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軍輝
一
菊仙老太認(rèn)為,友根老太三個月前及時地死掉了,是一種福氣。對此她很憤怒。菊仙老太很討厭友根老太,她背地里稱友根老太為“這個賊”。這個賊偷她種在綠化帶里的蔬菜,偷她搭在弄堂里的雞窩里的雞蛋,還偷了她的,她的男人。三個月前的一個下午,友根老太躺在床上,喊住一個從她窗口路過的鄰居小孩,讓他來找菊仙老太。小孩不情愿地跑到菊仙老太家,指著友根老太的屋子對菊仙老太說,奶奶,那個老太婆說她快要死了,她想見見你。
晦氣,菊仙老太給了小孩一把糖,想,死了還來找我,想拉了我一起上路嗎?
但菊仙老太還是去了。畢竟人家快死了。
友根老太跌了一跤,在床上已經(jīng)躺了半個月了。她的三個兒子輪流每天來看她一次,給她煮一次飯,電飯鍋和菜就放在床邊,老太太餓了就爬起來吃一點。屋子充斥著各種氣味混合發(fā)酵后的味道,菊仙老太差一點吐了。菊仙老太適應(yīng)了屋子里的黑暗,她嚇了一跳,她看見有一雙眼睛正盯著她,那雙眼睛居然賊亮賊亮的。友根老太瘦得像根木頭,臉蠟黃,大熱天,身上蓋著一床薄被。床邊的小桌子上,電飯煲蓋子打開著,里面的飯已經(jīng)冷掉了,一碗梅干菜,一碗四季豆都沒怎么動過,幾只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
友根老太把手伸進(jìn)枕頭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包東西來,用一塊黃手帕包著的,看上去臟兮兮的。
給你。友根老太把那包東西遞給了菊仙老太。
什么東西?菊仙老太問。她接過那包東西,打開,里面是一疊鈔票,藍(lán)色的紅色的,有一百元,還有幾張五元,十元,二十元的。
你什么意思?
這是我一輩子的積蓄,現(xiàn)在交給你,我沒經(jīng)過你的同意,拿了你很多東西,我不想欠你。
是偷好哇!菊仙老太想。我不要!她說。
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你拿著。友根老太說,你拿著,我就不欠你了。
友根老太的話有些重,菊仙老太不知說什么好。這么點錢,就想把什么都還清?還得清嗎?菊仙老太想。她覺得友根老太的行為有些荒唐可笑,也許人快死了,腦子就壞掉了。
總共六千多塊錢。友根老太說,我就這么多了!
菊仙老太震驚了。友根老太有三個兒子,一個在鄉(xiāng)政府工作,一個做小生意,一個在東方照明當(dāng)小頭目,都是混得有頭有臉的人,在市區(qū)買了房。但他們都不待見自己的媽。他們每人每個月給友根老太五十塊錢生活費,十幾年過去了,友根老太干不動活了,這個標(biāo)準(zhǔn)卻一直沒有提高。期間友根老太還生過一場不小的病。她居然能夠攢下六千多塊錢,這絕對是一筆巨款。
如果你想讓我死得瞑目,你就收下。友根老太說。
六千多塊錢,就想把一切都勾銷?菊仙老太心里很不舒服。但她是個吃齋念佛的人,一向與人為善。我暫時替你保管,你不要多想了,她冷冷地說。
二
菊仙老太現(xiàn)在的心病,是后面小屋子里的那口棺材。十幾年前,她和老頭子開始籌劃自己的后事,在鞠躬山做了墳,又請木匠打了兩口棺材,那兩口棺材隔兩年上一次漆,已經(jīng)油光可鑒,閃著金屬的光澤。幾年前老頭子生癌死了,在火葬場拿回骨灰盒,又裝進(jìn)棺材,讓八個本村的壯小伙抬上了山?,F(xiàn)在,這地處縣城邊沿的房子要拆遷了,兒子兒媳心里樂開了花,拿了三套安置房,安置費是多少,兒子兒媳沒有說,尤燦家拿了兩百多萬,兒子拿的也不會少。菊仙老太卻發(fā)了愁,住到那個籠子里去,她的棺材放哪兒?
扔掉吧。兒子頭也不抬,說,現(xiàn)在誰還用那玩意兒!他現(xiàn)在只顧著算自己有多少財產(chǎn)。
我死了,骨灰你也不用去拿,直接倒進(jìn)曹娥江好了。菊仙老太說。
那,那,那怎么辦?放哪兒呢?兒子抬起頭,不安地看著她。
要不我早點死?在房子拆掉前死掉?
