我拉開燈,老太婆已經睜開眼睛,惶恐地看著我。
我不相信地問她,你能說話了?
老太婆怔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她蒼老的嗓子像被刀片刮過一般,又啞又澀。
她說,好人,你是好人。
她說,這么多天,你都沒有跑。
盡管情緒極度惡劣,我仍然想笑出來,警察沒收了我的證件,我敢跑哪去?
可是老太婆一恢復語言能力就急于表達感激,不停地說,好人,好人。
我問,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老太婆沉默了一下,然后她說,我沒家。
天在這時已經亮了,走廊里開始有人走動,早餐車的輪子吱扭吱扭地響過,飄過來南瓜粥清洌的香氣。
我打來一大份粥,與老太婆相對而坐,各自捧著一只搪瓷碗,吃得熱氣騰騰。
我差一點就不是一個“好人”了,盡管好人也沒什么用,照樣窮得留不住女人。
可是在這個寒冷的清晨,我做了一個決定,如果命運一定要為難我,那就盡管為難吧,反正我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吃完粥,我對老太婆坦白說,我沒錢給你繳住院費了,怎么辦?
老太婆立刻發(fā)揮了窮人天然的智慧和韌性,她淡然地說,那就賴到他們趕咱出去的那天。
她說的是“咱”,而不是“我”,顯然,她把我當成自己人了。
三
一旦做出了決定,我索性就讓自己安穩(wěn)下來,和老太婆一起等待被趕出去的那天。
因為女朋友已經搬走,而我租的房子也到期了,于是我干脆住到了醫(yī)院里,反正老太婆旁邊,有一張空床可以暫時棲身。
白天,我和老太婆面面相覷,搜索些話來聊。但老太婆的記憶力實在是差,問起她的老家及過去,一概不知,只知道自己姓周,一個人靠撿廢品為生。她也不像別的上了年紀的人那么嘮叨,反而是我的話比較多,會說起自己辛酸的愛情,以及悲苦的前半生。
到吃飯的時候,我便和她商討怎樣買飯才分量多又劃得來,這時候她通常會指揮我,晚點去,多要湯。
老太婆是明智的,晚去的話,送餐員往往會把盆里剩下的所有菜,連湯帶汁全都刮到我碗里,湯不要錢,喝夠管飽。
可盡管這樣,我的錢還是越用越少,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這天我對老太婆說,你能不能對事故大隊的人說,我們私下已經把問題解決好了,讓他們把證件和面包車還給我。
車子還給我了,我才能繼續(xù)拉活掙錢,才能給你繳住院費。
老太婆端著大碗正在喝粥,聽到這話,趕緊點頭說,好。你是好人,我相信你。
她的眼神,帶著巴巴的,急于討好的意味。
然后就是一系列的奔波,終于,我的證件和面包車都拿了回來,單是停車費和罰款,就讓我取光了銀行卡里最后一筆錢。
這天,我沒有回到醫(yī)院,而是找了個二手市場,把車賣了。
然后,我去了火車站,想買一張去成陽的車票。我有個遠房親戚在那里開紗廠,投靠了去,也許能找個活干干。我從小沒有父母,這個親戚曾經關照過我。
可是從賣掉面包車,到買到火車票,我腦子里不停地跳出老太婆巴巴的,急于討好的眼神。
她還不能下床走路,因為欠著錢,醫(yī)院已經給她停藥了。每天夜里,她從嗓子眼里倒抽回肚子里的呻吟,都極力壓得低低的,好像生怕人聽見。
我拿著票,在車站坐了四個小時,從晚上七點,坐到十一點。
當廣播里通知去成陽的旅客登車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挪不了步。
老太婆說得對,我的確是個好人,不管當好人有沒有用,我就是想做一個好人而已。
回到醫(yī)院,老太婆卻不見了,問了周圍的人,都說沒看見。
我慌了,老太婆根本走不了兩步路,她會去哪里了呢?
我瘋了一般在整個醫(yī)院搜索,徒勞地呼喊她,周姨!周姨!
這時有病友才奇怪地問,原來你不是她兒子???嘖嘖!真了不起!
病友的贊嘆是真誠的,老太婆住院半個多月,我就一步不離地陪了半個多月,如果不是親兒子,誰會這么盡心?
終于,在醫(yī)院黑暗的開水房里,我找到了老太婆,我是首先看到鍋爐旁邊露出的一只腳,才發(fā)現(xiàn)她縮在那里。
然后,她抬起頭,可憐巴巴地問,你怎么回來了?你不是躲出去了嗎?
她說,我也想躲來著,趁半夜沒人偷偷跑出去,這樣醫(yī)院就不會找著咱們了是吧?
