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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憶中關于雨的一切

2018-07-25 11:24文珍
江南 2018年4期
關鍵詞:芭蕉雨水

不打傘,走進一生密如雨腳的錯誤里。

在所有,所有的天氣里面,我最喜歡的就是雨。尤其是大雨滂沱的盛夏。下雨天就好像有人在天上痛哭,又好像不遠的某處有神在恣情使性,總而言之,一切都有輕微失控,卻又不至于是冰雹雷電的強烈,表現(xiàn)形式依然清潔,優(yōu)美,倘若綿綿不絕,又足以水滴石穿,可蕩滌一切舊恨。

無數(shù)人都書寫過雨。而在關于雨天的詩里,也許可以首先看看博爾赫斯的這首: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jīng)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xiàn)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陳東飆 陳子弘譯)

明亮的黃昏。過去的事。架上的黑葡萄漸漸模糊在暮色里,就像我們每個人都記得的兒時的那些霎兒晴霎兒雨的夏日。父親當時還如此年輕,而我們還遠遠不能明白命運善變的面容。

然而雨也并不都意味著明亮和潔凈。更多的時候,是山雨將來的黑云壓城,是污水漫流的城市街道,又或者只是郁結(jié)于心的悶人天氣。愛馬仕有一款香水,專門命名為“雨后的印度花園”。而雨水有氣味嗎?如果有的話,也許也只是土壤混合極淡花香的氣息。

臺灣詞人李焯雄曾給莫文蔚填過一首《黑雨》:

終于你不再問 然后呢

可能也覺得 不值得

愛與傷害之間 你說呢

應該怎么樣去分割

看黑雨一點點 狠狠的殞落

多寂寞的潑墨

就因為這首詞,我甚至專門去百度了李焯雄是誰,意外得知詞人曾有小說在臺灣出版,但終于沒有找到。黑雨意象,出處大抵是李賀的“黑云壓城城欲摧”,但這首詩的下一句“甲光向日金鱗開”,頹暗之色為之一掃,反教人想起一生中見過的許多次美麗的雨后初霽來。幾乎每個人都見過彩虹,抑或雙彩虹——我在北京和拉薩都曾見過后者,在那些日破層云的夏日。雪山之巔的上空。

然而我喜歡的,其實是雨本身。

每次雨后天晴,總覺得一場生命的動亂輕易地就這樣錯過了。那些近乎于神跡的狂喜消失,那些可造成無數(shù)破壞的穿堂風靜止,那些離開濕透土壤滿心以為世界變成水簾洞的蚯蚓和青蛙甚至都來不及蹦跶回土中,天晴后就迅速渴死在變干的水泥地面。那是童年記憶中最可怖的場景之一,也足以提醒我們現(xiàn)代文明的種種悖謬與干燥。

而我大概看上去就像是天生喜雨的那種人。

第一次意識到這點,是大一下學期的某日,春夏之交暴雨忽至,我原本坐在宿舍看書,短短十分鐘內(nèi)竟然接到兩個叫我出去淋雨的電話。一個是本年級鄰班的男生,一個卻是大二文學社的師姐。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么——我放下電話對舍友哈哈大笑,終究一視同仁,一個也沒有答應。

還有一次,是大四復習考研期間的秋天。爸爸早年畢業(yè)于華南工學院,也就是后來的華南工業(yè)大學,也在廣州。他素來很少管我——最夸張的例子,不是我明明上了初三他還和人介紹說女兒讀初二了;而是高考填志愿時媽媽單位正好組織去越南,老師電話打到家里征詢家長意見,我親眼目睹他驚嚇得幾乎要扔掉話筒:這個,文珍的學習我從來不管的,她媽媽又出國了——不如你讓她自己看著填吧?此后到畢業(yè)一個月,那個老師一直用看單親家庭的眼神看我……