兒子不敢吱聲了。
菊仙老太想,還是友根老太福氣好,死得早,沒這煩惱。友根老太死的時候,骨灰盒是放在棺材里,讓八個壯漢抬上山的。三個兒子,把她的后事辦得倒是挺風(fēng)光。
她把她和張海生之間的所有秘密都帶進(jìn)了棺材,她倒死得安心。菊仙老太憤憤地想。這些年來,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們死的死,搬的搬,剩下友根老太和菊仙老太一對死對頭相伴,兩人沒事相互瞪瞪眼,生生悶氣,或拌幾句嘴,一天的生活也就有了內(nèi)容。
菊仙老太把屋子附近的綠化帶拔了,種南瓜。友根老太說她損壞公物,看見空地就想種上莊稼,十足一個農(nóng)民。
我是農(nóng)民!我哪能跟您比,您是資本家,剝削階級。菊仙老太挖苦道。
友根老太被噎住了,沖菊仙老太干瞪眼。友根老太于是也拔掉了一塊綠化帶,種上了四季豆。我不跟她一般見識,她只會種南瓜。友根老太說。
菊仙老太的南瓜長得又大又肥,躲在茂盛的葉片里,東一個西一個地趴著。她每天數(shù)她的南瓜。有一次發(fā)現(xiàn)南瓜少了一個,老太太手叉著腰,罵,哪個不要臉的偷我的南瓜?當(dāng)心肚子里的蛔蟲咬斷肚腸。
友根老太回她一嘴,一個南瓜幾個錢?哪個人會偷?又不是窮瘋了。
菊仙老太冷冰冰地瞥她一眼,說,你偷的吧?
憑什么說我偷的?你說話要講證據(jù)的。友根老太說。
你不是窮瘋了么!
友根老太的臉漸漸漲得通紅,她從褲袋里抓出一把錢來,伸給菊仙老太看,說,誰說我窮瘋了,我有錢,我有錢好哇!
菊仙老太看了看友根老太手里那把一塊兩塊的零碎鈔票,從褲袋里掏出一張五十元紙幣,冷冰冰地一句話甩了過去,你這一把錢還沒我一張多。
友根老太看著她,臉色由紅轉(zhuǎn)為青,接著眼里涌出了淚水,她拿右手的手背擦擦眼淚,轉(zhuǎn)了身,蹣跚著走進(jìn)了屋。
菊仙老太后悔得直跺腳,她望著友根老太進(jìn)了屋,關(guān)上門,嘴巴半天沒合上,然后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友根老太一連三天沒出門,菊仙老太天天透過友根老太家的后窗口往里望,什么也沒看見,又跑到前門,透過門縫往里望,還是看不清。
三天后友根老太挎著籃子出了門,菊仙老太看見了,跟在友根老太屁股后頭,說,友根,我南瓜吃不完,送你一個吧。
我沒錢,但一個南瓜還是買得起的。友根老太說。菊仙老太尷尬地站住了。
友根老太死掉的時候,菊仙老太在自己屋子里坐了一天,她好幾次站起來,卻又坐下了,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情可干,午飯也吃得很潦草,這一天,她感覺自己的日子被抽空了。友根老太上山那天,炮仗和哭聲響起來了,一長串披麻戴孝的人簇?fù)碇s路,風(fēng)夾帶著細(xì)雨在巷子里穿梭。菊仙老太望著那口黑不溜秋的棺材遠(yuǎn)去,兩眼很迷茫。她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那一天,我和你老公是清白的。那個下午友根老太對坐在床前的菊仙老太說,那天的事情,你應(yīng)該去問問江海師傅。
都過去了。菊仙老太說。
我得在你面前死得清白。友根老太說。
菊仙老太不做聲了,拉長了臉。過了會兒說,你知道江海不是個喜歡招惹是非的人,所以才這么說,再說了,誰知道你們有沒有串通好。
友根老太嘆了口氣,說,我知道即使我把他叫到你面前為我作證,你也一定不信。
這輩子,我覺得自己過得挺好。過了好久。友根老太說。這是友根老太對菊仙老太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早晨,她的二兒子來給她做飯,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了。她二兒子跑出屋給另外兩個兄弟打電話,死了,死掉了,還沒發(fā)臭,你們快過來。
友根老太說這句話的時候,干癟的臉上掛著笑,一只蒼蠅從飯鍋里飛起來,飛到了她的臉上縈繞,她閉上了眼睛。菊仙老太回到自家屋里,越想越氣,她覺得友根老太是在挑釁她。這個每天都在為活下去發(fā)愁的老太婆,居然說自己這輩子活得挺好,好在哪兒?還不是這世上曾經(jīng)有一個男人對她很不錯!
友根老太一走,菊仙老太心情郁悶。她想起了她養(yǎng)的兩只母雞,這時應(yīng)該下完蛋了。她的雞一般在午后下蛋,但她都是傍晚才去掏雞蛋,有時看見友根老太向她的雞窩走去,她也不作聲。她走到弄堂里,打開雞窩的門,看看里面,一個雞蛋也沒有。不對呀,難道又被友根老太先下手了?可友根老太已經(jīng)死了呀!
