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翎瓏
作者有話說:一直寫少女文的我,也喜歡寫古風文,究其原因嘛,是我總覺得江湖或者朝堂故事里的愛恨情仇更加壯烈。我小時候想做個舞刀弄槍的劍客,現(xiàn)在卻做了安安靜靜的碼字工,夢想和現(xiàn)實南轅北轍,但無論如何,總有一點一直不變,那就是一定要活成靈魂和面容都美美的女孩子呀!
最好的姻緣,不過是得一人真心看歲月靜好。
1
胭脂香扣玉搔頭,芙蓉鎮(zhèn)里美人羞。
論起世上美人最多的地方,不是十丈軟紅、煙火旖旎的揚州,不是王貴云集、百年積淀的長安,而是一個叫作芙蓉鎮(zhèn)的地方。要問一個女子從哪里來,她若答來自芙蓉鎮(zhèn),本來七分清秀,都會提升成九分美貌。
芙蓉鎮(zhèn),幾乎成了美人兒的標簽。
在這個鎮(zhèn)子里,何家是最有名望的家族。家憑女貴,在芙蓉鎮(zhèn)扎根幾百年的何家出過幾個宮妃、幾個夫人,個個何家女子都能憑美貌嫁個好人家。到了這一代,何家老爺生的兩個女兒更是一個賽一個漂亮,只是,何家第三個丫頭何清蕪出世的時候情況有些不一樣了。
何清蕪天生是個瞎子。
若她的瞎是靜悄悄、不易表露的倒也罷,好歹可以做一個優(yōu)雅的病美人,偏偏那雙瞎眼以極其猙獰的方式每時每刻都睜著,翻著恐怖的眼白,連半點黑色瞳仁都沒有。她出生時,接生婆見她第一面都差點嚇暈過去。
何清蕪就在家人的求醫(yī)問藥、燒香拜佛中長到十五歲,那雙瞎眼不但沒有好轉(zhuǎn),而且讓整張臉愈發(fā)顯得丑陋。當大姐二姐都被求娶的人踏破門檻的時候,這樣丑陋嚇人的何清蕪只能偷偷躲在自己的院子里,摸著自己的臉,想象此生到底有誰會帶著一輩子的真心來娶她。
只怕,這永遠是癡妄。
坐在馬車準備去寺里靜靜心的何清蕪撐著額頭,正神游天外之時,不急不緩行進的馬車卻不知為何驟然停住,這讓何清蕪差點就磕到窗欞上。
“黎叔,發(fā)生什么了?”少女掀了簾探出身。
她雖然看不見,但從前方吵吵鬧鬧的聲音也能明曉個大概,吃白食的老人家要逃跑時被酒家伙計抓住,掌柜的怒氣沖沖想將其送到衙門,那被抓住的老人家還嬉笑著戲弄酒家眾人,也是個有趣的人。
何清蕪聽了一會兒,被那老人家的趣話逗得唇邊偷偷漾起笑來,心中的煩憂不知不覺消散不少,便摸摸索索取了裙間錢袋,估摸了酒家眾人吵鬧的方向,伸手一擲!
“掌柜的,不知這錢袋里的錢夠不夠那老人家的酒錢?”
馬車停在恰好的位置,粉色錢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掌柜的腳下,眾人的視線也轉(zhuǎn)向了那個聲音如流鶯婉轉(zhuǎn)卻戴著頭紗的少女。
整個芙蓉鎮(zhèn)只有何家有女終年以紗遮面,既是何家人出手要助,又付了錢,那酒家再不愿放了那油嘴滑舌的老頭兒,也只好作罷。
一場鬧劇結(jié)束,人群作鳥獸散后,何清蕪正想放下簾子,老人家笑嘻嘻的聲音倒又傳到她的耳朵里:“你就是傳聞中眼瞎的何小女?”