中學那幾年,和爸爸的交流的確接近于零,當然也和他工作屢屢不順、心情常年抑郁有關。生活費也基本上由媽媽給我。但那次他從深圳趕來廣州參加華工的同學聚會,卻難得地叫我從中大過去一起吃飯。席間種種早已不記得了。只記得飯后他送我去坐公交車,細雨,薄寒,兩人照舊一路默默。臨告別時,他突然破天荒塞給我五百塊錢:你拿著?!獎e讓你媽知道。

我第一反應是拒絕。但太震動了,還是遲疑地接過去了。

那是我十二歲后至今,印象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給我錢。絲毫沒有名目。而且我知道他也沒什么錢——也許就因為這個,才長久記得。同時記得的,還有那天一直在下雨。待我上公交車后,更轉(zhuǎn)為豪雨。我當時已決定北上求學。離開炎熱的,混亂的,悶懨的廣東。離開讓人喪氣的家,瀕臨分手的初戀。離這一切壞開端越遠越好。然而父親意想不到的溫情陡然讓我軟弱起來。注視著窗外這城因下水系統(tǒng)不暢的污水橫流,雨中慌亂走避的人們,那些南方才有的騎樓和市招,眼淚不覺和窗外的大雨一起滂沱。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那種成分復雜的傷心。陡然意識到自己比想象中脆弱得多,很多想象中的虧欠,也并沒有那么不肯原諒。

還有一次在暴雨中行走是大三。臺風。和初戀約好去華強北吃印度菜,正好趕上臺風,路上水深超過半米,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大雨里走。我們平時在一起總是吵架,那天卻只是一起在雨中荒腔走板地唱歌,像兩個最快活不過的少年人。不知在臺風里走了多久,道旁樹七零八落,每走一步都是“頂風作案”。傘被狂風吹得翻轉(zhuǎn)變形,只剩下可憐巴巴的傘架,信手就拋扔在了垃圾桶里。

而人生第一次吃印度菜的印象反而淡漠,只記得要了香蕉味的飛餅。香。并不很薄。

媽媽最津津樂道的我的童年軼事中,好幾樁都關于雨。第一件,大概也發(fā)生在春天,她從外面回家,突然看見雨中站著一個小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家三歲女兒。一把拉進樓道,臉上也不知是雨痕還是淚痕。問了半天才答:他們不和我玩了。

她又氣又笑:“他們”是誰?

他們——我猶在抽噎:就是樓上的瀟瀟,樓下的丫丫。

就是鄰家的小哥哥和樓下四歲的小女孩。也就比我大一歲。

三歲看老,早早暴露出自己是這樣的天生表演狂——外加戀愛狂,友情狂,實在是羞愧無已。說得再文藝一點,便是嚴歌苓在《灰舞鞋》里定義的,“經(jīng)過惡治而不愈的害情癆的女孩”。似乎對情感的渴望,總比“正常人”來得暴烈和不知饜足,連心理暗示也出奇強烈,看見家里殺雞,大哭一場,從此就真的不吃雞——從此連坐一切禽類,包括青蛙兔子黃鱔,因為是“田雞”,是“益蟲”,是“朋友”。

這大概同樣是許多人年輕時都易生的病。因為格外敏感,脆弱,單向度,除了最初的強烈情感,加上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懦弱,幾乎一無所有。也就格外地容易自毀。

黃碧云在《一個流落巴黎的中國女子》里借陳玉之口寫葉細細便是如此。

我已多年不曾流淚了。此時此刻,我想念流淚的心情,而細細索性合上眼,說:“大姐?!蔽掖穑骸拔以??!彼僬f:“大姐。”我也答:“我在。”她便說:“痛?!蔽曳砰_她,說:“細細,人人都一樣?!?/p>

