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菊蘭(彝族)
每每見到泛黃的麥子,總會想起小時候吃過的搓麥,就忍不住流口水。
記憶中,兒時的彝家山村,只要能哄嘴的東西,人們都會找來糊口,可還是撐不飽肚皮。最難熬的是青黃不接春的三四月,柜子底的苞谷或谷子少得能數(shù)清顆粒,地里的麥子和蠶豆還鐵青著臉。這段時間里,米飯是不敢奢望的,除非生病實在咽不下粗糙的苞谷飯時,才有白米稀飯救救急。平常日子,苞谷飯里還得摻些野菜湊數(shù),否則熬不到小春成熟。棠梨花、白刺花、黃花、婆婆丁、蕨菜、薺菜、水芹菜、馬齒草、柳葉、榆錢等等,豬牛羊能吃的植物都找了來,洗干凈拌在苞谷面里蒸熟,當(dāng)飯充饑。
能下肚的花草樹葉不少,但也有限,需要的人一多,就越來越難找。到最后,一木甄子飯里得摻好幾種野菜,才能滿足一家人飯量需求,那味道別提多難吃了!于是,人們等待莊稼成熟的心情越來越迫切,看麥子的目光越來越熾熱,恨不能把綠瑩瑩的麥苗燒成金黃,把麥穗一束束塞進(jìn)嘴里。
幾場透雨過后,麥子終于在人們熱辣辣的期盼中,開始泛黃,由三四成熟漸漸到半生半熟,再到六七成熟,后到八九成熟。麥子每黃一分,人們的心情也隨之高漲一點,到八九熟,喜悅也到了極點!大家催促生產(chǎn)隊長,選擇幾塊長勢較好、黃中隱青的麥子,彎月似的鐮刀嚓嚓嚓一陣后,先讓割倒的麥子在地里睡成一排,然后捆綁成花束般美麗的麥把,按把數(shù)分到一家一戶。
麥把抱回來,全家興高采烈地一齊動手,把一穗穗麥穗拿在手里細(xì)心搓,耐心揉,使還未熟透的綠色麥粒從麥殼里剝離開,一粒粒落到簸箕里。等所有的麥粒都進(jìn)了簸箕,再輕輕簸干凈后,拿木甄子蒸熟,涼到僅剩點余溫,用石磨一磨,就成了爽口的搓麥。
說實話,我至今不知道這東西的漢語名稱(好像叫麥圈,但又拿不準(zhǔn)),只曉得彝話叫“碩微”(碩:彝語麥子;微:彝語搓,揉。碩微:彝語麥搓)。我根據(jù)彝語直譯后,按彝漢語習(xí)慣調(diào)整語序,就叫它“搓麥”了。俗話說,世上有三苦——讀書、趕馬、磨豆腐。我覺得,磨豆腐苦,磨其他糧食也不輕松。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是絕對想象不到的。
石磨由四個部分組成:木架子、木磨盤和上下兩扇笨重的石磨扇。兩扇磨扇都有扇形磨齒,上磨扇橫面朝上那方的中央,有一個直徑兩寸左右的圓形磨眼,磨扇豎面還有兩個相互對稱的木楔。推磨時,把糧食堆在磨眼上,扁擔(dān)套進(jìn)八字磨繩,再套到木楔上,用胸脯推著扁擔(dān)向前轉(zhuǎn)圈,兩扇磨盤就像人的上下牙在咀嚼蠶豆,嘎吱嘎吱一陣,糧食顆粒就成了粉末,被兩扇磨扇吐到木磨盤上。
山里農(nóng)家的孩子,換下開襠褲就得學(xué)干活,我也不例外。放牛、放豬、撿細(xì)柴、摞葉子、找豬草等,都是小孩兒要做的活計,有時還跟著大人出集體工,掙三分工分(全勞力掙十分工分)。如果是女孩,還得在阿媽督促、指導(dǎo)下輯麻、推磨、做針線。
