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莉莉[北方民族大學,銀川 750021]
儒家為顯學之首,自漢代推行“獨尊儒術”以來,歷代人都尊稱孔子為“圣人”,他所創(chuàng)立的儒學也成為中國古代社會的正統(tǒng)思想。儒家對歷代文人志士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當然曹雪芹也不例外。在他對人物雕琢下,黛玉出身詩書禮儀的林家,深諳綱常倫理??鬃釉凇额仠Y》中提出“克己復禮為仁”①。黛玉從小生活在詩禮名族,懂詩書、知禮儀,自尊自重,謹言慎行,得眾人夸贊?!对伆缀L摹分?,她哭訴:“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另《葬花詞》里直言“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②,都表現(xiàn)了她對不符合綱常禮紀的行為不敢輕易違背,但是多情女子渴望自由的靈魂和可訴說的相思一覽無余。
“儒教把一切學問都歸結為宗教修養(yǎng)之學”,“特別重視純潔內心”,“正心誠意當圣賢”③,黛玉就是一個高潔冰清、孤傲于世的女君子??鬃铀^的“君子”,則是懷有“仁心”,能夠“以仁居心”,他在日常生活中待人接物,不僅能夠“居仁由義”,而且謙恭有禮。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誰遲?”④自從陶淵明賦予菊花高潔孤傲、不畏風霜的品質,迄今為止人們就一直傳頌下來。你品質高尚,傲然于世,不屑眾人,將要和誰一起歸隱呢?一樣開花,為什么就比百花要遲呢?黛玉的身世性情和菊花很相似,她作三首菊詩完全是信手拈來,真情實露,在眾姐妹中獲得最佳。“質本潔來還潔去”,黛玉寧死也不愿被玷污,不愿與他人同流合污,在封建禮教迫害下至死不低頭屈服,孤傲不阿。
黛玉的詩句中無不滲透著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意圖:悲金悼玉,即“憐惜像薛寶釵、林黛玉為代表的所有那些生性純潔,卻被封建社會的道德禮教所毒害、摧殘、扼殺的青年女子”⑤,還對儒家封建禮教泯滅人性、壓抑自由、郁結心志的做法進行了強烈的抨擊,對追求精神自由、戀愛平等、尊重女性進行了禮贊。
曹雪芹鐘愛莊子,《紅樓夢》中多處使用《莊子》的詞匯、故事,第2 1、2 2、6 3、7 8等回重點涉及《莊子》,寶玉、黛玉、妙玉都熟悉和喜愛《莊子》。⑥而黛玉更是將對莊子的禪悟融化于筆端。莊子崇尚虛無,認為宇宙沒有時空的界限,萬物從無開始,信奉宿命論,便會深陷于虛無主義的深淵。人的意志面對強大的操控力深感無力,有懷疑想抗爭,但封建勢力太過頑固、等級觀念固若金湯,黛玉是無力的,她選擇與莊子相伴,用流不完的淚控訴自我的不幸。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薄盎h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雹咴诤浼拍脑驴呃锵勺硬每p白色的縞衣,在秋天的閨房里女子哀怨惆悵地擦拭淚痕。菊花在睡夢中漸入佳境,和天上的云月和在一起。莊子追求:“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逍遙境界。而“菊的靈魂”與自然融為一體,與道同在,與天地萬物相伴,這儼然是道家所希冀的天人合一的境界,而黛玉筆下的菊已經(jīng)達到這種境界了。
《題寶玉續(xù)莊子文后》“作踐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丑語怪他人”⑧,莊子提倡相對主義美學,“萬物皆空”,他主張取消善惡、好壞、美丑間的區(qū)別,據(jù)此黛玉指責寶玉對莊子理解偏誤,不講是非,不分青紅皂白埋怨他人,自己和寶玉是知己,從未要求他求取功名利祿,暗諷寶玉識人不清,見識短淺。這種相對主義美丑觀是讓人們擺脫物對人的異化,實現(xiàn)精神自由的根源。莊子要求人“勿以好惡內傷其身”,當對具體的美的追求有損于生命發(fā)展的時候就要不為所動,從而保持個體人格的獨立和自由?!笆瞧渌勒邽樯衿?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⑨又說:“通天下一氣耳”,以此完全否定了世俗美丑劃分的意義。
從創(chuàng)作上看:黛玉的詩“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風流別致;“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作詩勾魂攝魄,形神兼?zhèn)?。曹雪芹賦予這株閬苑仙葩太多鐘愛,是天地精華雨露孕育了的生命,命中注定要償還前世的恩情,黛玉的創(chuàng)作恰合老子所提倡的:“滌除玄鑒”,老子認為去除人們的主觀偏見才能做到對道的觀照,才能深入萬物的本體和根源,由老子提出的一個中國古典美學范疇:“妙”形容恰到好處,妙源于自然, 終于自然,它深入道的無限性,根植于萬物之魂。