她緊緊地咬著下唇,從齒下悄悄流了一滴血。我說,“不見得你比別人痛些?!蔽姨褪峙羴?,替她抹去嘴唇下的血:“只不過你表達得精彩些,葉細細?!?/p>

兩天之后,葉細細因失戀用剃刀自殺。陳玉被巴黎的黑人警察請去她寓所驗明尸身。

“像細細這種女子,水遠像在演歐陸電影。然而電影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播著,人只能活一次,好好歹歹,活一次就一次,我竟是有點氣?!匠鼍炀郑咽乔宄?。我打了一個冷顫,很明顯地感覺身體的存在。回家要在雪特萊轉(zhuǎn)車,在那千回百轉(zhuǎn)的地車通道里,隱隱傳來吉他笛子之聲。拐幾個彎,見著幾個墨西哥黑人,正在載歌載舞呢。我站在那里,看著那個搖鼓的女子,依稀有點記憶。她張口,一皺眉——記起來了,那是我與細細在蓬皮杜廣場外遇見那個哭泣的墨西哥的女子。但此刻她在此,載歌載舞,一頭長發(fā),茂盛如森林。她看見我,給我一個燦然的微笑,我放下了十法郎,她叫了一聲。舞得更起勁了。我慢慢走下地車站,還聽得陣陣歡樂之聲。出得地面來,太陽已經(jīng)升起,霧氣隱退,淡淡有暖意。鴿子覓食,停在我腳前,我一舉步,一群群飛走。我抬頭,見得樹頭有新綠,掃葉的阿拉伯人,跟我說Bonjour。一夜過去,世界重新開始,不見得會為誰停下來。在這樣的一個大城市,一個人的毀滅根本不算什么。我輕輕抱著自己雙臂,覺得這種偶然的存在非常珍貴?!?/p>

葉細細二十二歲跳進塞納河,陳玉取笑她“這個年紀,做這些事,大了好些”。而我三歲之后,再也沒有因為情感受挫淋過雨。那些打電話邀我淋雨的朋友,終究是看錯了人:我的文藝病發(fā)作得實在太早了,長大后,也就早早對把自己的人生過成“歐陸電影”免了疫。

雖然如此,卻也免不得跳入其他語詞的陷阱。約莫小學二年級左右,老師在課堂教我們學雷鋒,不怕風吹雨打。恰逢第二日大雨傾盆,我出門便死活不肯打傘。路遇熟人共傘也堅拒,聲稱要“學雷鋒”,人家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好容易撐過第二堂課,第三節(jié)課后便被老師送回了家——無他,上課上得滿臉通紅,一摸額頭燙得嚇人?;丶覝y體溫,高燒到三十八度七,幸好發(fā)現(xiàn)得快,還沒有燒成真的傻子。

而那時我已經(jīng)七歲了。

意識形態(tài)教育常成了盲信史的開端——也怪不得后來賴寧勇救山火犧牲的課文被投訴撤銷了。

關于雨快樂一點的記憶,是下雨天和小哥哥蹲在院子里的芭蕉下躲雨。小雨小珠,大雨大珠,丁丁淙淙,很像幼兒園阿姨敲的揚琴。又突然看見一條蚯蚓慢慢爬出土壤,幾只蝸牛一點點伸出觸角,好像都在聽雨。那一天我們都高興極了。

多年后看《秋燈瑣憶》,蔣坦戲題芭蕉葉:“是誰無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其妻秋芙在葉上續(xù)書:“是君心事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鶼鰈諧趣,躍然紙上。無怪乎秋芙和《浮生六記》里的蕓娘被林語堂并稱“古中國最可愛的兩個女子”——依我陋見,秋芙顯然還更勝一籌。

此處蔣坦化用的或是易安詞意: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舍情。

又想起一生喜畫“綠天如幕”的金農(nóng)來。他曾作《大蕉葉硯銘》、自度曲《芭林聽雨》,又題《蕉林清暑圖》:“綠了僧窗夢不成,芭蕉偏向竹間生。秋來葉上無情雨,白了人頭是此聲?!薄赌鶚劷?jīng)》云:“譬如芭蕉,生實則枯,一切眾生身亦如是”。《維摩詰經(jīng)》則云:“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差不多都是同一個意思。佛經(jīng)喜歡把芭蕉比作脆弱肉身,如此“自觀身”,或許和芭蕉是植物中葉片最大者有關。同時,又外強中干,看上去有一種特別容易被外界誤解的強悍。近代陳寅恪也說“考印度禪學,其觀身之法,往往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剝之植物,以說明陽蘊俱空,肉體可厭之意”。但反其道而行之的也有,王維便作《雪中芭蕉圖》,比喻佛法精妙不壞。

