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去青年人常去的網(wǎng)站逛一逛,首頁上是怨氣沖天的標題《為什么中國父母這么喜歡貶低孩子》。
點進去看,內(nèi)容更加觸目——因為父母都是失敗者,自己一事無成,天天被領(lǐng)導、客戶貶低,就把怨氣發(fā)泄到孩子身上,來獲取平衡。
還有話題“父母對你傷害最大的一件事是什么”“哪些瞬間讓你感覺到父母的真實惡意”……
我努力地想:是什么,讓本應最溫暖的親子關(guān)系,壁立千仞,筑下深溝,刀光劍影?
我從不認同“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太有了。無數(shù)朋友在深夜打來電話,哭訴延續(xù)到中年的傷害:父母無所不至地偏心,哥哥都50歲了,還“他只是個孩子”,逼妹妹照顧;曾經(jīng)拋妻棄子的浪子,老了卻若無其事尋求兒女的贍養(yǎng),還挑剔、抱怨;不論多么功成名就,被媽媽看到早上沒疊被子,就像犯了人倫大罪,能嘮叨得自覺一無是處……
我也有過艱難的青春期。當時的我,認同的是三毛,悒郁孤僻,并為這孤僻隱約沾沾自喜。一有時間我就看書,做白日夢,再把夢寫在大大小小的軟面抄上。
爸媽當然不理解我。回想起來,我其實享受這“不理解”,仿佛證明了曲高和寡,以及“古來圣賢皆寂寞”。我還在日記里寫了很多怨言,我爸看到后,氣得撕了日記本。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的氣里帶著很深很深的傷心。
爸媽很愛我。他們都是理工科出身,又經(jīng)歷過文革,根深蒂固地覺得:“文學是會傷身害命的?!彼麄兿M耶斠粋€安分守己的工程師,卻還是幫我買書借書,縱容我看《紅樓夢》。大概是我初二時,我媽鼓足勇氣,支支吾吾講到初潮……我那時已讀過《性心理學》,只滿心好笑和輕藐,覺得她的見識都老土。
我看到的,都是他們的缺點。我爸天真熱情,常說錯話,讓對方下不了臺,讓家人也為他難堪。我媽只知兢兢業(yè)業(yè)干活,評職稱什么的難得輪到她,我氣她不懂為自己爭取。
相應的,他們看我也種種不順眼。我一回嘴,他們就說:“你就是聽不得批評,不知道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嗎?”家長能犯的錯,他們?nèi)高^:逼孩子叫人,認為只能和“好孩子”交往,強迫孩子做不愛做的事。
我慶幸當年沒有網(wǎng)絡,沒地方供我吐槽,否則我一定會發(fā)現(xiàn)大量同道者。我們彼此控訴父母的千古罪行,最后得出結(jié)論:父母的一切錯,都基于不愛或不夠愛我。我想要梨,父母給我蘋果——他們不愛我;我想天馬行空離家出走,父母把我按在教室里——他們不愛我;我渴望是父母的一切,但他們要上班要照顧老人,偶爾還要放松——他們不愛我。
我的生命來自父母,擁有他們的基因。我在父母庇蔭下長大,每一點滴都受他們影響。某種意義上,父母就是我的一部分。我對他們的怨懟,就是與自己擰巴。
這擰巴是幾時漸漸放松,終于打開?
我上班了,在單位里跌跌撞撞,說錯的話比我爸還多;機關(guān)里人際斗爭激烈,我不知站隊為何物,索性去寫小說,我和我媽有何區(qū)別?有女兒了,我也不停嘴,全方位指導她。她不會拿筷子,我每餐必說,每餐至少說十幾次,口水累積下來能繞地球三圈……
是的,我爸媽不完美,有個性缺陷,又囿于時代局限性。但我是完美小孩嗎?從不。我不夠勤勞自律,自私有小心眼兒,任性起來要伸手摘星,消沉時是一塊不言不動的石頭——沉甸甸壓在爸媽心頭。要愛我,只怕挺困難。但這任務,我爸媽做到了。
而我,是完美的母親嗎?當然也不是。我生在這世上,不只為了做母親。我有惡龍待斬,有巨人要降服。我是攀著豆莖往上爬的杰克,不打算為了任何人和事停下腳步。
我像自己幻想過的那樣,理解我的孩子嗎?我早明白一件事:人與人的完全理解,是不可能的。
而我是否曾傷害我的孩子?在什么時間,因為什么事?這答案,可能要到她指責我的那天,才能揭曉。
這是40歲的感悟,不強求14歲的少年懂得。父母并非偉大如三春暉,也不是小型妖魔。他們只是普通人,有時聰明有時糊涂,有時善良有時惡毒。所以對他們,也就像對普通人吧,有時欣賞有時煩燥,有時反感有時熱愛。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