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迎霞
我的祖父黃子瑞與詩人李季不僅是唐河縣祁儀鎮(zhèn)的同鄉(xiāng)與近鄰,兩人在祁儀小學是師生關(guān)系,而且在附近的李莊小學先后教過書,更保持著終生的兄弟情誼。
李季在1979年9月12日《人民日報》第三版曾發(fā)表一篇《鄉(xiāng)音》的文章,里面有這樣一段話:我曾經(jīng)想過,倘若不是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動亂年代,在一位受我終生尊敬的小學教師的熱心安排下,我像夜幕籠照中的一只幼蛾,飛撲向閃耀著太陽般光輝的寶塔山下,我的生活道路會是怎樣的呢?……
他所說的這位小學教師,便是我祖父。李季于1938年夏季從祁儀北上奔赴延安時,正是祖父徒步到湖北棗陽通過中共地下黨關(guān)系,為他寫了介紹信;他離開祁儀的前一天晚上,兩個人一直談到月明星稀才分手。祁儀生活的點點滴滴,正值他們的青少年時代,對于兩個人來說,應當都是一生刻骨銘心的記憶吧。李季將這份報紙寄給了祖父。在《鄉(xiāng)音》一文的上方,他端端正正地寫道:“子瑞吾師教正 李季 一九七九.九.北京”。李季每有新作發(fā)表,總要寄給祖父,但這卻是最后一次了。
半年之后,即1980年3月8日,李季去世。祖父當時的心境,我不得而知,但從祖父于3月24日寫就的《哭友記——憶李季同志》一文, 同年6月寫的《哭李季》、《遙寄》兩首詩歌,可知此事在祖父心中引起了何等的波瀾。
少年玩伴:“諸葛亮”與“衛(wèi)兵”
我家祖籍河南省唐河縣祁儀鎮(zhèn)崗上村。崗上村在祁儀鎮(zhèn)南邊,有三四里路。家里在祁儀鎮(zhèn)臨街租了幾間房子,長期居住,并做點小買賣。李季原名李振鵬,他家在祁儀鎮(zhèn)上,和我家只隔兩三戶人家。祖父出生于1916年,長李季六歲,他上高小時,是家門口一帶有名的的“娃子頭”。因為家里藏書多,看過許多舊小說,特別愛看《三國演義》,對“七擒孟獲”的故事更是津津樂道。他曾讓“屬下”的十幾個孩子,按照“七擒孟獲”的情節(jié),一次又一次地表演。祖父當諸葛亮,并根據(jù)其他孩子的身高、特點,選定孟獲、趙云、魏延、馬岱等人物。有次,演員安排停當,剛要開演,祖父的衣襟被人拽住了。低頭一看,原是只有五、六歲的李季,他仰著臉問:“讓我當誰?”祖父看他太小,不能當將,便說:“給我當衛(wèi)兵吧!”李季高興地接受了任務,就找了一根棍子背著,站在祖父的身后,果真當起衛(wèi)兵來。他記性很好,幾次演出以后,祖父發(fā)現(xiàn),李季居然能把“七擒孟獲”的故事,給別人講得點滴不漏,比大孩子記得都清楚。因而,他逐漸取得了孩子們的喜愛和擁戴。
后來,祖父到縣城上師范,李季便接替他,成了家門口一帶的“娃子頭”。毫無疑問,上世紀二十年代,“七擒孟獲”等三國故事在祁儀鎮(zhèn)廣泛流傳,祖父與李季是有功之臣。
祁儀小學的一對“兄弟”師生