文人騷客不問佛法,只一味哀感頑艷。北宋毛滂的《夜行船》里寫,“數(shù)點秋聲侵短夢,檐下芭蕉雨?!边@支詞牌又名《雨中花》。而另一個寫雨的好手蔣捷,則要直抒胸臆得多:“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意象非常明麗。而這首《一剪梅》前半闕其實也是一幅好國畫: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少年時代迷戀詞里的江湖情味,很容易地就背得爛熟——正是黛玉所批的“不懂詩故愛他淺近”。后來看《新龍門客?!冯娪袄飶埪耧椦莸摹敖痂傆瘛?,那樣一個風流嫵媚坐鎮(zhèn)一方的老板娘,便差可比擬此處的“秋娘”與“泰娘”,一把黃沙揚起,也是“飄飄”,又是“蕭蕭”。沙雨也是雨,劍雨也是雨。武俠世界血雨腥風,在在都是豪雨。也怪不得那么多武俠題目要以“雨”命名,譬如古龍的《劍花煙雨江南》。

曾寫過若干首和雨有關的詩。雨通魚,魚通欲,而愛欲時常只被認為是一種青春期才大規(guī)模發(fā)作的熱病——其實不然。關于這“美麗的錯誤,愁人的馬蹄”,卡佛晚年也寫過:

早晨醒來時

特別想在床上躺一整天,

讀書。有一陣我想打消此念。

后來我看著窗外的雨。

不再勉強。把自己完全

交給這個下雨的早晨。

我能否這輩子重新來過?

還會犯下不可原諒的同樣錯誤嗎?

會的,只要有半點機會,會的。

(孫仲旭譯)

在卡佛那本命名為《火》的詩集里,我最喜歡的便是這首。說不好是喜歡錯誤,還是喜歡雨,還是喜歡一錯再錯,錯到底的散漫。這或許是一個不徹底的人所能夠說出的最斬釘截鐵的話了。

并沒考證過張愛玲對胡蘭成說的那句著名的情話究竟發(fā)生在幾月——本也是胡自己在《今生今世》里所引,早已死無對證。但我卻一直認定在五月,雨水最為豐盛的梅雨季節(jié)。

他一人坐在沙發(fā)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而這里面,字字句句都是觸目驚心初生盛大的愛情。

二十二歲那年五月的某天早上,曾經(jīng)非常希望下雨而沒有下。后來過了許多年,同樣在一個五月的清晨,七點不到,旅館窗外就毫無征兆地下起雨來。而且下得非常之大,足足地下了一整天。是不是一生總有一些時候應該下雨而沒有下,無所期盼卻突然下起來的呢。大量充沛的無根之水從天而降,就好像無法追問的命運本身……平時奔波慣了的人,每逢下雨,總會感到某種聽天由命的驚喜,以為是上天的旨意,讓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偷得浮生半日閑。

求仁得仁。后來就真的不斷地遭遇異鄉(xiāng)的暴雨……

而我總是人群里那個最不愿意打傘的人。

什么地方正在下雨

鄭重分明的冬夜。檐冰或者芭蕉

那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不撐傘推車走進雨里

一整晚。為你

那就是我可以做的一切

世界上最長的雨,若不是創(chuàng)世紀的滔天洪水,一定就是《百年孤獨》里那場整整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雨。