何清蕪不介意他如此放肆的話,卻也不愿回答。
“老頭兒身無長物,唯有一身醫(yī)術放眼天下也是無人能及了,你這眼瞎之疾也不一定不能治,只是耗時太久,老頭兒可待不住,不如讓我弟子來醫(yī)你,治不治得好都抵了我的酒錢,這回丫頭你可賺了!哈哈哈……”
老人家一席話還未說完就已漸漸走遠,何清蕪不在意地搖搖頭,吩咐黎叔還是趕緊啟程去佛海寺。
2
何清蕪從佛海寺回來幾天后,何府來了位貴人。
據(jù)往來奔走相告的丫頭們說,那貴人生得極為俊秀,身姿飄逸如同山間流水,面容皎皎恰似林中明月,而他的名字也恰好就叫容皎。
何清蕪一點都不感興趣,大姐二姐的愛慕者成群,這容公子也不知道又是哪位姐姐惹來的一朵桃花,反正與她八竿子打不著。
只是,很快證明事實與她所想相反,面容皎皎如月的男人正是為何清蕪而來。
“家?guī)熐皫兹诊w鴿傳書喚我來芙蓉鎮(zhèn)為何家小女治眼疾……看了小姐的眼睛,我有五成把握能醫(yī),若換成家?guī)煙o緣,也不過這么多……”
“你師父就是無緣神醫(yī)?!”不光是坐在廳堂上的何老爺,就是靜靜立在一旁的何清蕪也嚇了一跳。
原來,那日在酒家耍賴的老人家就是名鎮(zhèn)天下的醫(yī)中圣手無緣,謂之無緣,就是因為眾人無緣求見,有幸見了,若是無緣也不醫(yī)。何家為了治何清蕪的眼疾,托人想盡辦法尋那無緣神醫(yī),終歸是杳無音信,沒想到,因緣際會間卻得此緣分。
如今神醫(yī)的弟子奉了師命親自來醫(yī),五成把握也聊勝于無,只是一次次在醫(yī)病的過程中疼得死去活來卻總是一次次失望的何清蕪,已經(jīng)不知道該不該再試一次。一輩子都看不到,對于清蕪來說,根本就不算什么,反正她已經(jīng)這般活了十五年,只是……
她面露猶豫時,好聽的聲音再次響起:“若是小姐能有一雙美目,顧盼生輝,流光熠熠,必然是絕世美人?!?/p>
何清蕪心里猛然一動,絕世美人。
她不介意一輩子都看不見,唯獨介意,因為她的丑陋,這輩子都無法像這芙蓉鎮(zhèn)的女子那般尋得如意郎君。
“好。我醫(yī)?!?/p>
容皎便在府上住了下來,他就近住在何清蕪的小院旁,日日為她針灸,每晚兩盅的湯藥必定是親自煎好,無論做什么都格外專注的表情總會引得府中無數(shù)少女偷偷來瞧上一瞧。有時遇上大膽的丫頭巧言調(diào)戲一番,他只曉得低頭匆匆離開,連婉言相拒的話都不會說。
何清蕪一向冷清的院子竟成了何府最熱鬧的地方,一個瞎了的小姐,對容皎能擋則擋,摸摸索索間總會孩子氣地攥住他的衣袖把他拉走。她,竟有點像容公子的守護神。
為了讓容皎盡可能少地受這種“折磨”, 何清蕪就常常讓他過來陪她解悶,他或彈琴,或靜默,兩人不說話都能坐上一下午。這樣的靜默太過溫柔,她似乎都能感覺到男人悄無聲息的目光,可她明明是那般丑陋的人。
這日,容皎又被府上幾個婢女擋住路,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辦的時候,坐在庭院里已聽到吵鬧聲的何清蕪無奈地揮手讓貼身丫頭去解救,好笑地覺得那個男人真像是掉在女兒國里的唐僧,木訥得讓人又氣又愛。
愛?突然心中浮現(xiàn)出這樣的字眼,何清蕪的心怦怦亂跳。
和他一個月接觸下來,她只知道那個男人有一雙干凈溫熱的手,每每拂過她的眼睛時,像是貓咪用尾巴輕輕滑過,她莫名喜歡這種感覺。
“小姐,我進來了?!?/p>
“啊?哦?!?/p>
窸窸窣窣踩著樹葉接近的聲音過后,她眼上的絲帕被按上,然后是輕柔地解開。半個月前,她的眼睛有了很大好轉(zhuǎn),會眨眼后,容皎開始給她敷草藥,聽說,這草藥是治療的最后一步,到了今日就是敷藥的最后一日。
絲帕終于被解下。
“看得見嗎?”
