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陳
1934年出生的原公浦是山東掖縣人,小時候親眼目睹了戰(zhàn)亂時老百姓所受的苦。那時的他就在想,祖國能富強起來就好了,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原公浦的父母雖然是普通的農(nóng)民,但是他們一直供原公浦讀書,直到他初中畢業(yè)。
后來,原公浦的大哥要到上海來學生意,他就跟著哥哥來了,那年他才17歲。他們到了浦東一家私營的工具廠當學徒車工。三年學徒生涯很是辛苦,那時的師傅怕徒弟學會了本事?lián)屃俗约猴埻耄圆粫v解得特別清楚,學徒能學到多少本事全憑自己觀察,自己偷著練。原公浦很刻苦,下班后還獨自琢磨、練習。三年后,原公浦已是四級車工了。
原公浦積極好學,業(yè)余時間就只有看書一個愛好。當時,一本《把一切獻給黨》是原公浦最喜愛的書。書中的吳運鐸成了原公浦心中的偶像,他也想成為那樣的人。1956年,企業(yè)實行公私合營,原公浦所在的工具廠合并到上海汽車底盤廠。原公浦入了黨,擔任了團總支書記。一年后,他認識了郭福妹。比他小5歲的郭福妹是他的徒弟,是個上海姑娘。
原公浦年輕、業(yè)務水平高,對徒弟耐心教導。郭福妹對他由敬佩到愛慕,兩人日久生情。郭福妹的母親得知女兒的戀愛對象是個山東農(nóng)村來的小伙子,在上海什么根基都沒有,反對女兒跟原公浦談戀愛。但是郭福妹堅信原公浦是個有為青年,而且待她細心體貼,一點沒有傳說中山東男人的大男子主義。
當時已經(jīng)是五級車工的原公浦每月工資有75.28元,在上海屬于中等偏上水平,但是他每月要寄20元給老家的父母。郭福妹的母親看到了他的上進、孝順,漸漸松口了,她也希望女兒能幸福。
1959年4月23日,原公浦和郭福妹結(jié)婚了。原公浦在上海沒有房子,郭福妹的阿姨把自己住的閣樓讓出來給他們當新房,自己和兒子住到了姐姐家,也就是郭福妹的母親家里。結(jié)婚喜酒也是原公浦的岳母親手燒的。
原公浦心里對郭福妹一家是深深的感激,他一無所有來到上海,現(xiàn)在有了一個幸福的小家,都是妻子一家給他的。同時,他對郭福妹又懷著深深的愧疚,結(jié)婚時只買了一對熱水瓶,一床新床單,一個新臉盆。郭福妹卻毫無怨言。
然而誰也想不到,不過三個月后,原公浦作了一個更對不起郭福妹的決定,他要去大西北工作。原本廠里有兩位職工答應去的,但后來反悔了。原公浦作為團總支書記,還是上海市團代會的代表,覺得自己義不容辭,就到黨總支報了名。
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郭福妹的時候,她哭了。原公浦這一走,工作關(guān)系、戶口都調(diào)走了,再回來不知道是何時。他們才剛結(jié)婚啊??墒牵磺幸殉啥ň?。
岳母知道后,大發(fā)脾氣,她剛把女兒交給原公浦,他卻要遠走他鄉(xiāng)。她直埋怨原公浦:“你一個人去西北,我女兒怎么辦呢?”郭福妹只能勸說母親,原公浦是為了報效國家,好青年志在四方。
這年8月,原公浦就出發(fā)離開了。離別時,面對郭福妹滿臉的淚水,原公浦心里有些悲壯,他一方面不舍新婚的妻子,一方面又渴望學習英雄精神,“革命戰(zhàn)士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他希望自己成為對國家有貢獻的人。
原公浦先到北京集訓,在集訓中被告知:到了大西北那個保密基地后,無論軍官、士兵還是職工,人人都要守口如瓶。聽起來這個地方太至關(guān)重要了!之后,從領(lǐng)導講話中,他才知曉被選派到大西北去干的“保密工程”,原來是搞原子彈!他興奮、激動不已。
原公浦去了甘肅大漠深處的戈壁灘,那里叫404基地。條件艱苦得不能再艱苦,可是原公浦和他的伙伴們心中都有一種榮譽感。原公浦天天鉆研車工技術(shù),學習原子彈的工作原理,工作手冊上記滿了各種各樣的草圖和原理圖。從此,他與原子彈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與戈壁灘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與上海一別就是30多年。