“有時,它仿佛停息了,居民們就像久病初愈那樣滿臉笑容,穿上整齊的衣服,準備慶祝晴天的來臨;但在這樣的間隙之后,雨卻更猛,大家很快也就習慣了。

……他立在齊頸的枯枝敗葉和爛花莠草的泥坑里,在花園里不停地挖呀挖呀,最后挖到了庭院和后院,就這樣深深地挖空了長廊東邊的地基,有一天夜里,家里的人被地下發(fā)出的震動聲和折裂聲驚醒起來;他們以為是地震,其實是三個房間的地面塌陷了,長廊的地面出現(xiàn)很長的裂縫,裂縫一直到了菲蘭達的臥室。然而奧雷連諾第二并不放棄自己的勘探。盡管最后的希望破滅了,似乎只有依靠紙牌的預卜了,但他加固了搖搖欲墜的房基,用石灰漿填滿了裂縫,又在房屋兩邊繼續(xù)挖掘。在這兒,他挖到了下一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雨終于開始停息。雨云消散,每一天都可能放晴了。事情果然如此。星期五下午兩點,吉祥的紅太陽普照大地,它像磚頭一樣粗糙,幾乎像水那樣清澈。從這一天起,整整十年沒有下雨。”

馬爾克斯一定和我一樣是雨水力量的迷信者。認定雨同時可以預兆和破壞一切,最低限度,也值得被阿瑪蘭妲拒絕后的上校發(fā)一封簡短的電報:“奧雷里亞諾,馬孔多正在下雨?!毙Q整個家族陷入困境是因為“沒有愛的能力”的烏爾蘇拉則說:“是真的,我等雨停了就死?!?/p>

她當時已經(jīng)活了一百二十歲了。

白娘子水漫金山是典型的中國傳奇。在這個故事里,雨水同樣有其明確作用,因為可以迅速倒逼得一切正常倫理秩序分崩離析。我迷戀那同時具有毀滅性和創(chuàng)世感的一刻,哪怕摧毀一切天道無親也在所不惜,只緣于一個女人看似悖謬的難求靜好。而最天塌地陷的一刻,唱詞又緩緩拉回風和日麗的西湖邊剎那動心的發(fā)軔。開端竟也有雨,否則白素貞不會和許仙借傘,借尚且不足夠,還要借傘者親自來?。?/p>

謝君子,恩義廣,殷勤送我到錢塘。

我家住在紅樓上,還望君子早降光。

中國的二十四節(jié)氣里,“雨水”排在第二。《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說,“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繼之雨水。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矣。

“雨水”要來何用?《石頭記》里寶釵的冷香丸,據(jù)說非要“雨水這日雨水”才能調(diào)和。

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起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一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一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一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這日的雨水因為“合分”,也因為“隨時”,合時宜的事物自然有其意義,可以克制青春少艾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而所謂“熱毒”者,大抵不過也就是人之七情六欲帶來的煩惱。但即便服下冷香丸,該發(fā)生的金玉良緣之類的錯誤也依舊還會發(fā)生。這就是“雨水”之為“無根之水”送藥的無稽。

其他關于雨者,大概沒有比“云雨”二字更曖昧的。西王母與穆天子的“云雨之山”,抑或是楚懷王和神女的“高唐云雨”,皆“事如春夢了無痕”,一曲微茫后,斯人云鶴中。但是,好也好在這個“朝云暮雨”。唯其短促,一瞥驚鴻。

一生困于水厄。還曾經(jīng)因為雨水飛機無法降落。

那是2016年7月從北京飛往拉薩。入藏后一路為雷暴狙擊,在雅安上空盤旋了半日,更中途迫降成都……原本四小時航程,最后整整飛了十二個小時。我在飛機上甚至完成了已至截稿期的九千字論文——當然是泥沙俱下,又無法查閱資料。

最后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的時間是凌晨四點。落地的剎那,四周響起零星掌聲,很像以危險指數(shù)高著稱的俄航,每個乘客平安落地都要自行慶祝死里逃生。但更多的人尚在顛倒夢境中。我也是這昏昏沉沉大軍中的一員,拉著箱子出了機場,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大雨如注。還要在這城居留一日,這以日光為名的城卻以暴雨迎我。