見鬼了嗎?菊仙老太嘀咕著。弄堂風(fēng)很大,帶著嘯聲。菊仙老太穿過弄堂,來到后面的小屋子里。小屋子里堆滿了雜物,她的那口棺材,就躺在那兒,下面架著兩條長凳,閃著黑色的亮光。這世界太不公平,老頭子死的時候,還能用棺材,輪到她了,棺材只能扔掉了,這不等于是他可以住大房子,而她,只能睡在鳥籠子里么?
這口棺材你得給我留著。菊仙老太走出小屋子,迎面碰上了正興沖沖往外走的兒子,說。
三
信不信隨你,反正江海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晚飯時,張海生不咸不淡地說。
就是那個打灶佬江海?菊仙很生氣,張海生居然跟沒事兒似的。
是的。張海生說。
江海是搭你們的船去的?
是的。路過后村時我們捎上了他。
又搭你們的船回?
是的。
中間他沒下船?
他在瀝泗下了船,他要去和一戶人家約談打灶的事情,然后走著去海涂。
這是為你們提供機會?。?/p>
你挺會想象的,那時離海涂還有五分鐘水路,河上來往船只也很多,怎么做事情?
你們在海涂,他也跟你們在一起?
后村的海涂地和我們新建村的海涂地本來就隔得不遠(yuǎn),他能望見我們。
望見兩個點吧,誰知道是不是你們倆。
還有許多同村人也在海涂地里收西瓜呢。
你們倆往瓜地里一滾,誰會看見?
那不是變成壓路機,把西瓜都滾碎了么?張海生嬉皮笑臉地說。
菊仙把手里的飯碗一頓。張海生看看她,不做聲了。早上菊仙想讓張海生把家里那口咸菜缸抬到屋后去,找來找去找不著他,找到河埠頭,住在河邊的阿菊見了她,急匆匆地從屋子里跑了出來,說,菊仙,菊仙,你老公和友根坐著船沿著百麗河往南走了,一大早的,他們?nèi)ジ墒裁茨悴恢绬幔?/p>
他們?nèi)ズM空鞴狭?。菊仙說,原來他們這么早就走了。
菊仙心里想,這個不爭氣的男人,會不會跟王友根私奔了。沿百麗河往南走,難道真的是去海涂?可他昨天沒說要去海涂呀!菊仙他們在海涂有一塊承包地,都種著西瓜。菊仙跑到王友根家門口,往里一瞅,門開著,王友根的三個兒子都在吃早飯。
你媽呢?菊仙問王友根的大兒子。
去海涂摘西瓜了,運回來打算讓我們?nèi)[攤。
哦。
傍晚的時候,張海生和王友根搖著一船西瓜回來了。把西瓜挑回家后,菊仙問老公,沒聽你說今天要去海涂摘西瓜呀?
臨時的決定。早上友根說要去海涂摘西瓜,本來是搭壽康的船去的,壽康有事不去了,我說要不我?guī)闳グ桑凑壹业奈鞴弦彩炝恕?/p>
那你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
你不是還在睡覺么!
你們故意的吧?
對于這件事,村里人后來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那天我們?nèi)ズM浚飞峡匆姾永镉袟l船在拼命晃動,插在河里的竹篙都松掉了,船在河里漂。有人說。
這船好像是菊仙家的。另一個人補充道,嗯,應(yīng)該,不,一定是菊仙家的。
這奸情傳得有板有眼的。奇怪的是一直沒有人說起那個叫江海的打灶佬那天也去了海涂。
這些人吃得可真空,編這種缺德的故事,要是被我知道是誰在背后編造我,我給他一個耳光。那些話傳到了張海生耳朵里,張海生很生氣。
關(guān)于你們倆的閑話還少嗎?菊仙冷冷地說。
那天,他們吵得很兇,菊仙推翻了櫥柜,把碗都打碎了,她還把一碗咸菜夾頭夾腦地向張海生扔了過去,張海生一低頭,避過了碗,咸菜全灑在了腦袋上。他抹抹臉,開頭還亮著嗓門還幾句嘴,后來就低頭默不作聲了,吵架成了菊仙的獨角戲,讓菊仙覺得他是理虧了沒話講,更加確信那種事發(fā)生了。
后來菊仙好幾次想趕到打灶佬江海的家里,求證那天他是否在船上,但最終打消了念頭。這話怎么問得出口呢?即使問出了口,打灶佬會蹚這趟是非?估計也是替張海生圓謊,說些息事寧人有利于安定團(tuán)結(jié)的話。何況他提前下了船。
四
菊仙老太決定跑一趟普度寺。友根老太給她的六千多塊錢,她打算以友根老太的名義,捐給普度寺,做香火錢,算是給她積德。菊仙老太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去寺里了。以前她一直在寺里做義工,寺里有什么活動,她就趕過去,干些端茶倒水,掃地擦桌的活。她去寺里做義工,是受了打灶佬江海的影響。江海早就在普度寺做義工了,普度寺的灶,都是他打的。
那天,菊仙去普度寺燒香,買了香和蠟燭,拜了菩薩之后,菊仙求了一根簽,簽上寫了什么,她沒看,反正也看不懂,直接給了解簽的師父。師父拿了簽,看看她不說話。
你看我干什么,你跟我說說,簽上怎么說,我老公在外面到底有沒有女人?
