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8小時內(nèi)是同事,共同的職業(yè)、共同的責任、共同的利益,讓大家早8晚5、合作無間。可8小時外,離開那個叫職場的地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這時的同事,還會是那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嗎?或者說,還想再見到他或她,一起談談工作或者各自的生活,再或者什么也不談,就是喝酒K歌閑扯呢?
云一樣的大姐
李女士 50歲 事業(yè)單位職工
【訴說】蕓姐剛剛退休。想當年,上世紀90年代初期,我們是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那時我剛大學畢業(yè),由組織分配到這家事業(yè)單位上班。蕓姐大我10歲,30出頭的樣子。微胖的身材,和善的面容,說話慢條斯理,舉止溫文而雅。她的丈夫是邊防軍人,一年回來探一次親。她家在郊區(qū)的部隊大院,離單位特別遠,要倒3次公交,單程耗時1個半小時。夏天還好,冬天黑得早,她下車后還得步行穿過一片小樹林,很偏僻,很不安全。
關懷軍人家屬是社會共識,領導研究決定,把6樓走廊盡頭一個裝雜物的小房間騰出來,讓蕓姐居住。整個單位家遠的女職工不止她一個,但一個“軍嫂”,讓大家沒有異議。況且,蕓姐人緣好,平日里對大家都友善,沒少關心照顧。所以,她能住在單位,大家都認可。
一天,我因沒吃早餐而暈倒。蕓姐把我扶到她的小屋,給我喝了一碗熱騰騰的枸杞紅棗湯。我緩過來,細細打量這個空間。14平方米,一半是雜物,書柜排成一面墻,隔出了另一半,也就六七平方米的樣子,四周糊著干凈的報紙,單人床上鋪著藍白格子床單,辦公桌上蓋著碎花桌布,上面放著幾本小說,還有一個當時流行的電熱杯,蕓姐說,枸杞紅棗湯就是用它煮的??傊?,小空間異常整潔,井井有條,飄著美加凈(當時的流行品牌,編者加)洗發(fā)水的清爽味道。我很愜意,情不自禁地說:“真想暈著不醒,在這兒好好躺一躺。”
從那兒以后,我成了小屋的???,當然,上班時間是不可能的。一般都在下班后,我去單位附近的菜市場買點兒菜和副食,然后返回單位,直奔6樓小屋。我家有個小電爐子,非常耗電,所以沒太使用,便拿了過來,反正走的是單位的電字。現(xiàn)在想想夠缺德的,但當時,我倆都為能吃上炒菜和紅燒肉而興奮,根本沒想這么做合不合適。
一時間,滿樓飄起炸鍋香,有時吃不了,還盛一碗送給大院門衛(wèi)劉師傅,或者干脆請他上來一起吃。我和蕓姐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跟母親鬧別扭了,跟男友分手了,體重增加了……那個年齡段的女孩心事,我會一古腦兒地傾訴給她。她的和善,她的慢條斯理,會把這些糾結一一打開,然后在歡笑中隨風而散。
但有一天,是個星期日,我穿著蕓姐織的羊毛套裙、拎著母親包的餃子,美滋滋地來到小屋。因為太要好了,所以進門不必敲。我推開一看,蕓姐正坐在床頭抹眼淚。一問,她淚流不止;再問,才道出因由。原來,她丈夫調(diào)回來已無可能,夫妻團圓的唯一辦法,就是她以隨軍家屬身份調(diào)過去。
“那可不行!”我脫口而出,“那地方是邊疆,生活條件那么苦。再說,你一個大學歷史系檔案專業(yè)畢業(yè)的,只能在大城市的大機關,專業(yè)才有用武之地。到那個小地方,你能做啥呀?”“你說的我都考慮過,一邊是自己熟悉的生活,另一邊是自己的丈夫,身為女人,我只能選擇后者。他所在部隊已在那邊找好了接收單位,當?shù)貒惥?,能解決一套住房,還有局辦食堂和幼兒園,條件還可以吧……”她一邊說一邊擺弄著手帕,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嗒嗒地往下落。
在跟蕓姐共事4年的秋天,她調(diào)走了,像大雁北歸,跟遠在冰雪之地的丈夫團圓。最初那幾年,我們頻繁通信。她生兒子時,我還電匯了禮金。她每年都舉家回來一次,每次我倆都能聚下。但說不上是從何時開始的,可能是我們單位搬遷,我結婚成家之后吧,跟她的聯(lián)系漸漸少了。直到2014年因微信而重逢,掐指一算,能有十七八年沒音信了。
現(xiàn)在,蕓姐的退休生活很豐富,學用谷粒作畫,偶爾還跳跳廣場舞。丈夫早就轉業(yè)到地方,已退休兩三年了。兒子軍校畢業(yè),在部隊當營長,是蕓姐的驕傲。我們還像當年一樣親,一樣無話不談。她在三亞買了個小房,巧的是我在也在那買兒了,于是我倆相約三亞,一起養(yǎng)老。期待那一天!