穿著北京七月盛夏的短袖,光腳穿涼鞋,在高原十攝氏度左右的冰涼雨水中茫然而立,有傘卻絲毫無用。飛機如何在暴雨如注中降落的,確然是個奇跡;但這一飛機的人尤其是自己此刻當何去何從,更成了最迫切的問題。

飛機上坐我后面的兩個女生知道接我的人因航班延誤早已回家,在旺季也并未提前訂房,主動提出可以帶我去她們的酒店。我思忖別無他法,便當真隨她們一起打車到某快捷酒店。前臺告知只剩最后一間房了。兩個女生對視一眼,爽快地邀我同房:在這風雨飄搖之夜,如此,也就是“秋娘渡與泰娘橋”了。

盛情推卻不過,三人相跟進房。分頭禮讓洗漱。房間只有一張大床,好在可以通鋪——一陣忙亂后,并排躺在了黑暗中。最初仍是興奮難眠,寥寥數(shù)語后,知道了她們來自東北吉林,是兩個高中老師,假期一起結(jié)伴旅行。她們甚至沒問我的職業(yè);也不知道巨大的信任感從何而來。不多時,那邊就傳來了均勻的鼻息聲。房間窗沒關嚴,仍然能聽到外面雨急似箭——而我此刻,當然比《白鯨》里被迫和野蠻人同榻的主人公處境舒適泰然得多,便也沉沉睡去。

一覺睡到中午,三人吃過早餐——拉薩和新疆一樣,同樣和內(nèi)地有兩小時時差——接我的人終于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昨天未能成功的迎接儀式就地重演,而白天的拉薩,和夜雨中的邏些城,全然是光明黑暗兩個世界。我依依惜別了兩個新朋友;因這共榻之誼,至今逢年過節(jié)仍偶然互致問候。

雨作下馬威。不料回京兩年后,最懷念的,卻同樣也是拉薩的雨。

七八月正是雨季。幾乎每個白天都是艷陽高照,入夜則大雨傾盆——也難怪來時遭遇雷暴,倘若不是貪圖方便買下午的直航,坐早上的中轉(zhuǎn)航班也許還要更快抵達。

待進入八月后,經(jīng)常白天也會下一整天雨。無法出門,只能高臥在居留地的小床上看書——居留地房間沒有桌椅只有案幾——仿佛提前回到了故都的秋。有時天善變?nèi)绾好?,不多時即就雨散云收,拉開窗簾,但見外面的雪山在陽光下光耀如舊。

甚至還見過一次雙彩虹,在去羅布林卡和拉薩博物館歸來的路上,先被大雨淋得透濕,還沒到住處又早雨過天晴,仿佛為了彌補剛才的沮喪,一雙極完整的彩虹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樹梢。甚至不止是雙彩虹,轉(zhuǎn)向天空任何一個方向,都仿佛看見淡淡的七彩虹霓。我懷疑這一切是我的幻覺,但轉(zhuǎn)念一想,這畢竟是在拉薩。

上午十點半。這座以日光為名的城

還沒有想好今天要不要天晴

但富含水汽的季風催生飽滿的新棉花

一大捧一大捧潔白從無限深遠的藍里綻出

布達拉宮上空遂延綿成一片紡織工廠

傍晚的拉薩河畔。廣場上正跳鍋莊舞

來自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的塵埃

每一顆都穿上淚珠,太沉導致斷了線

天空繃了一整天后情緒終于失控。會

一直輕聲哭泣一夜。白天再若無其事。

手機備忘錄里,竟然存了這么多詩——這么多關于雨的,異鄉(xiāng)的詩。

梅子黃時雨偏多。今年最后一次遇雨,是去奉化的雪竇寺。沒有傘。差不多一整天,都疾步行走在時大時小的雨水里,看江南四月的水意漸漸染綠了東南佛教叢林的名山。

寫“吹面不寒楊柳風,沾衣欲濕杏花雨”的,是南宋的詩僧志南。志南籍貫生平已不可考,但能寫出這樣句子,我猜他必也是江南的詩僧。巧的是,那個“無事種芭蕉”的蔣坦,在《秋燈瑣憶》也寫了去山寺遇雨。

