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
我的父母都是一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老師。在上世紀(jì)的70年代,校園里都是平房,緊貼圍墻青石砌成的一排就是教工宿舍。每家有兩間房,對面還有個被稱作鍋屋的小房子,旁邊隨意種些棗樹梨樹,春天有花秋有果子。從出生開始,我就在這園子里生活,聽上下課的敲鐘聲,看夾著書本的老師學(xué)生。也是在這里,我開始了自己最初的閱讀時光。 父親是語文老師,是鄉(xiāng)里人都敬重的先生。我在年幼時就知道,他的課上得很好,班級學(xué)生的成績也很好。在家里他很少做家務(wù)活,總是在書桌上忙著備課,批作文,有時還要一筆一畫地刻寫蠟紙,然后去推油墨給學(xué)生印張講義做。
這些時候媽媽也不過來, 我們更是不能吵鬧,哪怕 再好奇,也只能在一邊看。 弟弟往往待了一會兒,就 被門外呼喊著要去揪槐花 或者是逮螞蚱的小伙伴招 了出去。我心里有些看不
起這種野,就留在一旁。對
父親做的那些眉批旁注、圈點勾畫當(dāng)然不懂,但那種安靜到近乎莊嚴的氣氛吸引著我。偶爾得到幫他壓住紙角或者遞本詞典的特權(quán),我都會暗暗地高興好一會兒。有時候爸爸也叫我們一起坐下,念些現(xiàn)在看來淺顯易懂的句子:“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薄半x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彼麜毤毜刂v其中的意思,似懂非懂間,我們記住了好些。
后來,爸媽從不多的工資里省出一點,給我們訂了《小朋友》和《兒童時代》,之后又換成了《少年文藝》。那些閱讀的記憶都很模糊了,依稀印象中《小朋友》類似于今天的繪本,顏色鮮艷,圖畫多而文字少;《兒童時代》也是彩色的,但有了一篇篇小文章;《少年文藝》雖然也有插圖,但是文章多而且長,讀來很過癮。我們被帶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兒有著和這個鄉(xiāng)村校園里完全不一樣的風(fēng)景和故事。于是每天放學(xué)回家,我們就趕緊做好作業(yè)。晚飯后伙伴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圍著小桌子看書,多的時候要擠上七八個小腦袋。大家都安安靜靜地看,有時候也會為某處突然笑鬧起來。開卷有益,到了三年級初學(xué)寫作文,“麥苗咕咚咕咚地喝飽了水,努力地挺直了腰桿……”一次晨會時,這篇寫春雨的作文被校長從大喇叭里讀了出來,那份驚喜和驕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今天想起來也還是暖暖的。
每次到市里,新華書店都必去,去了就會帶喜歡的書回來。那些書實在吸引人,每次決定買什么都是艱難的。我們就盡量拖延在書店的時間,把短篇的多看一點兒。書還是一點點地買回來了,先是《365夜故事》,厚厚的上下兩冊,我們翻來覆去地看。然后是一套葉君健譯的《安徒生童話》,淡綠色的封面,每個故事都扣人心弦,其中那本《海的女兒》我已不記得自己到底讀了多少遍,有多少次熱淚盈眶。接著又來了冰心、魯迅、朱自清、泰戈爾、列夫·托爾斯泰……屬于我們的新書櫥終于要添置了。那時早已把一間房隔成前后兩小間。弟弟住外面,還有八仙桌和凳子;我住里面,還有縫紉機和衣櫥。我們都搶著想要那書櫥,但都放不下,最后還是放到了爸爸的書桌旁。于是那些期刊和書都有了整齊排列的去處,還添上了從爸爸的書架中移來的四大名著、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還有《辭?!返鹊?。至于不知怎么跑來的《家庭醫(yī)生》,則是無形中補了學(xué)校里沒有開設(shè)的生理衛(wèi)生課……反正有大把的時間,我們就自由自在地看,伙伴間也要討論爭辯,比如三國誰的本領(lǐng)大?相持不下,就去找大人評理,園子里多的是老師。