面對面的阿珍
陸先生 37歲 技工
【訴說】千禧年前后,我在東莞打工,工廠規(guī)模挺大,鼎盛時期有6萬多人,主要工作是在流水線上做運動鞋。廠區(qū)里有食堂和集體宿舍,還有專供員工小孩念書的學校。每天最多工作11小時,星期日休息。員工宿舍每室10人,床是金屬的上下鋪,室友的年齡在18歲到25歲之間??梢赃@么說,我們的吃喝拉撒,我們的生活,全在被鐵柵欄圍住的廠區(qū)里。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同事即是工友也是室友,下工之后,想不見都難。
大伙兒分幫,省份接近的,互認老鄉(xiāng),可以用各自的方言溝通,自成一派。食堂也很人性化,給湖南工人提供湘菜,給四川工人提供川味,給廣東工人提供粵食。咱們東北人的菜,各派工友都愛吃,邊吃邊學著趙本山、宋丹丹說話,還說東北方言好聽好聽真好聽。
白天,大伙兒在各自的工位上干活兒。晚上,老鄉(xiāng)們聚在一起,喝酒的喝酒,K歌的K歌,吹牛的吹牛,非常熱鬧,也非常開心。下工后的女工更是一道風景。一個個懶洋洋的,穿著拖鞋和短褲,工牌斜著別在腰帶的鏈子上,五顏六色的手機掛在胸前,邊走邊用方言聊天。嘰嘰喳喳,鶯鶯燕燕,大長腿在夕陽下齊齊的發(fā)亮,像一道道閃電。
阿珍是我的工友,我倆的工位緊挨著。那年我才19歲,初進城,干什么都笨手笨腳,沒少挨拉長訓。每逢這時,她都會向我擠眼睛、吐舌頭,等拉長一走,馬上幫我糾正錯誤。其實,流水線上的工作就是簡單的機械勞動,沒啥技術含量,只要專心,多多操作,不出一個月就能勝任。
領到第一筆工資時,我提出請阿珍吃飯,感謝她一個多月來的無條件幫助。她咯咯地笑著說:“麥當勞吧,總聽說,就是沒去過。”她24歲,在老家已辦了婚宴,只是沒登記。老公也是本廠的工人,在C區(qū)工作。夫妻倆平日住在各自的集體宿舍,星期日會出廠自由活動?!敖惴驔]帶你吃過呀?”我順口問。沒想到她眼圈紅了,我忙收住口,沒再問下去。
星期日那天,我說喊上姐夫吧。阿珍說不用,他請假回老家了。她的表情非常淡漠,像在說一個路人。我巴不得不帶那個男人,揣好錢,跟著她出廠上了公交車。半小時后,我們來到市中心的一家麥當勞店。我買了兩份巨無霸,阿珍俯下身,把頭低得幾乎跟桌面平行,目光緊盯著,然后一層層地吃掉——面包、西紅柿、生菜、肉片,她吃得非常慢,每一口都嚼得充分,不這樣就暴殄天物似的。反觀我,拿過來三下五除二就吞光了,起身再要去買,她揮下手說:“你買自己的吧,我這份兒都吃不了,打包拿回去,晚上吃。”
在回廠的路上,阿珍跟我講了許多心里話。她的那個沒領證的老公,是個吃軟飯的主兒。兩人同時進的廠,阿珍堅持下來,這男的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經(jīng)常以各種理由請假。回到老家除了打麻將什么也不干,還把阿珍苦熬苦攢的兩萬元錢都輸光了。
從那兒以后,我對阿珍多了一份同情。上工時,盡量多幫她。“你這孩子,還挺懂事呢,知道心疼師傅。”她笑嘻嘻地說。我補充道:“你既是師傅也是姐?!鄙习嗝鎸γ?,下班也只隔一棟樓,我倆經(jīng)常結伴出廠,逛夜市,吃宵夜,今天我請客,明天她埋單,很是休閑放松。春節(jié)前夕家里來信,還附上一張照片,是回鄉(xiāng)時的相親對象,看上去挺漂亮的姑娘。阿珍給了我許多建議,但回頭又嘆著氣說:“唉,別聽我的。我連自己的婚姻都沒搞好,能給你出什么好主意喲。”
回老家過年時我見了那女孩,我倆一下就對上眼了。再回廠,我的身邊多了女友,巴巴地帶著見阿珍,卻傳來她遭家暴自殺未遂的消息。她的室友說,阿珍的雙耳都被打聾了,她的男人被公安帶走,估計要坐牢。阿珍得治耳朵,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我給她打過N次電話,都不通。兩個月后,女友提出去蘇州打工,我倆就辭工走了,從此跟阿珍斷了聯(lián)系。是這個話題讓我想到她,想到自己初闖世界時,這位同事給我的幫助和信任。時間真快,10多年過去了,我跟女友早就結了婚,兒子都上初中了??砂⒄淠兀谀膬耗?,日子過得怎樣,一切還好吧?