在半大孩兒的勞動中,我最害怕推磨??善率裁磥硎裁?,剛比磨盤高一點點兒,每晚就要跟著阿媽推磨,準(zhǔn)備一家人第二天的食物。開始時,個頭矮小,技術(shù)又不行,只能把扁擔(dān)套在阿媽的扁擔(dān)上,尾隨她在那間不到十平米的灰暗土房里機(jī)械地旋轉(zhuǎn),轉(zhuǎn)得胸悶氣短、暈頭轉(zhuǎn)向,只想惡吐,仿佛在煉獄里煎熬一般。半年后,我就從阿媽那里“分離”出來,獨自撐起一根扁擔(dān),不適現(xiàn)象也逐漸減輕,甚至完全消失了,但還是討厭推磨。你想,每晚在磨房里轉(zhuǎn)兩三個小時,一步一步,一圈一圈,有始無終,沒完沒了??嗬矍也徽f,受不了那份枯燥乏味。
可磨搓麥卻不一樣了。被野菜苞谷飯糙得火燒火辣的肚皮,馬上能享受到美味,想想都開心,都會流口水,高興還來不及,怎可能有厭惡之情呢?知道要磨搓麥,周身洋溢著興奮因子,不用阿媽催促,便哼著歡快的彝族歌謠,一蹦三跳地跟著她去磨房了。
微黃的煤油燈忽閃忽閃,簡陋的磨房散發(fā)出青麥子煮熟后的香味,冒著絲絲熱氣的綠色麥子,在磨盤上堆成一座小綠山,“山”中央插著光滑的木筷子(磨眼插筷子,目的是減少糧食下去的數(shù)量,使之磨得更細(xì)膩),磨盤隨著我和阿媽沉穩(wěn)的腳步,一圈圈轉(zhuǎn)動。
當(dāng)綠色“小山”從中間凹下去一點點,一股股麻線粗的搓麥發(fā)出誘人的清香,從磨齒間竄下來。不一會兒,下磨扇上懸掛著一道間距相等的圓形翡翠珠簾。等到蟲子般蠕動而下的搓麥長到一定程度,就溫順地躺倒在木磨盤上,耐心地等著主人來收拾。
嘴饞心也饞,腳步隨著磨盤轉(zhuǎn)動,眼光卻緊緊盯著掛在磨扇上的搓麥,吧唧吧唧直咽口水。阿媽見狀,會搖頭輕嘆一聲,微笑著輕柔地吐出我期待已久的兩個字:吃吧!
得到阿媽準(zhǔn)許,我的心一陣狂喜地跳躍,臉上綻放出山茶花般燦爛笑容,邊跟著石磨轉(zhuǎn)圈,邊大大方方地從磨扇上拽下幾條帶暖氣的搓麥,塞進(jìn)嘴里夸張地嚼著,濃而不膩的香味裹著淡淡的甜味在唇齒間縈繞,像吃了人參果一般,每個毛孔都舒坦,每個細(xì)胞都?xì)g愉,周身陡然充斥著無窮的力量。剛消化完野菜苞谷飯的肚子,也高興地唱起歌,欣喜若狂地迎接著這美味的到來。
一條條搓麥進(jìn)嘴,腳步也變得分外輕松,把磨盤推得飛快。在阿媽的贊賞聲中,在燈光嗤嗤的笑聲里,把肚子撐得像剛打完氣的皮球一樣圓,走一步一個飽嗝。阿媽又搖頭輕嘆,但從沒有勸過我少吃一點,她不忍心打擾饞成這份狗樣的女兒過嘴癮。她清楚,半大孩子消化力強(qiáng),加之還得使力推磨,不用擔(dān)心肚子脹壞。
不管經(jīng)歷多長時間,整個磨搓麥的過程是愉快的,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是啊,打了牙祭,飽了肚皮,還有比這更令人舒心的呢?等磨盤上的麥子全都磨完,阿媽便從木磨盤上把一彎圈一彎圈的搓麥摞下來,擺在簸箕里晾開,等第二天用木甄子一蒸,就是全家的早晚飯。