沒有光,一片漆黑。
“小姐,你……”
因為何清蕪的沉默,男人想要繼續(xù)的問話卡在了喉嚨里,何清蕪聽到他隱約嘆氣的聲音。
“連你都醫(yī)不好,是不是我真的一輩子都只能這樣了?”何清蕪仰起頭,然后又低了下去,她伸手摸摸眼睛,“顧盼生輝,流光熠熠。”
3
最近芙蓉鎮(zhèn)的大事是何府兩個小姐同日大婚,大小姐嫁到蘇州當正三品員外夫人,二小姐許了武林盟主作娘子,兩個姑爺都是人中龍鳳,兩樁姻緣都很是美滿。
姐妹二人臨嫁前最舍不得的就是最小的妹妹,從小何清蕪因為眼睛的事受了不少人的冷言冷語,現(xiàn)在連神醫(yī)弟子都醫(yī)不好,妹妹怕是再也沒希望見到光明了。
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就是終身大事,但誰愿意娶一個瞎女,疼她愛她一輩子呢?
花轎臨門,兩個待嫁女子早已鳳冠霞帔,這一遠嫁,也不知何時才能再回芙蓉鎮(zhèn),于是,臨行前都拉著何清蕪淚眼婆娑地再說兩句貼心話。
“妹妹,姐姐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嫁個好男人,不求他家境殷實,不求他能文會武,哪怕只是府里普通的一個……只要他真心待你……”
“為什么我嫁的男人就要那般不堪?”
“不是不堪,而是——”
“而是像姐夫那樣優(yōu)秀的男人根本就不會娶我,對嗎?”何清蕪突然覺得悲從中來,十五年里,兩個姐姐的美貌一直都壓在她的心頭,縱是她們待她再好,她也覺得不是很開心。
從來所有人都更加偏愛她們,爹、娘、府里眾人、那些追逐討好她們的男人……現(xiàn)如今,兩人都嫁得如意郎君。這兩個郎君,一個年紀輕輕就是高官,以后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個叱咤江湖,人人敬仰,呼喝一聲,到哪里都是萬人追隨。同是一母同胞生出來的,憑什么她就只要能嫁出去就應該感到滿足?
“我一定會嫁得比姐姐們好,過得比姐姐們幸福?!?/p>
何清蕪的誓言鏗鏘有力,她甩開兩個女子的手,一步一磕地跑到宅子里,任憑身后兩個姐姐呼喚,她也沒有回頭。
突然,她的額頭重重地觸到一塊堅硬卻又有溫度的東西,隨之而來的是淡淡的藥草香,何清蕪再也不管不顧,環(huán)抱上這個貼著她臉頰的人,嚶嚶地哭了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我丑我瞎就不可能得到幸福?!容皎,你會喜歡一個瞎子嗎?你會娶一個丑得嚇死人的女人為妻嗎?”
被何清蕪死死纏住的男人,身體越發(fā)僵硬,嗓子里“我”了半天,也說不出什么來。都不用猜,何清蕪也知道,一向比女孩兒還要羞澀的容公子,此時一定手足無措?yún)s又無計可施。
“我……你……其實很漂亮?!蹦腥俗詈舐曇艏毴粑孟墶?/p>
少女停止了質(zhì)問,似乎是這一瞬間的溫暖太過醉人,原本隨意抱上男人腰際的何清蕪此時一點都不想放開。
4
姐姐們走了,容皎也要走了。治不好何清蕪,他已經(jīng)沒有留下的理由。
府里的婢女們整日里病懨懨的,當然,最難過的是何清蕪。容皎走了,就再也沒有人用手溫柔地拂過她丑陋的眼睛,再也沒有人蹲在爐子旁盯著她的湯藥一看就是兩個時辰,再也沒有人和她不說話靜靜地坐一下午。
在容皎走之前,何清蕪要求他偷偷帶她去芙蓉鎮(zhèn)西南角的紫霞山一次。那里山勢陡峭,府里人怕出危險,從來不愿意帶她去,但聽說山里有一個紫霞娘娘,若是能遇到的話,便可以夢想成真。
雖然那是小孩子才會相信的鬼話,容皎還是低頭應許了。
一路上,容皎緊緊地護住何清蕪,每每遇到需要抬腳避開的地方,他都會輕聲提點,就在原以為沒什么大不了的郊游中,兩人卻遇到了災難。
在崎嶇險峭、傾斜著的石梯上,何清蕪清晰地聽到容皎腳下的石頭發(fā)出咔嚓的斷裂聲。連一聲“危險”都來不及說出口,小心翼翼拉著何清蕪的容皎就隨著碎掉的石梯側(cè)仰而下,而那下方就是萬丈懸崖。
男人的手立刻推開何清蕪,卻又被少女緊緊地抓住,然后兩人一起翻滾而下。
何清蕪感覺到石頭刮破她的衣裙,樹枝劃破她的血肉,骨骼都似乎在這碾壓中發(fā)出咯咯碎裂的聲音。
