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半個世紀(jì)之后.王元化不僅修正了自己對文藝批評的激進思想.承認“文藝是可以有多樣性的”.還帶著懷疑的眼光思考整個世界和人生的終極關(guān)懷,
王元化在近一百年間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因為他的三次反思而得以確立。其中,上世紀(jì)90年代他的第三次反思最為重要,不僅學(xué)界如此評價,王元化自己在暮年談話錄里也如此承認。
發(fā)表談話的時間,是2007年7月19日,距離他去世已不足一年。此時,在上海瑞金醫(yī)院里和肺癌晚期作斗爭的王元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因此,這次對自己第三次反思的再一次總結(jié)和回顧,有一種“蓋棺論定”的悲壯意味。
關(guān)于第三次反思的真正意蘊和對當(dāng)代社會的啟發(fā),學(xué)生吳琦幸闡述得較為深刻:其核心并非探討“五四”精神中的激進主義,真正的反思是尚未完成的有關(guān)認識論的基本觀點,即重在對于啟蒙思想的反思,對于人的認識論的反思。
王元化認為,啟蒙運動使人類脫離了中世紀(jì),人類由此覺醒,開始相信人的力量,認為人能夠做到一切。張汝倫引蘇格拉底那句“我知我所不知”來說明人的局限性,和孔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是相同的命題。惜乎很多人缺乏這種認識,即承認作為人認識世界、認識自然的局限性。
王元化的反思,讓我想起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談到人類和自然的關(guān)系問題,他說:“學(xué)與藝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者也?!边@其中包含著三個層次:模仿自然、潤飾自然和融入自然。啟蒙運動以前,人事法天,尊重自然;啟蒙思想以后,認為人定勝天,于是目空一切,無所不能。王元化的第三次反思,即在這個層次。
錢鍾書先生所談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問題,盡管其出發(fā)點是針對道術(shù)學(xué)藝,但在人類認識世界、認識自然上和王元化的反思微妙相通,兩者并無抵牾之處,起碼在這點上,“北錢南王”的稱呼是非常符合的。錢鍾書先生的“人心之通天者也”,我認為是對王元化的反思很好的回答。
如果我們再注意錢鍾書提出“法天、勝天、通天”三個層次的時間段的話,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通過其對道術(shù)學(xué)藝的闡述,并不以思想見長的錢鍾書,用這三句話給予了人們在思想認識上積極的啟蒙。略微惋惜的是,《談藝錄》出版于上世紀(jì)40年代,因“痛詆”《圍城》而與錢鍾書發(fā)生論爭的王元化,此時可能并沒有注意到《談藝錄》中的這個重要觀點。
時隔半個世紀(jì)之后,王元化不僅修正了自己對文藝批評的激進思想,承認“文藝是可以有多樣性的”,還帶著懷疑的眼光思考整個世界和人生的終極關(guān)懷,其中,“對消費主義欲念無窮膨脹的勢頭感到悲觀”的情緒,確乎比錢鍾書先生的“人心通天”更為具體而深刻。只是,此時的他,已經(jīng)無力給出任何解決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