旁邊有人“噗哧”笑了,說,有你這么問的么?
菊仙回頭一看,是江海,站在她身后笑。這個人整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人都熟,他打灶手藝好,整個鄉(xiāng)鎮(zhèn)的灶基本上是他打的。
你在給寺里打灶?
不是,我來做義工。
哦。
這也是積善行德,為菩薩服務(wù),菩薩會保佑你的。江海說,今天寺里搞活動,來的人多,灶間缺一個幫廚的,要不你去灶間幫著洗洗菜洗洗碗碟?
菊仙于是就留在普度寺做起了義工。江海在廚房外面劈柴,他劈柴的手藝和他打灶的手藝一樣高超,斧子飛舞之下,那些木墩子被劈成一節(jié)節(jié)長條,大小長短都差不多。白色汗衫被汗水濕透,印出胸前一塊塊肌肉。
你為自己積功德嗎?菊仙從水缸里舀了一勺水遞過去,沒話找話。
不是,我是替我老婆。
???
我每一次捐錢,做義工都是以我老婆的名義,我對菩薩說,我是替我老婆來盡義務(wù)的,請菩薩保佑我老婆。
你不替自己積一下功德?
我覺得自己活得挺好,有一門手藝,餓不著肚子,回家能吃一口熱飯,一切都挺好,我沒什么不滿意的。倒是我老婆,去年遭了場大病,還好活下來了,唉。
你不也遭罪了么?
老天沒把她帶走,我已經(jīng)夠滿意了。
我想問你個事兒。菊仙想了會兒,還是沒忍住,說,去年夏天,你去海涂摘西瓜了嗎?
去了呀,我家在海涂也有塊地,我經(jīng)常去拾掇拾掇。
我問的不是這個。菊仙支支吾吾地說。她是去年夏天那件傳得沸沸揚揚的桃色新聞的受害者,這一年來,她成了村里人的笑柄。
江??纯此?,掀起汗衫擦擦額頭的汗。
算了吧。她說。事到臨頭,她退縮了。即使證明張海生在撒謊又怎么樣呢?跟他離婚嗎?她沒有這方面心理準(zhǔn)備,而且這不是便宜了那個王友根?老實說,一旦證明王友根和自己老公之間真有那事,她真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張海生,既然如此,還不如不問。更重要的是,她忽然發(fā)現(xiàn),只要她不問,王友根就得背上與別人老公通奸的罪名,問了,也許就等于替王友根洗脫罪名。她想讓王友根背上淫婦的名聲,干嗎要搞清楚這件事情呢!就讓村里人去想象,去發(fā)揮吧。
人生在世,沒必要活得事事明白的。江海說。
嗯。
菊仙老太來到普度寺時,寺里的和尚都坐在大雄寶殿里誦經(jīng),菊仙老太喜歡聽和尚誦經(jīng)的聲音,仿佛這聲音來自天外,把自己心里骯臟的念頭都洗掉了。菊仙老太把友根老太的六千多塊錢分成幾疊塞進(jìn)放香火錢的箱子,跪拜,心里默念:菩薩保佑,這香火錢是王友根孝敬的,不是我孝敬的,不管王友根這輩子做了什么孽,你們都要原諒她。然后又掏出一百塊錢,塞進(jìn)箱子,又跪拜。
走出了寺廟,菊仙老太的氣又上來了。王友根說這輩子她過得挺好,她好了,我還能好?她回想起了張海生婚后對她的種種不好,越想越氣。都是這個王友根的緣故。她想。
菊仙,我不騙你,我只是很想跟她說說話。其實我們倆除了一起說說話,真的什么事情也沒干。我找個人說說話有錯嗎?在永遠(yuǎn)閉上雙眼前,張海生對菊仙老太說。
你跟我就沒話說?菊仙老太問。
張海生看看她,不說話。
可這輩子我們過得也沒什么不好呀!