在這無盡的疼痛襲來的時候,什么都看不見的何清蕪伸出另一只手用半個身體護住男人心臟的位置。
因為看不見,所以,何清蕪更清楚地知道她在干什么。
姐姐們說得沒錯,她這樣的瞎子,能找到一個愿意娶她的就不錯了,還要求什么別的東西。可如果這么粗糙卑劣地繼續(xù)活下去,她死掉也沒什么可惜。
“容皎……我好想變成無雙的美人?!焙吻迨徑K于疼得失去了知覺。
她第一次感覺到那么深刻的黑暗向她襲來,痛意、絕望、一直以來壓抑在心頭的苦澀,紛紛撕扯著她的靈魂。她覺得時間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掉了。
清蕪,清蕪……有人好像一直在呼喚她。那么好聽的聲音,卻帶著那么厚重、生怕失去她的悲傷。
“清蕪!”
這次是真的聽到了聲音,何清蕪睜開了眼睛。
漫天的光芒刺進眼睛,那種純白色帶著模糊的整個世界遠不同于她十五年里感受到的所有認知。
原來,這就是光明。
床前喊了一句“清蕪”的何夫人滿臉淚痕,見何清蕪醒來,驚喜之余又發(fā)現(xiàn)她眼睛的不同,母女倆抱在一起又痛哭了一次。
是何府的家丁找了幾天,才在紫霞山附近的村莊發(fā)現(xiàn)何清蕪的,當時,她全身上下包括臉都包了紗布,人還在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被抬回家后,又睡了幾天,她才悠悠好轉(zhuǎn)過來,待皮肉傷好了大半拆下紗布時,竟然連那一雙眼也看得見了。
她真的是遇見了紫霞娘娘。
所有人都在為三小姐眼疾治愈無比歡喜的時候,容皎卻不知去了哪里。
何清蕪等了一個月無果,兩個月無果……半載過去,容皎仍舊不知所終,她便也漸漸忘記這個人。懵懂的少女心事隨著時光很快平復了下去。
而何清蕪果真如容皎所言,眼疾好了后,一日日越發(fā)出落得靚麗驚人。她美麗的容顏如花綻放,那雙明晃晃的大眼睛燦若天上的星辰,令人見之難忘。
一年后,芙蓉鎮(zhèn)的何氏清蕪成了天下無雙的美人。
追求何清蕪的人從鎮(zhèn)頭排到鎮(zhèn)尾,不乏人中龍鳳,甚至長安有名的貴公子慕容城也傾慕于她。他來到芙蓉鎮(zhèn),每日里紅箋寄情,金玉相贈。
每每她出門,慕容公子都會費盡心思地制造不期而遇。長安慕容家族百年名仕,慕容城又生得風流倜儻,比之容皎的默默無言,這般浪漫多情的男人更讓她覺得美好。
很快,和何清蕪兩情相悅的慕容城便派了紅娘來向何府提親。何清蕪說過,她一定要比姐姐們嫁得都好,沒想到,這么快就可以實現(xiàn)。
但容皎在不恰巧的時候出現(xiàn)了。
5
容皎,眾人都說他的面容皎皎如明月,何清蕪只能用那雙干凈溫柔的手來想象他的樣貌,但真的見到時,竟不知那個男人是如此……丑陋。
整張臉是完美好看的輪廓,只是,他雙眼所在的位置竟是深深凹陷,這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凹陷拉扯著他鼻子以上的面皮形成難看的褶皺。
這世上怕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他更嚇人了吧。府里見過容皎的人隱約能從他臉上尋到以前的模樣,猛然一見,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小姐,我……是容皎?!?/p>
容皎突如其來的拜訪讓何清蕪不由自主地后退,那嗓音分明在告訴她,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曾經(jīng)戀慕過的人。她緊緊地盯著男人的臉,然后有些惡心地扭過頭去。
她不想問容皎墜崖后發(fā)生了什么,這一年又去了哪里,現(xiàn)在為何再出現(xiàn)在此。面對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容皎,她甚至為自己曾經(jīng)淺淺喜歡過他而感到羞恥。
“你這瞎子怎么可能是容皎!他才不會是這個樣子!快來人,把這個瞎子趕出府啊!”