我說不出話來,天真的老太婆,她以為我一整天不回來,一定是躲在哪個地方等著和她會合。
我費力地把她背了起來,一邊往病房走,一邊說,不躲了,咱有錢。
四
2009年5月10日,老太婆終于可以出院了。結清醫(yī)院的欠款后,我賣面包車的三萬元錢,就只剩下四千。
然后,我倆站在醫(yī)院門口,望著熙熙攘攘的車流發(fā)呆。
老太婆忽然問我,你會做饅頭嗎?
我搖頭,老太婆又說,我會。我教你。
她說,我做得一手好面食,要不是沒本錢,早就開早餐店了。
2009年5月的這一天,我的人生有了一個新的轉折,但是老太婆說,其實這個轉折也是她的,我用我僅剩的四千元錢,幫她實現(xiàn)了理想,她這輩子的終極愿望,就是弄一輛餐車,每天早上賣饅頭。
她說,你真是個好人。
這話她常常對我說一遍,想起來就說。不管我是在揉面,添煤,還是在燈下數(shù)錢。
我問她,你不也是好人嗎?被我撞了也沒訛我,你要訛我,我只好跳樓去。
老太婆便捂著嘴,呵呵呵地笑了。
靠著一輛簡單的早餐車,我重新在這個城市站穩(wěn)了腳跟。老太婆沒有吹牛,她做的面食真的很好,很容易引來回頭客。
兩年后,我們的早餐車變成了早餐店,桌子從兩張增加到十張。
沒人知道我們其實不是母子,甚至有人說,你們娘兒倆,長得可真像。
我納悶地在店內的玻璃墻壁上打量自己和老太婆,明明一點都不像。老太婆笑瞇瞇地,一邊聽著這話一邊數(shù)錢,數(shù)一遍還不放心,又數(shù)一遍。
我恍然大悟,我們數(shù)錢的樣子是一模一樣的,非常專注,非常用心,因為都吃過沒錢的苦。
除了愛錢,她還愛勞動。生意雖然是我拿的本錢,可出力最多的還是她,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了,一直要忙到打烊。要不是她高超的面食手藝,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會去賣饅頭。
為了教會我做饅頭,我甚至挨過她的打,面揉得不好,她一巴掌就拍下來,說,你不好好學,將來我死了,你怎么辦?
我五歲就失去雙親,從沒嘗過被人教育的滋味。這感覺,其實挺好。
當然,我也沒想過她會死,雖然她已經六十多歲了。我覺得一個被車撞得進了ICU還能活下來的老太婆,是永遠都不會死的。
可是,就在2011年11月,她生病了,開始只是受了風寒,拖了半個月不見好,然后轉成了肺炎。
在醫(yī)院里,她緊緊抓著我的手。
她說,有個事我要告訴你。
她說,當年我是故意去撞你的車的,因為實在想要買一輛早餐車,錢不夠。別人教我碰瓷,我就碰了。
是我這個死老婆子對不住你。
她喘著粗氣,萬分費力地說完這番話時,我只看到她的臉都灰了,瞳孔像蒙了一層灰,嘴唇干得像一片枯葉。
我在這一刻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忍不住全身顫抖。
然后她伸手來摸我的臉,說,別哭,我不是個好人,為我哭不值得。
我這才知道自己哭了。
她不知道的是,關于碰瓷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就在她出院不久,我接到交警隊的電話,說根據(jù)當時出事地點的監(jiān)控錄像,老太婆有碰瓷的嫌疑,問我要不要提出申訴。
我當時就拒絕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拒絕,也許,真的只是因為,我是個好人。
幾個月的相處,我只看到了她的無助,和她的善良,為了不讓醫(yī)生開貴的藥,她每次都會謊報病情,明明很疼也會說不疼了。如果不是為了實現(xiàn)買早餐車的夢想,她是不會去碰瓷的。
她在三天后去世,當我整理她的遺物時,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鐵盒子,里面放著一張存折,有四萬元錢。
早餐店的收益,我倆一人一半,每次結賬,她都趕緊藏起來,像一只藏起食物的貓。
可是紙盒里還有一張紙條,開頭便寫著我的名字,然后說,等我死了,這錢留給你娶媳婦。
她不識字,不知是托了誰,寫這么一張紙條,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放了進去。
她一直說自己不是好人,甚至承受不起我的眼淚。
可是她卻把最后的信任,最后的寄托,以及最后的一點錢,都留給了我。我從小沒有得到過母愛,可是她老是讓我引起錯覺,讓我想起一個詞:媽媽。
翁德林摘自《中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