張海生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這是張海生臨死前的一幕。菊仙老太想,我和張海生這輩子真的過得好嗎?其實自己也常常覺得和張海生沒什么話說。
五
友根老太死后第二天,菊仙老太就不用電飯鍋煮飯了,她又啟用了那口廢棄了很久的柴火灶。這口柴火灶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建造這兩間三層的樓房時,讓江海師傅打的。作為一個本地很有名的手藝人,江海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從菊仙——那時候她還不老——家門口路過,自行車三腳架上掛著一個帆布包,里面放著泥刀等泥水工具,自行車的車把手上,掛著一個金黃色的大風(fēng)鈴,一路搖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屋子里的菊仙透過窗戶往外望,她看見打灶佬迎著陽光沖她一笑,揚長而去,白色的襯衣在風(fēng)中飄揚。
柴火灶年久失修,有些壞掉了,不知是不是煙囪被堵住了,煙直往屋子里灌。每次燒飯,整個屋子煙霧彌漫。她的兒子兒媳被熏出了屋,兒子說,媽,你故意的吧?
你怎么知道?菊仙老太自己也被熏了出來,說。
媽你什么意思?兒媳不高興了,說。
沒啥,好久沒吃鐵鍋煮的柴火飯了,想在死之前吃幾口,電飯煲煮的哪有鐵鍋煮的柴火飯香。菊仙老太說。她用的柴火是從裝修工地買來的木頭邊料,燒起來煙不算多,但也夠嗆。菊仙老太和兒媳婦合不來,這些年來都是分鍋燒飯吃。
找個泥水匠修一下吧。兒子說。他怕他老娘又提棺材的事。
那個江海師傅還活著吧?這灶是他打的,我還得去找他來修。
沒聽說他死了。兒子說。
我找個時間。菊仙老太說。
菊仙老太活到六十五歲的時候,坐在柴火灶的煙霧里,開始懷疑人生。友根老太說這輩子她過得挺好,那么我呢?菊仙老太想。菊仙老太覺得,自己這輩子被友根老太搞砸了。自打一九九三年,寡婦王友根拖著三個兒子,在她家屋后造起了兩間寒磣的二樓,成了她的鄰居,她的老公,那個整天松松垮垮的男人,忽然有了精神,仿佛一條冬眠的蛇,活過來了。
海生哥,幫我抬一下谷子。王友根在院子里喊。
來了。只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噌”地一下從菊仙身邊竄過,竄進(jìn)了對面院子。
過了一會兒,張海生掛著殘留的笑容回來了。菊仙白了他一眼,說,看把你美的。
張海生挽起白汗衫,擦擦臉上的汗,又蔫了。
在菊仙老太的記憶里,張海生在她面前總是一副蔫蔫的樣子,讓他干點什么,嘴里“哦”一聲,然后慢吞吞地做。生活就像屋后的那條百麗河,流動緩慢,沒有浪花。菊仙老太和張海生同當(dāng)時村里大多數(shù)人一樣,是經(jīng)媒人介紹認(rèn)識的。當(dāng)年她的婆婆來到她的生產(chǎn)隊,站在田埂上看了一會兒正在地里插秧的菊仙,然后回家對兒子說,姑娘不錯,手腳麻利,會種地,干家務(wù)也錯不了,定了吧。于是媒人帶了張海生去菊仙家提親,菊仙的父親看張海生麻利地吃下五個大番薯,一大碗米飯,就同意了這門婚事。父親對菊仙說,小伙子能吃,說明身體好,能干活,就這樣吧。
結(jié)婚,生子,日子平平淡淡地過。偶爾也吵吵架,但張海生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吵架也溫吞吞的,讓菊仙有火沒法發(fā)。菊仙想,大概結(jié)婚就是這樣的吧,大家搭伙過日子而已。
張海生和菊仙結(jié)婚這么多年,都沒覺得對方有什么不好,相處得很平靜,相安無事。兩人之間話很少,有事搭幾句,沒事屋子里半天沒聲音。很多時候,是菊仙憋不住想說幾句。
有福家的黑母狗生了一窩花狗。
哦。
我們?nèi)ヒ恢粊眇B(yǎng),看家。
嗯。
你去院子里搭個狗窩。
好。
你他娘的多說一個字會死啊!
哦。
王友根來了,把一切打破了。張海生站在屋后和王友根聊天,兩個人那個話多啊,眉飛色舞,唾沫橫飛,滔滔不絕,把在灶間燒菜的菊仙氣得臉色鐵青,不停地用鍋鏟制造出響聲。
張海生,給我去打瓶醬油來!
昨天不是剛打么?張海生頭也不回,繼續(xù)和王友根說笑。
用完了!