眾人都沒有動,以前那樣美好的容公子如今這般模樣,對他不敬,實在是讓人不忍心。
“你們都沒聽到嗎?快呀!”一向溫婉安靜的何清蕪突然發(fā)了脾氣,她狠狠地擲了手里的茶盞,又想再擲點什么的時候,就被一陣風扯到寬厚的男子胸前。
慕容城安撫著何清蕪漸漸走遠,離開時,給了下人們一個送客的手勢。
容皎則揮揮手,低頭摸索著遠去。
幾個月后,何清蕪出嫁長安慕容世家。那慕容公子領著愛妻逍遙天下,租最豪華的馬車、住最高檔的客棧,看遍天下美景,不問世事,兩人只顧享受著醉生夢死的熱戀。
一年后,兩人游歷歸來,慕容城隔三岔五和同樣聲名遠播的名仕公子聚會,牡丹園中、煙花巷里,這上等的文人雅士視錢財如糞土,豪擲千金有時只為博美人兒一笑或是隨意買幅不值錢的字畫。
雖是視錢財如糞土,他對何清蕪仍是愛護有加,這樣仿佛夢境的生活過了三載,他才發(fā)現(xiàn)所有家底已經(jīng)被他揮霍干凈,剩下的只是厚厚一沓欠債字據(jù)。
府里的所有仆從全部被打發(fā)回老家,慕容家的幾處宅院、田地、珠寶古董全部折算成錢票也抵不了那些欠款。
慕容城再也不是長安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貴公子,他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貧民,還端著從未干過重活臟活的富貴病,身無長處,一無所有,除了擁有……無雙美貌的何清蕪。
已經(jīng)從綾羅換成麻布的何清蕪,每天跟著慕容城惴惴不安地擔憂著那些討債的人什么時候又來叨擾。在一天睡覺醒來,她才發(fā)現(xiàn)最應該擔憂的不是那些債主,而是早就生了歪主意的慕容城。
他竟揪了幾個牙婆,把她明碼標價地賣了。
五十金,不過是她曾經(jīng)一個鐲子的價錢,他為了區(qū)區(qū)五十金,便賣了她。
“清蕪,你去任何人家,也好過跟著我過窮苦日子。”恩愛三年的夫君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這般對何清蕪道歉。
“對,你說得沒錯!”何清蕪堪堪向男人臉上吐了口唾沫,就狼狽地被幾個肥胖的老婦人給綁走了。
6
有關芙蓉鎮(zhèn)絕世美人何清蕪的買賣,在長安成了一大盛事。
那些渴盼把何清蕪賣個好價錢的販子,為她制了黃金牢籠、紅色嫁衣。在高臺之上被囚禁著的美人仿若極珍貴的貨物,成百成千的男人蜂擁而至。
一陣勝似一陣的叫價聲充斥了何清蕪的耳朵,她抱著雙膝望著為她瘋狂的眾人,只剩下一絲冷笑。
一張字條悄無聲息地遞到了她的手心,女子驚詫地看著送水來的瘦削男子,那人低眉順目,身影摸索著遠去。
她將手里的字條展開。
“小姐,我是容皎,喝了罐中水,我會救你的?!?/p>
小姐,真是個遙遠的稱呼。她記起了未嫁時不堪回首的往事:美貌幸福的姐姐、得到如意郎君的奢望、充滿惡意的流言……
所謂的救,其實就是變相的逃離,然后回到過去狼狽的命運里。
何清蕪揚起下巴從籠子里站起,紅色長裙在金色籠子里獵獵作響,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籠中美人的動作吸引,叫價聲停。
“擁有我之人,必當家財萬貫,能護我一生,不然,我何氏清蕪就如這水罐!”
她將水罐舉高至頭頂,然后重重地砸下!
如果命運一定讓她這般曲折,她還想再賭一次,她用了十六年的時間才變成絕世無雙的美人,如果不能得到絕世無雙的姻緣,這怎么能讓她甘心!
