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

奏折和奏折上的文字所支撐的是一個龐大帝國的信息傳遞體系，

它就像一張籠罩著清國的蛛網(wǎng)，皇帝置身于中心，每一條邊緣蛛線的顫動都能抵達正中。而活在蛛網(wǎng)下負(fù)責(zé)信息傳遞的官員們，也在奏折中留下了自己的人生

康熙皇帝

這段清朝的奏折讓許多網(wǎng)友驚呼：原來清朝的奏折這么萌的嘛！于是，我們的朋友圈都被清朝的奏折刷屏了。不少人替皇上頭疼：這么多毫無信息含量的“垃圾奏折”，看起來得多煩啊！這些“萌萌噠”奏折火了，可是它并非如網(wǎng)友們所說，是“垃圾奏折”，看似無用的“垃圾奏折”，背后實則有大用。

奏折之始：康熙和曹寅、李煦的秘密通信

講奏折的歷史，要從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康熙的故事講起。曹寅和康熙是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兒。曹寅的母親孫氏還是康熙的保母（古代宮廷中管撫養(yǎng)子女的女妾），康熙小時候得過天花，生病期間得到孫氏的悉心照料。若不是隔著主子、家奴這層身份，康熙和曹寅也許會是最好的兄弟。

對，曹家一家都是皇帝的家奴，而且永世為奴。他們的先祖本是明朝的軍官，清軍入關(guān)后一家都成了俘虜，被編入多爾袞的正白旗，成為附屬于旗人的“包衣”。后來多爾袞墜馬跌傷去世，正白旗歸屬皇家，曹家又成了皇帝的“包衣奴 才”。

包衣奴才的命運如何全看主子。曹家運氣還不錯，曹寅祖父曹振彥、父親曹璽在順治年間參與鎮(zhèn)壓大同反清叛亂，立戰(zhàn)功表對清廷忠心。后來二人皆轉(zhuǎn)任文職，曹振彥官拜山西陽和知府、兩浙轉(zhuǎn)運鹽使，曹璽入內(nèi)務(wù)府，頗受賞識。

有上一輩人的功德簿蔭庇，又受到同一個“母親”的照料，曹寅與康熙的關(guān)系，打小兒就好得不得了。曹寅后來做了康熙的伴讀，17歲當(dāng)了他的御前侍衛(wèi)，小時候陪你玩、大一點陪你讀書、長大了護你安全，你說這是多鐵的關(guān)系。

康熙23年，勤勤懇懇的曹璽在江寧織造任上病逝了。那年冬天，康熙東巡抵達江寧，派貼身侍衛(wèi)納蘭性德到曹家致祭，命曹寅協(xié)理江寧織造事務(wù)。沒過幾年，康熙便先后任命曹寅出任蘇州織造、江寧織造，后來把蘇州織造的空缺給了曹寅的內(nèi)兄李煦。

織造這個官職可是個肥缺，江寧織造尤甚，據(jù)說地位僅次于兩江總督。它表面上為宮中督造絲織物品，實際是皇帝安插在江南的“眼睛”，幫位居北方的天子盯緊江南的動向。曹璽是首任江寧織造郎中，曹寅接了他爹的任，為康熙搜索江南地方消息，李煦也加入了進來。

搜羅到消息后，需要傳遞消息。那會兒臣工想向皇帝上書有兩個途徑，一是“題本”，二是“奏本”。“題本”說公事，“奏本”說個人私事，可這倆都不方便用?！邦}本”和“奏本”都是公開的文書，而且呈遞程序繁瑣，中間要經(jīng)好幾人的手，這要是報了個某某官員想造反的信兒，給皇帝看前都不知道傳到多少人耳朵里了。

康熙皇帝朱批奏折

為了能和曹寅、李煦秘密通信，康熙準(zhǔn)許二人用“折子”奏事，跳過題本、奏本的煩瑣程序，直接交付宮中內(nèi)奏事處，由康熙本人親自拆閱。這“折子”，就是最早的奏折。