這么快?張海生狐疑地回過頭,那邊王友根閉了嘴,低著頭匆匆進(jìn)了屋。
你笑得可真淫蕩。張海生一回屋,菊仙就說。
張海生訕訕地一笑。
在村里的輿論里,菊仙老太和友根老太是好女人與壞女人的典型。菊仙老太是賢妻良母,懂得隱忍,顧家。友根老太,則人品有問題,專門勾引別人的老公。而張海生從來不承認(rèn)他與王友根之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是看她一個女人帶三個孩子不容易,伸一下援助之手。張海生說。
你這手只要不伸到她懷里去就好。菊仙說。她確實也沒抓到他們茍且的證據(jù)。
更讓菊仙生氣地是,張海生替王友根干活比給自家干活還積極。雙搶的時候,菊仙一家水稻收割完了,用腳踏脫粒機把稻子打下后,菊仙把裝在蛇皮袋里的稻子一袋袋背到手拉車上去,準(zhǔn)備運回家,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張海生推著脫粒機,往王友根的地里去了。然后,張海生自家的稻子不管了,幫王友根打起稻來了。
張海生,你把稻子拉回家去呀!菊仙喊。
快下雨了,我先幫友根把稻子打下來,否則,要淋雨了。
我們的稻子怎么辦?也要淋雨的呀!
要不你來幫幫他們,我把稻子拉回家。
菊仙一氣之下,拉著手拉車就走。菊仙想,你替自家干活咋沒這么積極,午覺睡到兩點多才來地里干活。晚上,張海生摸上床想睡覺,菊仙一腳把他蹬了下去,說,你去王友根床上睡!張海生嘿嘿笑笑,打了個地鋪。
王友根拖著三個孩子,再加上造房子借了不少債,日子過得有些困難。菊仙常發(fā)現(xiàn)家里少東西,她懷疑張海生吃里扒外,把家里的東西都運到王友根家去了。她告誡自己的孩子:你們要當(dāng)心,現(xiàn)在我們家里出了大老鼠。
爹,你就是那只大老鼠。兒子指著張海生嘻嘻地笑。
你看,連兒子都知道你的丑惡勾當(dāng)了。菊仙說。
人家有困難,鄰里之間,幫一下嘛。張海生說。
菊仙一怒之下,沒收了張海生所有的零花錢。省的你拿家里的錢去討好那個女人。菊仙說。
有一次,菊仙買了一條魚,養(yǎng)在臉盆里,然后她出去和隔壁鄰居聊了一會兒天,回來時發(fā)現(xiàn)那條魚不見了。她趕到王友根家,見她正在剖一條魚。
你要不要臉,吃我買的魚,張海生給你送過來的吧?
這魚是我兒子在溝里捉的。王友根一愣,辯解道。
溝里捉的?溝里有那么多魚,等著你兒子去捉?
接著,菊仙站在弄堂里,放開嗓門罵了起來:大家給我評評理,這個女人,不但勾引別人的老公,還拿別人家的東西,你們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嗎…‥王友根氣得流著眼淚簌簌發(fā)抖。菊仙大獲全勝,凱旋?;氐郊?,聽見水槽的下面有撲騰聲,彎腰一看,只見那條魚在垂死掙扎。原來它自己從臉盆里跳出來了。菊仙一把抓起魚,摔死了,塞進(jìn)塑料袋,和其他垃圾一道,扔進(jìn)了垃圾箱。
六
菊仙老太去后村找打灶佬江海,除了修灶,她還懷揣著一個不愿告人的目的。她想知道二十多年前那件事的真相。這么多年過去了,作為當(dāng)事人的王友根和張海生都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要面對這件事的,只有她了。她不想這么糊涂地過一輩子。友根老太說她這輩子過得挺好,那我呢?菊仙老太總是想這個問題。她認(rèn)為,那件事情的真相,決定著她該怎樣評價自己的一生。
王友根,你不是想死個清白嗎?今天我就去找江海,把那件事問個明白,即使他替你們圓謊,我也會相信。她想。
路上滿目殘垣斷壁。一只只被主人拋棄的喪家犬到處跑,餓得瘦骨嶙峋的,在垃圾堆里搶食吃。這些年縣里大搞拆遷,一個個村子都消失了,村民都住到高樓里去了。菊仙想真要讓她住到高樓里去,這日子她該怎么過。這么高的樓,上上下下走樓梯想想都吃不消,城里人不比農(nóng)村,不作興串門,這就跟坐牢差不多。先期拆遷的趙家村,好些老頭老太生活不習(xí)慣,得了抑郁癥。有幾個本來還可以多活幾年的,搬進(jìn)那些籠子后不到一年就死了。她可不想步他們的后塵。同村的駝背,一聽說要拆遷,天天哭,兒子兒媳罵他,你哭什么喪???又沒死人。菊仙想,以前窮的時候,大家住的是平房草房,屋前大都沒圍墻,有,也是竹片或麻稈編的,低矮。傍晚吃飯的時候,大家把飯桌搬到屋前,就著夕陽,邊吃邊聊天,沒事串個門,樂融融的。后來有錢了,都造起了樓房,圍起了高高的圍墻,各自有自己的天地,但門還是可以經(jīng)常串的,走出院子,天還是經(jīng)常聊的。這樣的生活,她過慣了,讓她搬到商品房里去,她怎么適應(yīng)?