原公浦全身心撲在了學習、工作中,連每年一次的探親假都放棄了。再見郭福妹已是兩年半以后。見到長途跋涉回到上海的原公浦,郭福妹悲喜交加。然而短短不到兩周的相聚后,又將是久久的分離?!懊髂陼貋韱??”郭福妹問。原公浦虧欠地說:“對不起,頭兩年實在太忙了,抽不出時間回來,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原公浦具體做些什么工作,郭福妹并不知曉,原公浦說不能講。郭福妹知道,肯定是對國家而言很重要的事,所以她愿意為了支持丈夫,忍受相思別離之苦。
1963年2月,原公浦和郭福妹的大女兒出生了。遠在戈壁灘的原公浦沒有親眼看到剛出生的女兒。他想念郭福妹,想見見女兒,他寫信給郭福妹,希望她去戈壁灘,去他工作的地方?;氐念I(lǐng)導也常常敦促有家室的工作人員,把妻子“騙”去,不要把戈壁灘說得太苦,等夫妻團聚了,大家才能安心工作。原公浦響應“號召”,他在信中說:“這里牛奶當水喝,騎著馬打獵……”這些說辭是大家統(tǒng)一的。
郭福妹果然“上當”了,這年8月,她向單位申請把工作關(guān)系調(diào)去了原公浦那里。郭福妹知道,如果她不調(diào)動工作,不知要跟原公浦分別多久,所以她為了支持他的工作,寧可離開大上海。
可是女兒才半歲,郭福妹猶豫要不要帶女兒一起去。她初為人母,還是有些擔心,生怕帶不好孩子。這時,母親站出來了:“把孩子留在上海,我來帶。那里到底是什么情況還不知道呢,你們都要工作,這么小的孩子怎么帶?而且孩子戶口留在上海,總比去那里好?!惫C脻M懷感激,跟母親依依惜別了。她想不到,從此之后她再也沒有機會在母親身邊盡孝了。
到了戈壁灘,看到原公浦住的8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僅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郭福妹哭了。這里根本不像原公浦信中說的那樣,這里遠比上海艱苦得多。別說牛奶了,連大米都是限量供應,他們很多時候要吃青稞、粗糧。既來之則安之,日子雖然艱苦,但終于夫妻團聚了。
原公浦每天一清早就出門了,通常到晚上7點才回家,有時甚至到半夜。郭福妹知道他的工作需要保密,所以從不細問。1964年初,原公浦每天工作的時間更長了,有時甚至出去20個小時才回來,回到家,就倒在床上。但是郭福妹知道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半夜里還說夢話,郭福妹聽不懂,但猜想是跟他的工作有關(guān)。連續(xù)三個月時間,原公浦吃不下、睡不好,身高170厘米的他瘦到只有90斤重。郭福妹擔心不已,卻又幫不上忙,唯有做到不給他添麻煩。那段日子郭福妹發(fā)高燒,也不敢告訴他。有一天,在上班時間,郭福妹流產(chǎn)了。去了基地的醫(yī)院,醫(yī)生讓家屬來簽字做手術(shù),郭福妹都沒有找原公浦,她把自己的領(lǐng)導找來了。那天,原公浦又是直到深夜才回家。
郭福妹不知道,1964年初,中國原子彈研制生產(chǎn)到了最后一關(guān)。這最后一關(guān),是要加工原子彈的核心部件——鈾球。鈾球的生產(chǎn)工藝水平要求極嚴,不僅要求光潔度高,尺寸也不能差一絲一毫,誤差不能超過一根頭發(fā)絲的五分之一。在今天精密數(shù)控的機床上,完成這項任務也許算不得什么難事。而那時只有一臺球面機床,刀具磨損快,常使加工精度達不到要求。同時,核心部件——鈾球的貴重,也增加了生產(chǎn)的艱難。在美國,當時一公斤鈾235的價錢為1500多萬美元。
關(guān)鍵的核心部件鈾球,應由最出色的車工來加工完成。在眾多的優(yōu)秀車工技術(shù)選拔中,六級車工的原公浦技高一籌,被領(lǐng)導選中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心臟”——鈾球主刀加工的重任落到了原公浦的肩上。他承受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原公浦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封閉式技術(shù)攻關(guān),使用代用模擬部件反復進行操作訓練。因此,他早出晚歸,加班加點。功夫不負有心人,經(jīng)過苦練,他可以做到閉上眼睛都能摸到車床上的每一個手柄和加油孔的位置,一聽聲音就能判斷出哪個齒輪出了毛病。即使在窺視窗亮度極低,且又戴著口罩和雙層手套的情況下,他也能準確操作,要車幾絲就是幾絲,絕無半分誤差。
1964年4月30日早晨,原公浦出門前對郭福妹說:“我要去完成一項重要的任務,你要把女兒帶大?!背酥猓瑳]有其他的話語。郭福妹早就猜到他在進行重要的工作,但沒想到這工作可能讓他一去不回。聽到這類似遺言的話,郭福妹哭了,心也跟著懸了起來。原公浦不是嚇唬郭福妹,加工鈾球一旦出現(xiàn)差錯,不但對國家而言是重大損失,他也會有生命危險。
