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康熙四十年二月初一，黑龍江將軍薩布素被革職。此前他已經(jīng)被列為欽辦大案，調(diào)查質詢了兩年多，女婿與兒子兒媳均被拘押審訊。這一年為公元1701年，一個屬于人類跨越性發(fā)展的新紀元之始，而雄踞東方的大清王朝仍不離保守封閉的慣性。此案是東北邊疆地區(qū)的最大事件，沒有看到邊界對面俄國人的反應，但可以推想他們的愉快——很多年了，薩布素一直是他們的老對手、死對頭。

《康熙帝像》，清宮廷畫家繪（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黑龍江索倫地域是薩布素家族的祖居之地，他熟悉和熱愛這條大河，曾在兩岸與入侵者輾轉交鋒，浴血奮戰(zhàn)，從士兵一級級做到將軍?？滴醯蹅髦寂d建黑龍江城，經(jīng)過再三斟酌，選定薩布素作為首任黑龍江將軍。而薩布素也真的不辱使命：首戰(zhàn)雅克薩，他率烏喇寧古塔兵積極參戰(zhàn)，一舉克復該城;再戰(zhàn)雅克薩，他作為清兵統(tǒng)帥，以所部水陸官兵為主力，面對兵員和武力大幅升級的頑敵，先打后圍，為中俄邊界談判贏得了先機;尼布楚簽約，是他率龐大水師溯江而上，起到了極大的震懾作用;俄方談判大使戈洛文出爾反爾，又是他與郎談力主強硬，揮師渡河，以作戰(zhàn)隊形逼近尼布楚城，使對方上下陷入驚恐之中……薩布素起于行伍，上知報效君恩，下知體恤士卒，痛恨羅剎，洞悉邊情，作戰(zhàn)勇猛堅決，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帥才，也贏得了皇上的倚信，在黑龍江將軍位置上待了18年。

薩布素是一個武人，一個粗人，卻不乏干練精細。與立國之初一些滿蒙王公將軍相像，他也屬于不識字一族;而與之不同的，是他沒有貴族豪門血統(tǒng)。此時清廷入關已超過半個世紀，大清宗室愛新覺羅氏早就開始了儒學化進程，各地滿洲將軍也幾經(jīng)更新?lián)Q代，絕多可以粗通文墨，薩布素已成特例。他的長處是忠誠與勇敢，所統(tǒng)帶的黑龍江兵，已練成康熙帝一支邊地勁旅。三十五年（1696）秋，王師第二次討伐噶爾丹，薩布素受命為東路將軍，統(tǒng)率盛京、寧古塔、黑龍江、科爾沁兵沿克魯倫開進。當年酷寒，從征將士多凍傷，薩布素途中患病，雖堅持領兵前進，還是誤了會師之期?；噬衔醇迂焸?，命他留在歸化城（今呼和浩特）調(diào)治，后命他回京養(yǎng)病。而次年春御駕第三次親征，雖說是指向西北的寧夏，薩布素仍積極請戰(zhàn)。有一條記載寫康熙帝巡視軍營時，發(fā)現(xiàn)黑龍江的戰(zhàn)馬大多瘦弱，難以遠途騎乘，而“薩布素自稱馬壯”?；噬蠈⒅畾w于“效力心切”，要求有司為之調(diào)換馬匹，可在心底應已留下印象。

就像《紅樓夢》里的寧榮二公，薩布素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也由質樸坦誠，在官場上歷練出幾分圓滑世故?？滴醯墼邶埥桥闪艘幻笆绦l(wèi)，自然有監(jiān)察密報之責，未過幾年就成了副都統(tǒng)，同時也成了老薩的女婿。原云貴總督蔡尚榮一家因事遣發(fā)璦琿，負責監(jiān)管的薩布素總是為他說好話，稱贊其經(jīng)營官莊有成效，使之被赦免回京，后來才知道二人乃兒女親家。其是美好的邊疆愛情故事，還是有所圖謀的政治聯(lián)姻？今天已很難知曉了。可以推測的是，康熙帝聞知后必然不爽。

由于不讀書，薩布素對邊疆治理極缺乏戰(zhàn)略眼光。后世對他詬病最多的，是他將黑龍江將軍衙署一路后撤：建城后僅僅一年，從江左撤至江右;再過4年，后撤到向南三四百里的墨爾根;新的會城用了不到10年，又撤至更南的卜魁（今齊齊哈爾）。一個黑龍江將軍，卻將衙署設在距江七八百里的地方，不要說開疆拓土，就連鞏固邊防也是鞭長莫及。整個外興安嶺以南、黑龍江以北的龐大地域，幾乎沒有任何軍事與行政設施，就連一年一度的巡邊也流于形式，作為最高軍政首腦，他無疑是有責任的。

