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戲劇
沈陽的符號
上周我們藝術大院的孩子們聚會了,這次聚的人比較多,有二十幾個吧。近幾年大院的孩子已經聚會過幾次了,開始只是幾個人,漸漸地聚會的規(guī)模大起來,大概是到了懷舊的年齡,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尋找那些散落的童年記憶。如今,我們這些孩子都到了退休或即將退休的年齡了,而那些老人們呢?活著的已經是風燭殘年,還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已經離去……不管怎樣,大家坐在一起,總要談起大院曾經的輝煌,那些令我們至今談起仍感到榮耀的往事。
大概在我4歲的時候,爸爸媽媽把我從天津奶奶家接回沈陽,離開天津窄小的胡同,來到沈陽的大院,空間上的強烈對比使我很興奮,感覺視野一下子大了。那時對于我來說,天津的符號就是胡同,沈陽的符號就是大院。每當回到天津奶奶家,就會和胡同里的小朋友炫耀沈陽的大院多么多么好。
我們這個藝術大院是由遼歌、遼藝、兒藝三個藝術團體組成的,在當時稱之為藝術殿堂絕不為過。盡管這座藝術殿堂沒有華麗的外表,只是一個簡陋的不能再簡陋的大院,院墻是由鐵絲網圍成,院大門兩側一邊一條排水明溝,院內更沒有高樓大廈,只是幾座老式紅磚小樓,被我們稱作前樓、后樓、十間房、小西樓、新樓……就是這樣一個大院在當時仍然那么惹眼。
那時人們的生活很簡單,筒子樓的生活很快樂,大家共用一個廚房,一個廁所,各家各戶相互照應著,當大人們忙著做飯的時候,孩子們就在樓道里跑來跑去,各家串著,偶爾鬧點兒矛盾,還去家長那里告狀……我記得那時各家各戶沒有多少家具雜物,因此走廊也很寬敞,還專門有人打掃走廊衛(wèi)生,每天早上都有叔叔阿姨在這兒練功。樓門右側有個門房,有一臺公共電話,高奶奶在那里看電話,誰家來電話會傳達。那時有幾個老人家,總是坐在樓門旁的石臺上嘮家常,我印象最深的是徐梅的奶奶,慈眉善目,非常慈祥……
大院的孩子似乎有一種特權,可以竄到院內某個排練場或練功房看看排練,聽聽練聲,久而久之,這些本來就被打上父母遺傳密碼的孩子開始在文藝上嶄露頭角。說到這里,還是要感謝文革,為我們這些孩子搭起了展示舞臺,那時,我們這些孩子們組織起來,成立了遼寧人民藝術劇院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每當有哪個單位革命委員會成立,我們總要演出文藝節(jié)目致以祝賀。那時,我是文藝隊里最小,也是最笨的一個,只能參加幾個集體節(jié)目,但只要能跟著出去演出,我就感到很高興。在后臺,看前輩們演出,還能就著面包、汽水,對生活很滿足。
到農村去
大概是1969年,省里的幾個文藝團體都響應毛主席號召下鄉(xiāng)了,我家是最后離開大院的,我們離開的時間是1970年1月3日,那時我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將面臨著什么,只是看著身邊的小朋友一個個都隨著父母走了,心中著急,不斷地問媽媽:“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走???”媽媽似乎很不開心,也不愿意多說什么,問煩了就說:“別問了,早晚得走!”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時的大院有多么凄涼,很靜,靜的令人毛骨悚然,我突然感到極度的孤獨,我跑到平時可以聚集很多小伙伴的新樓,明知道已經沒有人住,我還是挨個樓門走,每進一個樓門都要從一樓爬到4樓,極度失望的時候會喊一聲,而回應我的只有回聲。
“空了,空了,人都走了!”我在心里這樣說。
終于有一天,我們家也走了,我們去的地方是興城:興城縣——新立屯公社——釣魚臺大隊。媽媽說那個地方的名字很好聽,爸爸說他曾經在那里療養(yǎng)過,晚上睡覺的時候可以聽到海浪拍擊海岸的聲音。我懷著一份好奇一份美好的期待來到了那個地方,現實卻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那是一個很窮的地方,遠沒有地名那么詩意,雖然有海,但人們并沒有因為有海而富足,相反相當地貧窮。我記得我們住的房子都是黃土墻壁,窗戶沒有玻璃,抬頭可以看到房梁,早晨醒來,洗臉盤里的水可以凍成實心冰坨兒……
我們在興城生活了8年,幾乎每天都念著大院,盼望快一些重返大院。
興城有個空軍療養(yǎng)院,院里有一座樓,和我們大院的新樓幾乎一模一樣,每當我路過那座樓都要多看幾眼,我對爸爸說:“那個樓怎么和新樓這么像?”爸爸說:“嗯,可能是一個圖紙蓋的”。就是這樣一座樓,成了我思念大院,想念小伙伴的一個好地方。我常常一個人來到這里,對著那座樓,把眼睛瞇起來,虛化這座樓周圍的環(huán)境,就會產生一種幻覺,仿佛我真的回到大院了。
1974年,開始組建遼寧省話劇團,很多孩子隨父母回到沈陽,那是我最絕望的時候,爸爸媽媽也絕望了,斷定我們沒有回沈陽的機會了,媽媽開始在當地??谥袑W教書,爸爸常去縣文工團導戲,后來又去錦州歌舞團幫忙。如果不是粉碎四人幫,我們也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記得爸爸得知自己很有可能回沈的消息,很激動,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急地等待調令,終于有一天爸爸按捺不住重返工作崗位的急迫心情,給領導拍了一封電報,電文是:“還我工作權利!”現在看來,爸爸這么做實在是不靠譜,但如果經歷過那段失落、失望甚至絕望的日子,就能理解爸爸當時的心情和做法了。
真正回到大院,已經是1979年了。
永不落幕
前些年,遼藝轉企開始付諸實施,大院拆遷也成為事實。如果說現在已經面目全非的大院,還能叫我們這些“老孩子”找到一點兒過去的蛛絲馬跡,那么,隨著遼藝轉企,大院拆遷,大院的痕跡就將被永久刪除,如同電腦硬盤被格式化,永遠找不回來了。用不了多久,人們就會忘記這個曾經輝煌,令人仰慕的藝術大院,大院情結將無處可系。也許,隨著時代的更迭,再輝煌的舞臺也難逃謝幕后的凄冷。
在女兒婚禮上,幾個遼藝即將退休的演員在那里感嘆,抱怨現在的年輕演員怎么不如他們努力,我突然插嘴說:“其實在我心里,最優(yōu)秀的演員還是我們的父輩們,那些響當當的名字永遠刻在心里。 ”比起如今的明星,我們父輩得到的太少。他們沒有高額出場費,也沒有獎杯、紅毯。每場演出只得幾毛錢的補助費,但他們演的很真,生活的也很真。而大院的記憶,就是他們留給孩子的禮物,還有我們對先輩們切不斷的情思。即使離開或是失去它,也沒有遺憾和悲傷,因為過去的美好不可重復,只能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