旁觀的實習生
李女士 43歲 工程師
【訴說】3年前,單位來了一位應屆實習生。是個小伙子,1.85米的個子,挺帥氣的,話不多,笑起來會臉紅,領導讓我成為他的指導老師。他很少主動提問,都是我問他,然后教給他。這時的他目光漂移,不走腦的樣子,不管我說什么,都一個勁兒地點頭。
一天,我的電腦怎么都打不開了,主機也不響,我本能地蹲下來,啪啪地拍打起機箱。他站在我身邊,見我著急,竟然說:“李老師,我不懂維修,所以幫不上忙?!蔽姨ь^看看他,他習慣性地臉紅,很局促的樣子。我沒好氣地說:“去行政科借個螺絲刀來。”他轉身去了,眨眼工夫就回來,說:“李老師,你要平口的還是梅花口的?”
我勒個去,這是什么智商??!“行政科的主機跟我們的都是一個型號的,你一說他們就知道了?!彼班浮绷艘宦曈肿吡耍偹隳没匾粋€合適的螺絲刀。我開始拆機,很希望他能搭把手,用余光瞄了兩眼,發(fā)現(xiàn)他仍舊很局促地站著,手腳不知該放哪兒。
我拆開機箱,原來是硬盤松了,上緊后開機,恢復正常。我松口氣,費力地把機箱歸位。他背著手問:“好了呀?”我心想,廢話,沒看見咋的!但嘴上說:“好了,把螺絲刀送回去吧?!?/p>
他拿著螺絲刀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反感油然而生。就知道傻站著,用一個“不懂”當起旁觀者。先不說做同事合不合格,就說做人,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就很不合格了。
一個半月很快過去,他仍舊是旁觀者的樣子,惜字如金,臉總是紅,眼里沒活兒,有活兒也干得笨手笨腳。領導問我怎么樣,我說,我們需要的是三個月內(nèi)能上手工作的應屆畢業(yè)生,這孩子可沒把握。沒想到,領導比我更沒耐心,當天下午就向他下了逐客令。
傍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憤怒地說:“我每天提前十來分鐘上班,幫你擦桌子,你為什么在領導那兒不留我?”我哭笑不得,沖他說:“職場新人指南之類的書里都說,要早上班晚下班。但這只是形式,如果你在工作時間沒把事情做好,那就是浪費時間。公司有保潔員,擦桌子這樣的活兒,她們都能干,這可不是工作考核內(nèi)容。”
他忽然變了個人似的,一改靦腆,向我90度鞠躬,然后麻利地說:“李老師,跟您干了一個多月,公司太有實力了,收入福利都太好了,我就想找這樣的工作,幫我跟領導說說唄,不白說的,您出個價……”
他滔滔不絕地起來,內(nèi)容就不多說了。我越聽心越煩,最后連損他幾句的興趣都沒有了,淡淡地打斷,說了聲“知道了?!被氐郊遥以陔娫捓锵蝾I導作了匯報,后續(xù)的事情不得而知。在公司干18年了,這個小伙子成了我最反感、無論上班還是下班都不想見的人。相信所有的職場,這樣的人都是不受歡迎的,工作時間沒辦法,但8小時外都會被同事避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