祖父從小讀私塾,新學興起后轉(zhuǎn)到祁儀完小,后考上唐河師范,17歲畢業(yè)后便開始作小學教師。祁儀小學當時是唐河縣立三小,俗稱祁儀完小。1934年下半年——1935年上半年,祖父在祁儀完小教高年級歷史、地理,那年李季上高小一年級,便成為祖父的學生。李季最好的功課是語文,歷史、地理也不錯。他和祖父一樣,這個時期熱衷于舊小說,知道很多前朝的事,因而學歷史比較容易。他們倆雖是師生,但由于是少年伙伴,所以更像兄弟。
祖父教學思路開闊。祁儀離縣城較遠,學生們的見聞有限,祖父便想方設(shè)法擴大他們的視野。星期天常常領(lǐng)著他們到野外觀察自然地貌,李季一次也沒落下。祖父將祁儀鎮(zhèn)外的東、西兩河當作活教材,教他們認識哪里像島和半島,哪里像地峽與海峽、群島,哪里像武漢三鎮(zhèn),哪里像南京浦口等等。一次,帶學生到曬山、龍山玩,祖父激勵他們說:“石頭、樹木是山的表層財富。它的內(nèi)部還有很多礦藏,等你們長大了去開采?!崩罴竞髞沓蔀槭凸と说纳钋椤案枵摺保瑧斉c這樣生動的小學教育有關(guān)。
祁儀鎮(zhèn)有個富人家新立一座牌坊,是為終身守寡的老太太立的。鄉(xiāng)紳、村民都十分膜拜。祖父卻找一個清靜無人的時候,帶著學生們來到牌坊前面,嚴肅地告訴大家:這座貞節(jié)牌坊其實頌揚的是從一而終的觀念,是舊文化的殘余,不值得提倡,應當受到批判。
祖父家是耕讀傳家,他從小懂音律,識曲譜,閑暇時常常寫詩譜曲。還把一些生活中喜聞樂見的題材進行加工,寫成小戲劇。1935年春天,祁儀小學內(nèi)牌樓底下砌成兩個小屋,東邊一間給祖父住。學生們喜歡課外時間到他的住室玩。他的屋里經(jīng)常滿員,椅子、床上都坐滿了人。李季是這間小屋的???。他喜歡聽祖父哼曲劇,還常常和祖父一起說劇本。
有一次,李季突然問祖父:“人活著究竟為什么?”祖父很意外,一時無法作答,幾天后經(jīng)過認真思考,才答復了他這個問題。自此他更加喜歡李季了,覺得這個小老鄉(xiāng),小小年齡就考慮人生價值這樣的問題,說明他的志向高遠??!
李莊初級小學的兩位“先生”
在祁儀小學任教之前,1933年夏天,祖父曾在祁儀鎮(zhèn)南的李莊籌辦了一所初級小學。一年后因病離校。1938年春,祖父介紹賦閑在家的李季去李莊小學教書。從他們先后在同校任教這個意義上說,兩人可以算是同事。當時的祁儀鎮(zhèn)民風淳樸,人們一向尊稱教師為“先生”。在這所簡陋的學校里,不僅留下了祖父和李季的足跡,也留下了他們獨特的教學理念。
祖父在課堂上講課文,也在課外給學生講做人原則:“當一個人,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決不做那害人的事,決不做那賣國的事。為人要是不愛國,就像秦檜一樣,為全國人所痛恨?!泵恐苣┧家_一次周會,給學生講些歷史故事,鼓勵學生將來做光明正大的人。
李季到李莊小學教學時是初中肄業(yè)。他在祁儀小學畢業(yè)后,到南陽敬業(yè)中學上了一年多初中,增長了見識。他告訴祖父,有一位語文老師姚雪垠,教過他的課,他對姚雪垠老師很欽佩。祖父聽了,由衷地為他高興。后來抗戰(zhàn)爆發(fā),敬業(yè)中學停辦,李季回到祁儀,時年16歲。閑居無事,1938年春,祖父便介紹他到李莊初級小學當教師。