在秘密奏折中，曹寅和李煦經(jīng)常向康熙匯報江南地區(qū)的雨水、米價、官吏情況，對于一般的消息，康熙會回“知道了”?？滴跤袝r也會向二人打聽情況，復(fù)立廢太子胤礽時，康熙想要知道外界對此的反應(yīng)，知會二人搜集評價在折子中上奏，在朱批中，康熙還再三囑咐二人注意保密。

“此話斷不可叫人知道，若有人知，爾皆招禍矣?！?/p>

“凡奏折不可令人寫，但有風(fēng)聲，關(guān)系匪淺。小心、小心、小心、小心?！?/p>

——康熙朱批

康熙五十一年，曹寅感染風(fēng)寒轉(zhuǎn)為瘧疾，李煦向康熙上奏病情，康熙回復(fù)說奏得好，連夜派人星夜趕去送藥，朱批中詳細(xì)介紹了藥物使用方法，末了附上四個嘆號：“萬囑！萬囑！萬囑！萬囑！”

然而在藥物送到之前，曹寅已病逝揚州。曹寅過世后，曹寅之子曹颙接替父親的職責(zé)上密折，然而他只在任3年便過世了?？滴醍?dāng)時決定將曹寅弟弟曹宣之子曹頫過繼給曹寅，并讓曹頫直接接管江寧織造，這時的曹頫只有9歲。康熙囑托他家事、大小事都要像曹寅一樣奏聞，“就是笑話也罷，叫老主子笑笑也好”。

“奏請圣安并報江南雨水糧價?！?/p>

“朕安，你家中大小事為何不奏聞？”

“奏請圣安并報江南雨水糧價?！?/p>

“朕安，爾雖無知小孩，但所關(guān)非細(xì)。念爾父出力年久，故特恩至此。雖不管地方之事，亦可以所聞大小事照爾父密密奏聞，是與非朕自有洞鑒。就是笑話也罷，叫老主子笑笑也 好?！?h3>雍正與奏折制度化

康熙年間，奏折仍是非正式的文書，特許曹寅、李煦上折后，有部分官員也得到了上奏的資格，這其中就包括杭州織造孫文成。

幾百年后的今天，孫文成因為他的請安折火了，大家看著他的折子列表，感覺像看著一個人不停在皇帝耳邊叫嚷：“皇上你好嗎？皇上你好嗎？皇上你好嗎？”當(dāng)時的人們估計不會有相同的感受，孫文成平時就報報天氣和物價，每次上奏都會附張請安的折子，上折的頻率大概一個月一次，當(dāng)然沒有像聒噪的夏蟬那么夸張。

孫文成在任時康熙逝世，而在這之后不久，他曾遞予康熙皇帝的秘密奏折將實現(xiàn)制度性改變。

經(jīng)歷了“九子奪嫡”的慘烈競爭，雍正最終坐上了皇位。即位后他很快將奏折立為正式上奏文書，并極大擴充了奏折上奏許可范圍，加強了保密制度。雍正會發(fā)給官員們專門遞送奏折的折匣，匣上有鎖，官員和宮中各有鑰匙一只，無匣封的奏折不予接收。官員如果未經(jīng)許可查閱、留存奏折，將被判罪。

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他雍正新皇登基，又經(jīng)歷了那么長時間的奪權(quán)，要做的第一件事當(dāng)然是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而將奏折制度化能加快上情下達的效率，何樂而不為？

雍正是個勤政的皇帝，每天批奏折平均要批復(fù)8千字，每年只有在自己生辰這天會休息一天。到今天，雍正現(xiàn)存奏折有朱批漢文奏折35000余件，滿文奏折7000余件，遠(yuǎn)遠(yuǎn)多于康熙幾千件的量級。