水花四濺,那只能讓她得到救贖的水罐就這樣被摔得粉碎。
芙蓉鎮(zhèn)何清蕪一舉成名。
這般剛烈的女子吸引了權貴富豪們的目光,此后被以重金賣掉的何清蕪,得償所愿地入了高門大宅,成了富商李耀的寵姬。
李家商鋪遍及整個中原,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富可敵國。在何清蕪來到府上后,成群的仆從供她使喚,所有搜羅的稀奇玩意兒、所有買來的珍寶全部擺在她的腳下。她雖然不過是個寵姬,得到的卻像是妃后的待遇。
李耀沒有慕容城那般風流倜儻,年齡也要大她一輪,但這個成熟男人明顯更懂得疼寵她。
何清蕪在郁郁中被李耀悉心照料,隨著日子慢慢流轉(zhuǎn),曾經(jīng)不安的心也定了下來。
女人最大的心愿不過是找個好歸宿,她現(xiàn)在有無數(shù)的金銀可供揮霍,這世間想要的東西觸手能及,夫君又休了所有姬妾扶她為正室,而她,很快還會有一個寶寶。
這世間的美事一時之間都讓何清蕪占全了。
何清蕪肚里的這個孩子成了李家上下的寶貝,年歲已大的李耀之前雖有眾多妻妾,但沒有任何女人懷過李家子嗣。
何清蕪卻讓李家后繼有人,本不再抱希望的李耀大喜之余更是越發(fā)珍重她,不僅請了最好的醫(yī)師住在家里,還購買了大量的人參蟲草,真是恨不得將心剜出來給她看,他是有多寶貴她。
隨著肚子一日日變大,何清蕪變得迷糊又嗜睡,她成天成天地躺在院子里的美人榻上,腦海里總會晃過幼年時的記憶。
所有痛苦都已經(jīng)被這安好的歲月磨光了棱角,唯獨那雙曾溫柔地拂過她瞎眼的手卻越發(fā)清晰起來。
許是喜歡胡思亂想造的孽,縱然李府眾人多珍惜保護這個有了身孕的夫人,養(yǎng)胎還未滿十月,何清蕪就要生了。
是難產(chǎn)。
從白天到晚上,何清蕪的血流了一盆又一盆,那幾乎要了她性命的孩子還是如耍性子般不愿意出來。府里上上下下都圍聚在她的小院周圍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繃著臉的老爺一個不高興就杖責無辜。
在整個房間的燈火通明中,折騰了一天一夜的何清蕪模糊間只知道身邊來來往往的人越發(fā)多起來,抓著床欄的手越發(fā)脫力。她閉著眼睛,連痛意都不再感覺到,更別說如何將身體里的孩子擠出來。
“如今的狀況,夫人和孩子只能保一個……”
“老爺說,不管夫人了,但一定要孩子平安!”
“不用管夫人了!要這個孩子!”
要這個孩子……在房中的人口口相傳的命令中,何清蕪感覺到有冰冷的東西觸到了她。
如珠如玉的慕容城,和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最后卻為了區(qū)區(qū)五十金賣了她;富可敵國的李耀,為她摘星奪月、對她寵溺無雙,最后卻為了沒出生的一個孩子要殺了她。
芙蓉鎮(zhèn)的女子明明都能憑借美貌嫁得好郎君,偏偏到了她這里,古老的傳統(tǒng)卻變成了詛咒。
她真的只祈求一段美滿姻緣。
“你們都離開吧,這里交給我,我會給老爺他想要的?!?/p>
好聽的男聲落入何清蕪的耳朵,在眾婢醫(yī)師“有勞了”的告退聲后,她的頸脖被輕輕抬起,一只碗沿慢慢貼了過來,沁人心脾的水流就這么落入了她的唇間。
“小姐,不要怕。”
在一陣讓人眩暈的碰撞間,她聽見嘈雜聲起,聽見呼喝聲來,想努力掙扎著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卻還是閉上了眼睛。
7
何清蕪是在金庭山的一間木屋里醒來的。
住在這間木屋里的,除了她,還有一個老頭兒,白須銀發(fā),面帶福相,正是她多年前出手相助的無緣神醫(yī)。而昏迷不醒的時日里,她是經(jīng)由無緣的精心照料才起死回生的。
她腹中的孩子沒有活下來,李家也并未派人來尋她,據(jù)無緣說,這世上已經(jīng)不再有芙蓉鎮(zhèn)何清蕪這個人。在她難產(chǎn)的那一天,她就已經(jīng)死去。
可這都不是何清蕪關心的問題,她躺在床上靜養(yǎng)幾日都沒見到容皎的蹤影之后,終是疑惑地問道:“容皎呢,他在哪里?”