菊仙老太現(xiàn)在懷疑友根老太是故意提前死掉了。哪有那么巧呢,就那樣從樓梯上跌下來了。摔傷了也不想去醫(yī)院,不吃不喝,躺在家里等死。
我覺得自己活得太長了。那天,友根老太在巷子里走路,對菊仙老太說,閻王爺把我忘了,我得提醒他一聲。
菊仙老太驚訝地望了她一眼。那時候她正在給弄堂里的雞喂食,她的雞蛋又被人偷走了,她確信是友根老太干的。
你可以去尋死。菊仙老太說。
尋死的話,兒子們的名聲太難聽。友根老太回頭看她一眼,說。
你還在乎兒子們的名聲啊。菊仙老太往地上撒了一把米。
友根老太回頭看看她,陰了臉。
王友根后來跟一個老頭好過。老頭是個退休工人,開頭表現(xiàn)挺好,后來露了本性,好賭,輸光了就喝酒,喝多了就扔?xùn)|西,打人。王友根本想晚年生活有個伴,沒想到卻招了個麻煩。她跟老頭提出分手,老頭不依,繼續(xù)纏著她。她逃回自己的家,老頭追了過來,砸門,撒酒瘋。
張海生看見了,就走過去,趕那個老頭。兩個人在弄堂里打了起來。老頭說我找自己老婆關(guān)你屁事,難不成你和她也有份?老頭罵出一嘴臟話,惹毛了張海生,一頓老拳就過去了。菊仙在屋子里喊,張海生,你給我死回來!張海生不聽。鄰居們在背后偷笑,兩個男人,為一個老太婆爭風(fēng)吃醋。
那時候王友根的三個兒子已經(jīng)成年,老頭就跑到他們工作的地方或者家里去鬧,說是要回自己的老婆。王友根的三個兒子就覺得自己的媽讓他們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又被老婆一攛掇,就不待見自己的媽了。
王友根被老頭糾纏了好幾年,每一次老頭打王友根,張海生都去替她出頭。菊仙心里什么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果不是因為你多疑,處處為難她,她也不會去招惹這個老頭。張海生對菊仙說。
真是太可笑了,她水性楊花,喜歡招惹男人,居然是因為我。菊仙說。
張海生搖搖頭,不說話了。
好在后來老頭生了肝癌,死了,王友根才算解脫。不過,她的名聲也臭掉了。
后村離菊仙老太的村子不遠(yuǎn),沿著百麗河走,路過幾個拆遷后的廢墟場和一個新建的小區(qū),走進(jìn)一片樹蔭里,就是后村。顯然后村也馬上要拆遷了,許多屋子上刷著紅色的“拆”字,血淋淋的。菊仙老太叫住一個路人,向他問路。路人指了指前面一個岔道,說,轉(zhuǎn)彎,筆直走百把米,再轉(zhuǎn)彎,有一棵香樟樹的院子就是。又奇怪地看看菊仙老太,說,你空手來的?
菊仙老太也奇怪地看看他,走了。在一個轉(zhuǎn)彎處,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棵香樟樹,又聽見一個男聲嘶啞的唱腔,和叮叮呯呯的伴奏聲。走近了一看,見那戶人家門口擺滿了花圈花籃,往里望,屋正中一口冰棺,兩邊坐著幾個人,正在聊天,沒有哭聲。屋外院子里,擺著一張方桌,幾個人正在打牌,一些人在一邊圍觀。巷子旁的自來水龍頭邊,幾個婦女在洗菜,剖魚。屋子旁邊有一塊很大的水泥地,道士正在做道場。孝子賢孫們披麻戴孝,分四排跪在地上,一個道士舞著劍,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著。這道士年紀(jì)也有七十來歲了,唱得口齒不清,菊仙老太也聽不清他在唱什么,好像是死者去閻王爺那兒報到要經(jīng)過的一道道關(guān)口,還有死者對子孫和人世的留戀回望,看來死也是件很辛苦的事。一架錄音機里,播放著伴奏音樂。錄音機和磁帶顯然太老了,放出的聲音里有許多雜音。一個高高的鐵架,搭成橋的樣子,上面站著死者的兩個孫子,年紀(jì)都不大,十幾歲的樣子,道士唱幾句,他們就往橋上走一個臺階。再看下面跪著的那些人,跪的時間長了,累了,不住地敲著腰,有幾個干脆坐在了地上。
菊仙老太想,以前做道場,是有一班道士的,有人敲鈸有人吹嗩吶有人拉二胡,現(xiàn)在簡化成了一架錄音機。這老道士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出來做道場,估計也是找不到傳承事業(yè)的人,等我死了,估計這一套也沒了。
菊仙老太走進(jìn)屋子,里面供香的八仙桌上立著死者的遺像,那個叫江海的老頭,正對著所有人笑。這個打灶佬死了。他也把那個秘密帶走了。菊仙老太想。她從桌上擺著的一捆香里抽出三根,就著蠟燭點燃,拜了幾拜。旁邊江海的老婆走了過來,請她一邊坐。江海的老婆菊仙老太認(rèn)識,兩人一起在普度寺做過義工。
我來請他給我去修一修灶,哪知道他去了。
前天走的,明天出喪。
怎么這么早就走了?