此時的奏折已固定分為四類，奏事折、請安折、謝恩折、賀折。

雍正每天都要面對大量請安謝恩的折子，他的批復(fù)視情況而定，一般會簡單地回“朕安”，心情好或者遇到親信臣子的請安折，則會多回復(fù)幾句。

雍正5年回孫文成：

朕躬甚安好，又胖些了。

雍正4年回寧遠(yuǎn)將軍岳鐘琪：

朕躬安，卿好嗎？

雍正2年回?fù)徇h(yuǎn)大將軍年羹堯：

朕甚安，你好嗎？令尊身體真正好，闔府均好，京城內(nèi)外甚太平。

雍正（日期不明）回文華殿大學(xué)士朱軾請 安：

朕躬甚安，入夏以來更覺好，卿好么？朕實時常想念，可保養(yǎng)身體，會期近矣。

而在奏事折中，雍正面對的事務(wù)可不是一般的繁瑣。國家邊防大事、地方政事以外，他還要管——

家族事務(wù)：

和碩康親王上奏：奏請圣上指示阿哥一名過繼莊親王以續(xù)子嗣。

雍正：著查明具奏。惠王原先所屬幾牛彔，孫名為何，列名具奏，另有旨。

官員請假：

鄂爾泰等上奏：請軍營撤回官兵給假一年折。

雍正：著給假一年。

改名：

福建臺灣總兵藍廷珍上奏：奏請賜準(zhǔn)改名折。

雍正：你的名字，朕甚喜歡，就是原字好。

（注：“珍”與雍正名字“胤禛”中的“禛”同音，因此上折改名，雍正回復(fù)說同音字過多，漢字不必改）

偶爾也會有讓皇帝“抓狂”的瑣事上報：

內(nèi)務(wù)府上奏：奏報妃子們娘家出旗事。

雍正：不值一看，爾等忘朕乎，候爾等逼 乎？

這些折子并沒有想把皇帝逼瘋，他們也不是“垃圾奏折”。看似無用，用在別處。奏事折中經(jīng)常會提及當(dāng)?shù)赜晁畾夂蚴粘汕闆r和地方近聞，這是制度化要求。雨水氣候收成可幫助皇帝了解各地情況，提早準(zhǔn)備調(diào)配救濟物資，地方近聞能幫助皇帝了解民情。

請安折、謝恩折雖然看上去沒有提供有效信息，但實際上它們不僅拉近了皇帝與臣子的關(guān)系，還加強了前者對后者的控制。臣子們有時候還會在請安折中向皇帝討教為人處世做官之道，皇帝還可以借此了解臣子近期的思想動 態(tài)。

在這樣你來我往的過程中，奏折和奏折上的文字所支撐的是一個龐大帝國的信息傳遞體系，它就像一張籠罩著清國的蛛網(wǎng)，皇帝置身于中心，每一條邊緣蛛線的顫動都能抵達正中。而活在蛛網(wǎng)下負(fù)責(zé)信息傳遞的官員們，也在奏折中留下了自己的人生。

曹家被抄了，雍正即位后曹家失去了庇護，前朝積攢的虧空問題成為政敵握在手中的把柄;愛請安的孫文成并沒有受牽連，盡管他此前是被曹家舉薦就任的，人們看著他滿滿的請安折子猜測，是否這才是明哲保身的為官之 道？

年羹堯失勢了，雍正列數(shù)他九十二條罪狀，然而早年間的奏折里，雍正曾經(jīng)那么信任年羹堯，向佛祖許愿愿他平安：“你一身之系如泰山之重，惟有虔誠對佛天佑你平安如意?！毕蚧实鬯退挠X羅滿保升官了，他參與鎮(zhèn)壓臺灣朱一貴起義（就是孫文成現(xiàn)在被群嘲的、后覺三個月后才上奏皇帝的臺灣聚眾起兵），以功加兵部尚書……

康熙雍正還有當(dāng)年滿朝的文武百官應(yīng)該猜不到，他們奏事請安的奏折，會成為我們今天的笑料。在當(dāng)時，這些不過是制度化的常態(tài)?；实鄄⒉粺┻@些，他們真正煩惱的事情，藏在那些大段的、我們?nèi)缃褚褯]耐性去細(xì)讀的朱批之中，包括邊境的戰(zhàn)事、臣子的叛變……

摘自“新京報書評周刊”微信公眾號，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