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第一次邂逅爵士樂,是在我15歲的時候。那年一月,亞特·布萊基與爵士信使來神戶公演,我得到一張音樂會入場券。那是第一次認真聽爵士樂,我簡直像遭受雷擊一般,被徹底擊倒。
韋恩·肖特的次中音薩克斯管、弗雷迪·哈伯德的小號、柯蒂斯·富勒的長號,然后是由亞特·布萊基領軍的精悍的一流節(jié)奏樂器組。這是一支精妙絕倫的樂隊。
我選定音樂為職業(yè),拼命干活攢錢,再向親戚朋友借錢,于二十五六歲時在東京開了一家小小的爵士俱樂部。俱樂部白天賣咖啡,晚上變身為酒吧,還提供簡單的食物。我從早到晚播放唱片,周末還找來青年爵士樂手現(xiàn)場表演,一干就是七年。為什么?理由非常單純:從事這份工作,我就可以從早到晚聽爵士樂了。
到了29歲,我突發(fā)奇想,打算寫篇小說。我覺得自己好像能寫點什么。當然不指望寫出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巴爾扎克的作品相匹敵的東西,不過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告訴自己:沒必要非成為文豪不可。雖說是寫小說,可是到底寫什么、怎么寫,我毫無頭緒。因為之前我從未寫過小說,當然也沒有自己擅長的文體。沒有人教我小說的寫法,也沒有朋友跟我探討文學。那時候,我想:假如能像演奏音樂那樣寫文章,肯定了不起。
我小時候學過彈鋼琴,可以讀著樂譜彈奏簡單的曲目,當然不具有成為職業(yè)演奏家的技巧,然而屢屢感到有些屬于自己的類似音樂的東西,強烈而豐饒地在腦中盤旋、翻滾。難道不能把這些東西轉換成文字嗎?
音樂也好,小說也好,最基礎的是節(jié)奏。若沒有自然、舒適的節(jié)奏,人們的閱讀行為大概就難以為繼。我主要是從爵士樂中學到節(jié)奏的重要,再配合著旋律,即恰當?shù)恼Z言排列接踵而至。假如那是流暢華美的東西,自然無話可說。接下來是和聲,即支撐這些語言的內在的心靈樂響。然后,是我最喜歡的部分登場——即興演奏。通過特殊的通道,故事從自己的內心世界自由地奔涌而出,我只需隨波逐流便可。最后,恐怕是最重要的東西上場,那便是完成作品(演奏)帶來的興奮感:“自己終于抵達了一個富有意義的新場所?!?/p>
倘若順利,我們可以和讀者(聽眾)共享那浮現(xiàn)出來的心境,那是在別處無法得到的輝煌成就。
就這樣,關于文章的寫法,我差不多都是從音樂中學來的。大概要反過來說,假如不曾那樣癡迷音樂,我或許就成不了小說家。當上小說家將近30年后,今天我仍然繼續(xù)從美妙的音樂中學習許許多多的小說寫法。比如查理·帕克源源釋放出的自由自在的樂章,就不斷給我豐厚的回饋,它們幾乎可以媲美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流暢的散文。邁爾斯·戴維斯的音樂蘊含的卓越的自我革新,我至今仍然仰戴為文學典范。
我最敬仰的爵士鋼琴家是塞隆尼斯·蒙克,當有人問他:“為什么您彈出的琴音那么與眾不同?”他指著鋼琴答道:“所謂新的樂音,是哪里都不會有的。請看那鍵盤,所有的樂音都已排列在那里,你只要扎扎實實把意義注入一個樂音,它就會發(fā)出別樣的樂響。你應該做的,就是把真正有意義的樂音拾到手里?!?/p>
寫小說時,我常常想起這幾句話,并且心想:對呀,所謂新的詞語,哪里都不會有。給普通的字詞賦予嶄新的意義和特別的聲響,才是我們的工作。在我們面前曼延著未知的遼闊大地,等待開拓的肥沃大地就橫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