李季沒有上過師范,沒學過教育學、心理學,但很會教學。他教學生科學文化,教學生革命道理,教抗日救國,教學生要做自食其力、光明磊落的人。他還利用課余時間,辦了個壁報《兒童生活》,經(jīng)常帶著學生登山、趟河,認識田野的草木和莊稼。
祖父與李季各自在李莊小學教學的時間并不長。但他們的共同點是:教學方式活潑,充分利用當?shù)氐淖匀痪坝^作教材,引導學生在輕松自然的氛圍中學習,在學生幼小的心靈中播撒了光明的種子。祖父后來自豪地說,他在李莊教過的學生,長大后不是參加抗日隊伍,就是勤勤懇懇的勞動者,沒有一個當漢奸賣國賊。李季教過的學生當然也是如此。
送李季去延安
1938年,李振鵬在李莊小學當教師的時候,祖父又回到祁儀小學。他曾到湖北棗陽的鹿頭鎮(zhèn)小學教學,在這所小學與黃山農(nóng)(黃火青的哥哥)朝夕相處。他從黃山農(nóng)那里學到了許多的革命道理。此后,曾與唐河師范的同學焦夢曉相約去延安。因籌措路費困難而未成行,才到祁儀完小教學。當時,抗日已成為中國的主旋律,青年人更是熱血沸騰,躍躍欲試。祖父向校長提出,現(xiàn)在是抗戰(zhàn)時期,必須聘請幾個立志抗戰(zhàn)的熱血青年當老師,把學校辦成抗日救亡宣傳中心。校長答應了。于是,把學校教師從十個人減為七個人。所聘請的七位教師,都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志士。大家把工資從每月十元減到五元,剩下的作為抗日宣傳經(jīng)費。開學時教師們自己動手打掃校園,刷帖標語,使學校面貌煥然一新。
除上課外,祖父還把祁儀回鄉(xiāng)的在南陽、唐河上學的初中學生組織起來,稱為“青年工學團”,,在祁儀鎮(zhèn)的西廟,每天集合半天,學習抗戰(zhàn)知識。他還發(fā)動組織祁儀抗戰(zhàn)后援會,并用抗敵后援會的名義,聯(lián)合村初級小學的教師們,成立了鄉(xiāng)村教育促進會。他主持油印的《鄉(xiāng)村教育半月刊》也以這些小學為據(jù)點,在祁儀周圍的鄉(xiāng)村廣為散發(fā)。
1938年上半年是祁儀小學辦得最活躍的時期。祁儀幾乎成了唐河南部的抗日活動中心。在抗日救亡宣傳中,李季是祖父的得力助手。祖父辦油印小報,定期在祁儀鎮(zhèn)與周邊散發(fā)。他既是編輯,也是刻印工人。李季不但寫稿,還要送報。祖父組織的祁儀青年學生劇團,李季既是演員,也是劇組的服務員。此時,祁儀有不少青年奔赴抗日戰(zhàn)場。我的姑奶黃德俊,便是此時被祖父送去延安的。李季也是其中的一位。
1938年放暑假前,李季向祖父提出,想到延安學習。當時去延安并不容易,不僅要步行千里,跋山涉水,還要經(jīng)受種種磨難和層層盤查。另外也需要我黨地下組織的介紹信。祖父便到棗陽縣北部的楊莊,找到中共老黨員黃民彝(黃火青的妹妹)。她以個人的名義給西安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寫了一封信,李季就是拿著這封信出發(fā)的。臨行的前一天晚上,祖父在祁儀小學為李季餞行。他只買了兩樣點心,配著一壺熱茶,兩人面對面在棉油燈下,有說不完的話。一直到更深夜靜。臨分別時,祖父握著李季的手囑咐說:“振鵬,為抗日救亡,為革命事業(yè),振翼高飛,鵬程萬里!”