生癌,發(fā)現(xiàn)后才兩個月,就去了。
現(xiàn)在生癌的人怎么這么多?
唉,誰知道呢。他能快些走是幸運,少受罪。
你身體好吧。
還行,死過一回了。
一個人的日子會很孤單,盡管有兒孫,但總比不上有個伴。菊仙老太淡淡地說。
我這輩子,算是遇對人了,他脾氣好,會疼人,對我很好,說來你別不信,我們這輩子,沒吵過什么架。江海老婆說。
恩愛夫妻。
江海老婆低下頭,羞澀一笑。
菊仙老太看了看躺在冰棺里的打灶佬,打灶佬穿著壽衣,直挺挺的。他的腦袋旁邊,放著一個東西,隔著冰棺的玻璃,菊仙老太眼老昏花,看不太清楚。
那是什么?菊仙老太問。
一個風(fēng)鈴。他說他想留個念想,想把這只風(fēng)鈴帶走。他每次去打灶,自行車上都掛著這只風(fēng)鈴,他很喜歡這物件。
哦。準(zhǔn)備棺材了嗎?江海老婆還想說些什么,菊仙老太把話扯開去了。
沒有。他不想用棺材。他說房子要拆遷了,馬上要住到高樓去了,等我死的時候,怕是棺材用不上了,那就都不用棺材,都盛進(jìn)骨灰盒吧,反正就那么一把骨灰。
哦。
你不是要修灶嗎?要不過兩天讓我兒子去給你修?他跟他爹學(xué)過。
好的,謝謝啦。
現(xiàn)在沒人打灶了,他的手藝都快忘了。
走啦。菊仙老太站起來,向著冰棺里望了一眼,說。
菊仙老太忽然覺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個疑問,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人生走到了她這個階段,所有的恩怨情仇,都讓它隨風(fēng)而去吧。
那口棺材,你處理掉吧?;氐郊?,菊仙老太對兒子說,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盒放進(jìn)你爹的棺材里。
兒子愣住了。
七
你的手藝,還真不如你爹。菊仙老太對江海的兒子說。
話不能這么說。江海兒子說,我是缺乏鍛煉的機會,我要是有我爹那么多的實踐機會,我打灶手藝一定超過他?,F(xiàn)在誰還打灶,不瞞您說,我都有十來年沒打灶了,都在工地上造高樓。
這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光著膀子,用鐵鍬攪拌著石灰和沙子。他的肌肉很松弛,兩只乳房松松垮垮地吊著。這個中年人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他的父親高高瘦瘦的,皮膚白皙,當(dāng)年他給菊仙家打灶時,也是光著膀子,胸上的肌肉不多,卻很結(jié)實,勻稱。他嘴里叼著香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菊仙聊天,他抽煙的姿勢很讓菊仙著迷,隨性、懶散,無所謂的樣子。
阿姨,這灶如果修好了,您用起來還是不太靈,您可別怪我,我其實不想來的,是我媽硬要我來的。
沒事,我也是為了一個念想。菊仙老太說。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早晨,那時候的菊仙老太還算年輕。她站在打灶佬江海的自行車前,把一個風(fēng)鈴掛在了他的自行車上。這個風(fēng)鈴,是她用兩只鴨子的毛從一個收雞毛鴨毛的貨郎那里換來的,金黃色,不知道是不是銅做的。然后,她沖著打灶佬笑了笑,打灶佬低頭俯視著她,也笑了笑,露出一口潔凈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白光。
以后的日子,只要聽到這只風(fēng)鈴清脆的聲音,她就知道,他從她身邊經(jīng)過了。很多時候,他會繞遠(yuǎn)路去做活的地方,只是為了讓她聽到這風(fēng)鈴聲。
她明白,她這一生,其實過得也挺好,在她平淡的人生中,曾經(jīng)有一只風(fēng)鈴在風(fēng)中為她吟唱,盡管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