書越來越多,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要把那些翻亂了的書刊一起拿出來,擦干凈櫥格,再仔細把書歸類放回去。有時候理著理著,突然被某一本吸引,就拿著看起來,甚至?xí)耆藭r間。雖然初中作業(yè)多了,但是成績好壞似乎并沒有什么要緊,也沒有什么課外輔導(dǎo)班,大家在一起讀書的時間還是很富裕的。而那些文字組合變化帶來的“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的美好意境,讓這時的我們開始更多地感到其中的妙處。爸爸教我們自己抄下這些句子,時常看看,慢慢體會。要好的伙伴會相互傳看,爸爸偶爾也指點一二,從格式到內(nèi)容。雖然被批評的時候多,但我們?nèi)挤?,不知不覺地這本子也就豐實起來了;而能得到些表揚的,就往往是語文成績好的孩子,尤其是作文。
讀了高中,我的文科優(yōu)勢更明顯了些,尤其是語文,幾乎每次考試都是最高。也許是這個原因,老師時常會免去我的作業(yè),讓我?guī)退黄鸶膸灼魑模蛘哒f“還不如看看這個”,遞給我一本書,“一個月差不多能看完吧!”書很雜,從詩選到美學(xué)到文藝評論,讀每一本,都仿佛是一次精神的旅程。后來高考揭榜,我的語文是全市最高,老師自得地說這得歸功于他讓我改作文和讀閑書。這是后話了。學(xué)校里時間緊張,要讀課外書只能自己想辦法。那時起床鈴是六點,那么我就五點起身,在宿舍里靜靜點起一支蠟燭,天氣好的時候就到路燈下看。讀書筆記另選了厚厚的本子,除了繼續(xù)把喜歡的文字大段抄寫下來,寫心得,還兼帶著記錄一點日常,這本子就成了和自己筆談的地方。也和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起講講讀的書,互相點評一下那些涂鴉。有時還比賽默寫成語、名句,看誰寫得又多又快?;蛘呤前岩淮髲垟?shù)學(xué)草稿紙攤開,選一本政治或者歷史書,從書名開始,到書中的章、節(jié),再依次默寫出各節(jié)中的大問題、小知識點,包括列舉的小事例。默好了豎起來看,猶如枝繁葉茂的一棵樹,比誰記得細密不出錯。
也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發(fā)現(xiàn),書讀得越多,越感到自己的無知,于是就越想去讀更多的書。這樣的無形推動充滿了樂趣。雖然憑著僅有的高中教材和有限的課外閱讀,還遠做不到自在閱讀融會貫通,但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因為老師的推介和自己閱讀的增加,我對文字的感情更加深厚。讀書也不再限于文學(xué),歷史、哲學(xué)、美學(xué),隨著視界逐漸打開,開始覺得自己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目光被拉長了。尤其是在功課緊張的時候,努力地擠出時間來讀更多的書,似乎是獲得了某種暫離當(dāng)下的超脫,同時感到了寧靜的幸福。
大學(xué)到姑蘇,千里之外,是小橋流水,粉墻黛瓦。長卷見故事,深巷有名園。原是從書中讀來的江南,忽然間就置身于其中了。前身為東吳大學(xué)的蘇州大學(xué),校園一年四季美如畫境,又自有著一份厚重滄桑。因為是文科基地班,一入學(xué)就有大量專業(yè)課,也有很高的閱讀與寫作要求。往事歷歷在目:第一次聽先生講外國文學(xué)史時的震撼無言;第一次借滿16本書興奮得夜讀未眠;第一次到當(dāng)時的藍色書店一直流連到打烊;和同學(xué)組織一起尋訪藏書樓舊址,把整本《詩經(jīng)》仔細地抄完;在滄浪亭的晨曦里讀蘇舜欽的詩……這些都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也選擇了做語文老師,一直都沒有離開充滿書香的校園。讀書,教書,和學(xué)生們一起讀更多的書。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所有有書相伴的日子,都自有一份好況味。而那已漸行漸遠的學(xué)生時代,真是讀書的好時光,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那么彌足珍貴??萍即蟀l(fā)展的今天,學(xué)生們的讀書已經(jīng)有了更多方式,可供他們選擇的書也更豐富了,但校園中那些靜坐書桌前或是共同研讀的身影,是一直不變的美好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