禪宗吸取印度佛教思想,融儒、道為一體。故禪宗多被人稱為:“釋家其表,老莊其里”。禪宗繼承和發(fā)揚佛教“空”的理念,認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倍创蟪税闳魧W的理解,“空”并非空無所有,而是存在于現(xiàn)象中的空性。曹雪芹不但繼承了這種“空”的理念,而且把它靈活融入黛玉詩的創(chuàng)作中。首先,黛玉詩作中空字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高達13次。其次在《參禪偈》黛玉續(xù)寶玉的詞:“無立足境,是方干凈”、偈子即萬事皆空,如果能看透世界,達到通曉真理所需要的悟性,如果心中有欲求,方追求立足之地,如若心中無欲無求,連立足之地都可放棄,那才是干凈徹悟。黛玉對寶玉主觀存在的立足之境的徹底否定,正符合佛教禪宗六祖惠能大師所言“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旨在告訴世人:世間一切恩怨情仇皆是虛妄。勸解人們不要執(zhí)迷不悟,才可明心見性,自證菩提。
在87回《風蕭蕭兮秋氣深》:“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雹馊嘶钤谑郎陷p若一粒微塵,生者和逝者都感應到這段前世姻緣,想起往事不忍追憶,心意宛若天上明月一般皎潔素凈。黛玉悟到了這種空的意境,把它活靈活現(xiàn)地施展于筆端,渲染出一種空靈冷寂、清幽淡然的氛圍。
禪宗旨在追求精神自由和內心寧靜,鈴木大拙作了很有見地的解釋:“禪的本質上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藝術,它指出從奴役到自由的道路:可以說,禪把蓄積于我們每個人身上的所有能量完全而自然地釋放出來,這些能量在通常環(huán)境中受到壓抑和扭曲,以致找不到適當?shù)幕顒印虼耍U的目標乃是使我們免于瘋狂或畸形。”[11]而黛玉處于家長制的束縛和倫理綱常的壓抑中,孤獨的靈魂艱難地與世俗抗爭和突圍,每一次被忽視被邊緣都是一場精神的殞碎,但是她尋找到禪宗來消解內心的疼痛,以一種“任運自然”的禪宗心態(tài)繪出:雖然若浮塵飄浮于世,但是我一片素心卻向往擁抱天上素凈的明月。極簡之筆,卻言有盡而意無窮,諸佛妙理,化于筆端。
文以載道,咀嚼黛玉詩作可知她彬彬有禮、知仁守義、飽受儒學滋養(yǎng),但在綱常倫理的束縛中,她掙扎于自卑與自傲間,在人格選擇上頗感無力。黛玉尋求解脫,她找到了老莊,試圖尋求人格上的自由和精神上的超脫,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超越世俗,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精神上的絕望和浮華的幻滅讓黛玉洞悉萬事皆空的佛家精髓,黛玉的氣質中融合儒釋道三教因子,在多重矛盾的交織中黛玉還是遺憾地走向凋零。
①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 1998年版。
②④⑦⑧⑩〔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岳麓書社1987年版。
③張茂澤:《任繼愈的儒教觀及其宗教思想史意義》,《人文雜志》2009年第5期,第44 —51頁。
⑤鄧遂夫: 《〈紅樓夢 〉主題辨》,《紅巖 》1980年第4期。
⑥白堅:《論曹雪芹思想的復雜性》,《明清小說研究》1991年第4期。
⑨ 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
[11]鈴木大拙,弗洛姆,馬蒂諾:《禪宗與精神分析》,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22頁。
參考文獻:
[1]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 ,1998.
[2]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M].長沙:岳麓書社 , 1987.
[3]張茂澤,任繼愈的儒教觀及其宗教思想史意義[J].人文雜志,2009(5).
[4]鄧遂夫.《紅樓夢 》主題辨[J].紅巖 ,1980(4).
[5]白堅.論曹雪芹思想的復雜性[J].明清小說研究,1991(4).
[6]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 , 1983.
[7]鈴木大拙,弗洛姆,馬蒂諾.禪宗與精神分析[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