夏夜苦熱,秋芙約游理安。甫出門,雷聲殷殷,狂飆疾作。仆夫請回車,余以游興方熾,強趣之行。永及南屏,而黑云四垂,山川瞑合。俄見白光如練,出獨秀峰頂,經(jīng)天丈余,雨下如注,乃止大松樹下。雨霽更行,覺竹風騷騷,萬翠濃滴,兩山如殘妝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余與秋芙且觀且行,不知衣袂之既濕也?!矶鴼埵顫u收,暝煙四起,回車里許,已月上蘇堤楊柳梢矣。是日,屋漏床前,窗戶皆濕,童仆以重門鎖扃,未獲入視。俟歸,已蝶帳蚊櫥,半為澤國,呼小婢以筠籠熨之,五鼓始睡。

我以為再沒有比這更有情致的雨中書寫,或許只因為那場大雨澆濕的,是但愿生生世世皆為夫妻的蔣坦秋芙。正如再沒有比江南春日的雪竇寺,更適合雨中漫游的地方。因為“沾衣欲濕”的志南,也因為“至道無難”的雪竇。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這本是三祖《信心銘》中的話,據(jù)說得盡禪宗大意。所謂“揀擇”,便是分別心。后來的趙州和尚翻案質(zhì)疑,雪竇禪師又作偈頌它:“至道無難,言端語端。一有多種,二無兩般。天際日上月下,檻前山深水寒。骷髏識盡喜何立,枯木龍吟銷未乾。難難!揀擇明白君自看?!卑侔闫┯?,佛口婆心。

胡蘭成的《禪是一枝花》,講的也是趙州雪竇這一段公案。我明明不喜歡這個人,因為張愛玲的緣故,總也忍不住讀他。也不知道這是揀擇,還是不揀擇。

是莫憎愛。還是不明白。

北京這個春天幾乎沒有雨水——包括雨水那日——干燥寒冷如入夜后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許多人都患了難以痊愈的感冒,家里的貓毛炸亂如飛蓬,而我穿脫衣物時也總被微小電流擊中,一個人流鼻血,狼狽的。

而十多年前第一次來到這城的九月,卻罕見的接連三天都是雨天。第一天抵達,是夜晚的八九點鐘,從西站出來坐320路去北大,秋夜冰涼,如狗鼻子湊近的濕潤討好,暗中浮現(xiàn)幾盞零星燈火,又像是一個人夜晚乘船駛?cè)氪蠛校b看岸上的人家恍如隔世,水汽氤氳。

此后便留了北京多雨的印象。來后才知都是誤解,都是錯付,然而人世間有多少一見鐘情都是如此呢——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如吾輩,看到的永遠只是自己愿意看到的。

中國最有名的雨城,當是雅安。十余年前去康定和稻城亞丁時曾途經(jīng)此地。當時的印象,不過一個高原小城團團云層后的日光,以及穿城而過的如練青衣江;再去,才知當年驚鴻一瞥的艷陽天,只是偶然。是奇跡。此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倒有兩百八十天都在下雨——傳說女蝸補天獨漏了雅安,走在路上前不見路后不見車,一片白茫茫的拋珠濺玉之中,道路成灘,車馬作船,受困雨中的遠客唯有望著窗外他車揚起的一片水霧興嘆,不知與雅雨、雅魚、雅女三雅共享一地的國寶熊貓往何處躲雨……也許此地土著最后都會進化成了大水中長鰓的魚人,而熊貓們最終也變作善泳的白鰭豚,與雅魚一同暢泳。