為了讓我們姊妹更開心,阿媽還會用蒸熟的搓麥捏幾個飯團(tuán),放在搓麥飯上,等吃飯時,給我們姊妹三人每人分一個。全家圍坐桌旁,有說有笑地吃著香甜的搓麥飯,弟弟妹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飯團(tuán),大聲嚷嚷“好吃”,那場面真的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頭晚就解夠饞的嘴皮和肚皮,不再那么迫切地渴求食物,可以特意在阿爹面前,表現(xiàn)出女孩子的文雅了。望著弟妹們狼吞虎咽的饞相,我微笑著,把像綠球樣漂亮的飯團(tuán)捧在手心里,轉(zhuǎn)著圈,慢慢欣賞。看夠看飽后,才小口小口斯斯文文地品著,騙得阿爹頻頻頷首微笑。
搓麥味美爽口,讓人們被野菜撐大的肚皮,得到無比的舒適和滿足,心情也不由隨之暢快??扇藗兊目鞓罚粌H因為吃到搓麥,而是吃過兩天搓麥飯后,小春就該成熟,就能暫時告別半饑半飽的日子了。
搓麥的馨香縈繞著小山村,化成一朵朵笑靨,掛在那群修理溝渠(每年隊里都會在吃搓麥那兩天修溝,等待割完麥子后耙田栽秧的)農(nóng)人褐色的臉龐上。男人爽朗的笑聲、女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重疊成雙聲部,在山山坳坳間翻滾,連飛過頭頂?shù)镍B兒和路過的風(fēng)兒,也莫名其妙地回首張望,再繁重的勞動也感覺不到勞累。
打著搓麥飽嗝,談?wù)撔←溂磳⒇S收,那話題是輕松的、愉快的。人人都在說,人人都在笑,那是大集體勞動時中最熱烈最歡樂的場面。這樣的場面千篇一律,每年一回。可有一次卻有些特別,我至今歷歷在目。
許許多多張合不停地嘴巴里,有幾張緊閉的嘴;在大家開心的笑臉中,有幾張尷尬且?guī)е喑哪?。在或好奇或關(guān)心的人們一再追問下,大家才曉得,橋頭阿玖老表家的搓麥出問題了。沒糧食可磨而閑置多日的石磨眼里,躲著一只覓食的耗子,阿玖媽沒發(fā)現(xiàn),就把熱乎乎的青麥子堆在磨眼上,開始推磨。石磨嗡嗡轉(zhuǎn)動一陣后,耗子肉摻雜在麥圈里,搓成一根根細(xì)繩出來,惡心得要死!
這事一傳開,年輕人不知深淺,嘻嘻哈哈嘲笑個不停,甚至指著阿玖哥弟倆,給他們?nèi)【b號叫“搓耗子”,把他們弄得面紅耳赤,哭笑不得。上點年紀(jì)的人,看著阿玖媽滿臉窘態(tài),十分同情,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責(zé)罵拿這事打趣逗樂的年輕人。
眼巴巴盼著麥子變黃,可分得的幾把麥把只換來一場笑話。村里人家有滋有味地享受著搓麥美味時,他們一家六口只能流著汩汩心淚,繼續(xù)吞著難以下咽的野草。嗅著飄蕩整個村莊的搓麥香味,看大家眉眼飛揚(yáng)的神情,還得聽人嘲笑,想想都心酸!
麥子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期盼缺了又圓,圓了又缺。日子如樹上的葉子,嘩啦啦當(dāng)風(fēng)抖動一陣后,落了一茬又一茬。幾年之后,麥子該青還青,該黃還黃,可人們等待麥子成熟的心情,不再那么急迫。
如今,石磨淡出人們的生活,磨面的經(jīng)歷只成了老年人口中的故事。搓麥和山村許多東西一樣,被掩埋在時間的土層里,再也尋它不著。只有我,每次見到泛黃的麥子,還是忍不住去刨出小時候的那段記憶,回味搓麥的味道,讓口水溢出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