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貴峰
小時候那個年月,不知道為啥瞎子那么多,每年瞎子成雙結(jié)隊而過,老百姓把他們喚做“跑瞎子”?;叵胄r候滿屯子大大小小的人們“鬧眼睛、害眼病”,像是傳染了似的,一個個紅眼扒嚓,癢得直揉,眼屎擋住了視線,眼底通紅,白眼珠起紅線,血灌瞳仁,時間久了不下藥,就成了什么“王紅眼、李二迷糊、馬大瞎”等綽號。
瞎子極少是胎帶來的,多數(shù)是眼病,由于醫(yī)療落后,久而久之就由鬧眼睛發(fā)展到雙目失明,于是就有了“瞎子鬧眼睛——沒治了”這句歇后語,有道是守矬子不說短話,遇到瞎子不能提“瞎”字,若是說一個瞎字他就會急眼,仿佛罵了他八輩祖宗。我遇見過這場面,莊二瞎子是個一只眼,和他的親家宋呀木一起喝酒,呀木頭是個油腔滑調(diào)的烏鴉破嘴,喝到高興時耍戲上了親家,每句話離不開瞎;“喝吧親家,我一眼就看出了你不痛快,瞎琢磨啥???瞎不了年成,天老爺餓不死瞎家雀,今年瞎了,來年再種,莊稼瞎了年年種?!鼻f二瞎越聽越不是人話,拿誰土鱉呢?瞪圓了一只眼,一怒之下踹了桌子。
殘疾人有心理障礙,不就照你正常人缺了點嗎?干嘛拿我們不當人,所以不是他們特性,而是尊嚴,因為他們有了尊嚴,人們又說;瞎子狠、禿子愣、一只眼睛拔橫橫……
屯子里,隔三差五的就跑瞎子,瞎子走到哪都是家,他們會算卦,會說書,會批八字,靠的是一張巧嘴吃飯,他們利用人們的愚昧無知,說得天花亂墜,好人出在嘴上,好馬出在腿上,人們就得意和佩服能把死人說活了的說客,即使說書講古也是胡謅八扯,云山霧罩,把個草莽英雄能演繹成了神。
瞎子可憐,他們像候鳥一樣追趕春天,關里的瞎子來到了東北,貪多嚼不爛,賺錢不顧命,往南回歸稍晚些,就趕上了大煙泡,大煙泡是帶著顆粒的冒煙雪,沒有領道的瞎子在雪霧中吹響了笛子或放歌唱起“蘇武牧羊,”總會在他們凍得奄奄一息時獲救,北大荒這個季節(jié)正是漫山遍野打狍子,抓野雞的季節(jié)。
這年冬天,生產(chǎn)隊被人領來個背琴的瞎子,領路的好心人把他送進生產(chǎn)隊撒腿就蹽了,做好事不留名,反正是不愿意領家去。瞎子凍得太慘了,兩個耳朵起了些水泡,單薄的衣服讓他佝僂成一團,只有那把琴在背后直立著,瞎子在生產(chǎn)隊的大炕上暖和到了晚上才緩過來,老光棍子趙瘸子給他熬了些粥喝了,他感激萬分,一再道謝。
晚上,生產(chǎn)隊點起了兩盞馬燈,男女老少擠得滿滿的,瞎子彈奏了一會琴,洪亮的唱了起來,唱的是張飛喝斷長板橋,我記不住唱詞了,只記得他唱到張飛橫矛立馬,一聲斷喝;“叫一聲同志們??!我有困難流落到此,目不好無端詳,各位幫幫忙,我的衣食爹娘……
唱的太悲了,年老的婦女們哽咽了。這個河北口音的瞎子三十多歲,如果兩眼能睜開,一定是個很英俊的爺們,而且唱腔應該是河北幫子,非常感人,直唱到夜半三更,嗓子沙啞才鞠躬謝幕,人們都散去了,我們幾個小嘎子依依不舍,沒有走。沒走的還有干面子倆口子,干面子是個四十多歲的爺們,因他臉上沒有一根胡須,說話尖聲尖氣,人們給他起了個“干面子”綽號,不知啥原因他老婆一直沒生,他老婆三十多歲,面容姣好,心腸還軟,抹著眼淚和干面子低聲說了幾句;“咱家有治凍傷的藥膏……”干面子很聽話地扯著瞎子的袖子,一同和老婆回家了。
瞎子再沒有走,東西南北二屯地游走,說書算卦賺來的錢貼補了干面子。
這年八月份,干面子家小園的杏樹碩果累累,杏子紅得誘人,我看到瞎子在小園外小便之后,干面子老婆喚著瞎子的名字,從園子里遞出一把紅杏,瞎子接過來吃的滿面笑容,仿佛心都醉了。
瞎子走了,走不久,人們發(fā)現(xiàn)干面子老婆肚子大了,從那日起,干面子見人總是低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