雖然嫌北京干燥,這樣淫雨連綿的天漏邑,則過猶不及。——淫在古語里,本就是多的意思。

可以用英文里的“rain cats and dogs”(英諺:傾盆大雨)來形容的暴雨,除了雅安三日和深圳臺風,記憶中還有一次。那年研究生畢業(yè)旅行,先和好友結(jié)伴去柬埔寨看了吳哥,又因她有個小姨遠嫁泰國,遂又一起從暹粒坐車至曼谷。到后小姨熱情地帶我們?nèi)コ蕴┦交疱?,六月的東南亞雷雨本來就多,吃火鍋那天的中午,更下了出奇的暴雨。小姨的車才剛駛?cè)胪\噲?,訓練有素的餐廳侍應就拿了一把巨大的雨傘飛奔而至。一行人躲在大傘下疾行至門口,卻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老人正襟危坐在餐廳外面的長椅上。屋檐極窄,眼見數(shù)條雨水直直灌落到他衣領里面。何止頭臉,整個身體都濕透了。

他們都先進去了,我停在門口不肯走:老天,這人在做什么?

餐廳侍應一邊收傘,一邊半打手勢半用英文地解釋道:噢,這位先生在等人。

等……等什么人?為什么不進餐廳等?

不知道。侍應聳聳肩。他從來不肯進去。不管晴天雨天。

他……我驚疑地指指太陽穴:一切都好?

放心他不是瘋子。也應該有家。你看,他總是穿得很好……

這樣多久了?

我想想……總有二十年了吧?聽說餐廳開業(yè)的第二年,就在這里了。趕他也不肯走,又沒什么攻擊性——我們有什么辦法?

一陣雞皮疙瘩如電流擊中般蔓延過手臂,而我確信那并非因為冷雨。無數(shù)和雨相關的林林總總剎那間都涌上心頭。生命中那些溫柔得讓人疼痛的偶然,正如發(fā)現(xiàn)這位餐廳外長椅上的老人。衰弱,疲憊,潦倒,全套馬甲背心、西裝西褲、領帶皮鞋。如同隨時可以去相親的正裝,也毫不在意是否被雨打得透濕。他等的那人是一生所愛嗎?如果是,一定非常,至少曾經(jīng)非常美麗吧?

這場大雨,如《阿飛正傳》里華仔等蘇麗珍的那些輾轉(zhuǎn)難眠的雷雨之夜。是《手》里最后鞏俐病逝旅館的哀傷背景。也是《肖申克的救贖》里逃出生天的盛大洗禮。是蓋茨比和黛西重逢那日的大雨突至。是《殺人回憶》里事故發(fā)生的血色街道。更是黃錦樹《雨》中所有熱帶叢林斑斕暴雨的全部總和。是一切情緣的開始,也是秘密的匯聚之地……

我在門口看著這個老人,忍不住陪他多站了一小會。不到一分鐘,就被斜飄進來的暴雨打濕了一大半身體。豆大的雨水徑直拍打在面頰上,就好像很多年以前,且歌且行在深圳那場早已忘記名字的臺風中。以及多年之后,和友人一同大笑著奔逃于那些異鄉(xiāng)的風雨如晦里。

“而世界上所有的雨究竟與我何干呢?!?/p>

“就像那個推著單車走在滂沱大雨里始終回不了家的人?!?/p>

“一直在等的那場雨遲遲不來??偸?。”

“但也許它早已落下。而我們卻并不知道?!?/p>

多年以后,我在回憶中再次清楚地看到那個異國的老人,同時看見自己也信步走進某場滂沱大雨中,就好像一個人決定住在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一切錯誤之總成里。雨腳如麻、未斷絕。

“會的。只要有半點機會。會的。”卡佛說。

只要下雨。只要明天還可能下雨。

一切肇始于異鄉(xiāng)冰涼的雨夜。

為著想了解你的一生,周身熱燙

睡不著。一生之中也許

有許許多多不眠之夜足以

用于恐懼或墮入幻相。但那晚

完全屬于你。徹底完全

我將永遠記得那夜

突然從黑暗中坐起

輕聲對自己說

(本文照片均為作者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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