在房間里搗藥的老頭兒停下手中動作,他看著她艱難地撐起身體下地,扶著墻壁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甚至是準備不要命地到更遠的地方去尋找的時候,他這才走了出去,平靜地對她說了一段話。
“你可知這雙眼就是容皎的?”
“你可知,他聽說慕容城有難,在我門口跪了一天一夜也要去長安看你是否安好?”
“你又可知,你能到金庭山,其實是他擔憂你,隱姓埋名在李府做醫(yī)師,你這次獲救也是托他相助?”
“是的……我知。”
無緣說的這些,她哪里不知道。看到容皎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跌下山崖后,他把眼睛給了她。若非神醫(yī)默許相助,他一個瞎子該如何跋山涉水地來到長安救她于牢籠,而在李府的時候,她早就聽說請來的安胎醫(yī)師丑陋沉默,日日親手為她煎藥,一坐就是兩個時辰,只是,她不愿承認那是容皎而已。
“他去了哪里,老夫不會告訴你,但即使是下地獄,也好過留在你身邊。何清蕪,你有了眼睛,卻瞎了你的心?!?/p>
何清蕪看著老頭兒拂袖離去的身影默默從門框上滑落,然后,這座供虔誠的香客們朝圣的金庭山,從此多了一個女子。
有幸窺得這個女子身影的人都說,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無玉石點綴,無脂粉裝扮,行走在云端溪間,她一身荊釵布裙就勝過神女的五彩霓裳,一回眸一轉(zhuǎn)身間都美得不似人間俗物。
一傳十,十傳百,此后慕名而來尋這女子仙蹤的人一日多過一日。
這些虔誠又小心翼翼的信徒千里跋涉,不求相愛,不求垂憐,只為求得和她一面之緣。
來尋她的男人都匍匐在她的腳下,他們膜拜她、珍惜她,愛她的心情像是對待心中佛祖。如果她現(xiàn)在想尋個和她般配又能給她一輩子衣食無憂的良人下山,其實并非難事,而這一次定會是美滿幸福的結(jié)局。這樣顯而易見的事實,包括不問風月的無緣都能看得透。
只是,何清蕪不理會這人間世事,直到有一天連帝王也派了人馬來到金庭山。
黑壓壓的兵將帶著鳳冠,舉著金線勾成的輦,三步一跪,五步一拜,細細看遍這山上的所有草木山石,終是請出了何清蕪。
她赤腳立在溪水之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這些人,白衣墨發(fā),那飄散搖曳的衣帶迷亂了所有見到她的兵將的心。
為首的大人恭敬地請她上輦,然后想要帶她回京。
“你……成了天下女子都夢寐以求的王后?!睆牧珠g趕來的無緣看到陣勢,止住了前行。
她年少時,最渴盼的莫過于得一郎君和一段不差于芙蓉鎮(zhèn)所有女子的姻緣,現(xiàn)如今,她可以成為一國之母,呼風喚雨,踏遍天下財富,成為人人關注艷羨的萬中無一。
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姻緣了。
若是十五歲不懂什么叫愛的她,一定會說得償所愿??涩F(xiàn)在,她知道,最好的姻緣,不過是得一人真心看歲月靜好。
“我不要?!彼鎏齑笮?,猛地將手指戳向自己的眼眶,在無數(shù)驚呼阻攔的聲音中,她那雙曾經(jīng)燦若星辰的眸子血流如注,連同美貌驚人的臉也猙獰起來。
何清蕪轉(zhuǎn)身,順著溪流而上,從眼眶奔流而下的血早染紅了她的臉頰,沾濕了她的衣衫。她覺得,她現(xiàn)在肯定像極了那日容皎抱著假死的她出府被人砍成血人時的模樣。
容皎其實早在那時就死了,不是嗎?
“你們回去再問問陛下,他會喜歡一個瞎子嗎?他會娶一個丑得嚇死人的女人為妻嗎?”
但這世上有一個人是會的,十五歲那年,他就已經(jīng)告訴了她。
現(xiàn)在,她回到了十五歲黑不見底的歲月,可是,這個人,不會再回來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