李季去延安,別人是不知道的,包括他的親人。他離開祁儀,先是步行百余里,到桐柏縣城親戚家中借宿。他父親聽說后,帶上家里的積蓄,追趕到桐柏,給李季送盤纏。
唐河會見
直到1949年春,祖父任唐河縣教育館館長,闊別十年的兄弟才得以見面。
那天下午風和日麗,祖父正在給演員們說劇本,李季突然找到教育館。二人相見,又驚又喜。他告訴祖父,到延安后愛上了文藝,尤其愛上了詩。一邊說,一邊便掏出一本《王貴與李香香》,恭恭敬敬寫上“子瑞吾師存正,李季敬贈”。祖父這才知道他改名為李季。
原來,李季當年步行千里到達洛川,1938年9月進入抗日軍政大學學習,不久便加入共產(chǎn)黨。他先后擔任八路軍司令部特務團指導員、中央北方局黨校干事、《群眾日報》副刊部編輯等職務;1942年通過晉中日寇占領(lǐng)區(qū)的封鎖線奔赴延安。1946年,他在借鑒陜北民歌“信天游”的基礎(chǔ)上,寫出了民歌體的長詩《王貴與李香香》。這次是剛剛出席全國第一次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離京去武漢任中南文聯(lián)編輯出版部部長、主編《長江文藝》,順路來拜訪老師的。
談起離別后的一切,兩人感慨萬千。短短十年,恍若隔世。四千多天的別離,有多少話要說??!就像長江流水,滔滔不斷。半天的談話中,祖父說到,自己想寫幾篇散文,記載唐河南部棗陽北部兩省邊境一帶的革命斗爭。李季建議:“光想寫,還不行;光有東西寫,也不行;必須抓緊時間,說寫就寫。因為革命工作很忙,你又不是專搞文藝工作的,想寫而沒有寫,時過境遷,內(nèi)容漸漸遺忘,自己寫不出了,也不想寫了。當初的想寫,等于胡想一陣。”這一段話給祖父留下很深的印象。
李季走后,祖父抓緊時間把長詩《王貴與李香香》改成曲劇的劇本,發(fā)給縣人民教育館領(lǐng)導下的曲劇團排練。不久,就在唐河縣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和全縣干部大會上演出,得到全縣的好評。讓李季的詩歌以曲劇的形式和家鄉(xiāng)人民見面,祖父心中很欣慰。
同志情誼
祖父在李季去世后所作的《哭友記》一文中寫道:“我這個教師出身的人,最知道教師的樂趣。當看到自己教過的學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超過自己,對人民革命事業(yè)有著更大貢獻,才是自己真正快樂的時候。李季同志稱我為‘吾師、‘恩師、‘終生難忘的老師,這些我不敢當。我愿意當哥哥,當同志?!边@是祖父的由衷之言。而李季一直到晚年仍稱祖父是他“終生尊敬”的老師,自然也是肺腑之語。
祖父青少年時期接受的革命思想,對他的人生走向有重要的影響。他于1938年秋在祁儀加入共產(chǎn)黨,后擔任地下黨唐河南部區(qū)委書記。他建立起來的祁儀地下交通站,在1943年南陽地下黨撤退的過程中,掩護并轉(zhuǎn)移了許多干部。建國后,祖父先后任南陽第一高中校長、南陽師專副校長。1983年離休后,仍為南陽黨史辦、教育學會做了大量的工作。
祖父與李季是同時代的人。他們在民族危亡之際投身抗日救國救民之途后,矢志不移,終生不渝。王元化先生稱1938年前后入黨的那一代人為“老派共產(chǎn)黨人”。他們坦蕩、執(zhí)著,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他們的知識用于國家和民族的進步,他們的一生是充實的人生。
從1948年唐河一別后,祖父和李季再沒見過面。但他們始終掛念著對方。我的姑奶黃德俊在北京工作,她成為祖父和李季的傳信人。李季去世的消息傳來,祖父一個下午沉默不語。他的《哭友記——憶李季同志》,開頭便是:“《光明日報》載出杜宣《雨夜悼李季》幾個凄凄涼涼的黑字,接著又看到在北京舉行李季同志追悼會的消息,我按捺不住悲痛的心情,回憶往事,不勝哀思?!?/p>
他在長詩《遙寄》里寫到:
李季同志,
我有一個多年的夙愿,
愿在北京見到你。
愉快地說,縱情地敘。
現(xiàn)在,愿望已成泡影。
只能在馬克思面前再見。
等著我吧!李季同志。
祖父于2005年10月21日與世長辭,如今已經(jīng)十余年了。冥冥之中,祖父與李季是否在“愉快地說,縱情地敘”呢?肯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