官場如爐，薩布素也學會了對皇上說好聽的，學會了隱瞞不利消息。隨征寧夏期間，他向康熙帝說了一大堆官莊收成好、各處糧倉儲存超過3萬石，因年久已開始腐爛，最好分發(fā)給兵丁折算餉銀之類的話。一直牽掛黑龍江墾荒情形的玄燁聽后很開心，當即批準，甚至撤回了督耕的戶部官員。朝廷當時將各類刑事罪犯大量發(fā)往黑龍江，又擔心聚集過多會生事，玄燁詢問他如何應對。他說流放是一項好政策，新滿洲兵眾多，將那些兇徒分散各城，給披甲人為奴，令其勢孤力散，難以合伙作惡;還可以作為勞力在官莊種田，增加收成，改善新滿洲的生活質量。薩布素也果斷舉劾屬下個別“曠誤防哨”的佐領，使其受到革職處分?？傊沁吔芨辉＃鐣芊€(wěn)定，管理很嚴格，哪個皇帝不愿意聽到這些呢？

直到康熙三十七年（1698）秋天，我們看到的都是玄燁對他的贊揚與獎賞：“薩布素任黑龍江將軍年久，諳練地方事務，亦得官軍之心”;“黑龍江將軍薩布素授任以來，為國效力，訓練士卒，平定鄂羅斯，勤勞可嘉，著給一等阿達哈哈番，令其世襲”。就連他的副手也得到世襲封號。康熙帝還傳旨，將自己穿戴過的蟒袍纓帽賜給薩布素等人，并在軍前宣諭。這是怎樣的寵信和尊榮！

薩布素并非一個貪官，出事皆因受到子女親屬的牽連。先是女婿關保擔任黑龍江副都統(tǒng)，與屬下佐領不和，互相揭發(fā)“私動驛站”（即借驛站辦理私事）。康熙帝很不高興，立刻聯(lián)想到20年前東巡時薩布素的表現(xiàn)，說他那時老想著與身邊侍從套磁，“器局卑瑣”，命他審查復奏。老薩不敢解釋，呈報將關保革職，倒是皇上念其功勞辛苦，改為降五級調(diào)用。此事剛完，因當?shù)剡B續(xù)兩年亢旱，士卒與家屬饑餓，倉儲無糧可放，薩布素先前吹的牛皮破裂，親家蔡尚榮經(jīng)營官莊虧損作弊也被揭出，皇帝震怒，欽派理藩院侍郎前往查辦。薩布素在此已主事18年，久任必積累下各種矛盾，手下人的一些不法行徑暴露，件件都與他有牽連，很快被停職，解往京師受審。黑龍江大學吳雪娟教授在滿文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薩布素供詞，瑣瑣碎碎，卻能映照出一個抗俄英雄的末路。

四十年（1701）正月，兵部呈上審查報告，所列舉老薩的罪責為：不抓官兵訓練，聽任數(shù)千名兵丁家口返回吉林，造成浮報冒領;蔡尚榮經(jīng)營官莊不善，謊報莊丁人數(shù)，予以包庇;家奴仗勢欺人;對因事撤職的屬下擅作安排。兵部也模仿上諭的腔調(diào)，說薩布素“昔為宵小獵戶，疊蒙圣主擢用”，“既為邊疆首輔大臣，處處任意作亂（指管理不善），謊奏圣主，致干法紀”，建議革職?？滴醯勰钇渑f功，降為佐領。從來墻倒眾人推，過了不久，又有家奴舉報他脅迫滿洲披甲賣身為奴。戶部擬定革職，枷三月，鞭一百，有旨免除枷號與鞭撻，為他保留了一點尊嚴。此年薩布素67歲，從將軍又回到士兵，隸屬京師鑲黃旗松博珠佐領。四十四年（1705）秋冬之間，薩布素在京去世，當時情形已全無記述，只知道其子常德被押解前往治喪，而在返回寧古塔時靈柩竟落入江中，隨即被洪水沖走，尸骨無存?！拔覒z今孝子，人憶故將軍”，是宗室塞爾赫在北京為常德送行的詩，那時還不知老將軍結境如此凄涼。

越四年，康熙帝追念薩布素之功，命頒賜御物，對常德也予以赦免起用。雍正八年（1730）正月，常德由副都統(tǒng)升為寧古塔將軍。朝廷發(fā)兵進剿噶爾丹策零，常德?lián)伪甭犯睂④?，可堪告慰父親的在水之靈。（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