這一天,原公浦成了眾人的焦點。原公浦穿上笨重的防護服,戴上特制的口罩,套上雙層乳膠手套,像登月人那樣,一步一步地走上操作臺。此時此刻,原公浦心里的沉重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能有一點點失誤,僅僅這份壓力就能把一個正常人壓垮了。他清楚,為了生產(chǎn)這小小的鈾球,中國已經(jīng)摸索了10年。
從中午一直到夜深,終于只剩下最后三刀了,這是關(guān)鍵的三刀,車多了,整個鈾球就要報廢,數(shù)萬科研人員忙了10年的成果就要在他手里泡湯;車少了,達不到標準,產(chǎn)生了硬化層,就加工不了了,鈾球不能拿去組裝,原子彈也就不能爆炸了。
原公浦全神貫注,車一刀,停下來量一下尺寸,然后進行第二刀,再停下來仔細測量。車完最后一刀,原公浦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癱坐了下來。此時已是1964年5月1日凌晨,在原公浦的精心操作下,經(jīng)過在場同志的協(xié)力奮戰(zhàn),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鈾球終于誕生了。檢查員報告:核心部件的精確度及尺寸等各項數(shù)據(jù)全部達到設計指標。大家一擁而上,把原公浦高高地拋向空中。原公浦和他的同事們,用普通的機床,加工出高精度的產(chǎn)品,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因為這關(guān)鍵的三刀,從此原公浦便獲得“原三刀”的雅號。
這天,原公浦回到家,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倒在床上就呼呼進入夢鄉(xiāng)了。一直沒有睡著的郭福妹這才放下懸著的心。而原公浦的心呢?
這年10月16日,羅布泊上空,傳來驚天動地的巨響,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了。到這時為止,原公浦一顆懸著的心,才松了下來。
至此之后,原公浦向別人自我介紹時都會說:“我姓原,原子彈的原?!钡拇_,他與原子彈有著不解之緣。
1965年,兒子出生了。懷孕7個多月的郭福妹獨自乘了三天的火車回上海待產(chǎn),而原公浦總有忙不完的工作,他之后又參與了第一顆氫彈和中子彈的制造。兒子剛滿月,郭福妹擔心原公浦不會照顧自己,帶著襁褓中的兒子回到了戈壁灘。
原公浦和郭福姝的結(jié)婚照
郭福妹的父親早在她結(jié)婚前就去世了,她的母親已經(jīng)獨自為她照顧大女兒,她不想再增添母親的負擔。兒子幾個月大時,郭福妹就要把兒子送進了基地的托兒所。1970年,小女兒出生后,郭福妹和原公浦一邊忙著工作,一邊要照顧兩個孩子。女兒3歲時,原公浦累得病倒了。郭福妹忍痛把小女兒送去了山東公婆家。山東農(nóng)村條件艱苦,3歲的女兒已經(jīng)有點懂事了,哭著不肯離開父母??墒枪C弥荒芰髦鴾I把女兒送走。直到女兒9歲時,才把她接回戈壁灘。
為了工作,原公浦付出了太多。不但要忍受兒女分離之苦,他自己的身體也受到了影響。當時,一切都在起步摸索階段,所以對于防護工作還不夠嚴密。原公浦接觸的都是具有輻射的物體。有一段時間,原公浦覺得身體越來越弱,走路都走不動,左手的虎口還有些疼痛,他便去了基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你的虎口里有東西,我給你動個手術(shù),幫你把虎口里的東西取走吧?”原公浦點點頭。醫(yī)生把原公浦左手虎口里取出的東西拿去化驗,然后大吃一驚:“原師傅啊,這不是鐵屑子啊,是非常毒的放射性極強的金屬钚239?!鳖?39裂變速度快,臨界密度小,要用三米厚的水泥才能擋住核輻射。而它在原公浦的體內(nèi)足足呆了好幾年。
如今的原公浦和郭福妹
1981年,郭福妹的母親在上海病危,住進了醫(yī)院。當時原公浦剛巧在青島療養(yǎng),他原本就打算順路回上??赐滥傅?,接到通知就立刻趕回了上海。岳母已經(jīng)有些迷迷糊糊了,看到他,居然開口說話了:“我把你女兒帶大了?!闭f完,岳母喘著氣,很痛苦的樣子。原公浦聽到這話,瞬間濕了眼眶,他對不起岳母,岳母為他辛苦操勞把女兒帶大,而他呢?把岳母的女兒帶去戈壁灘吃苦,沒有讓她過一天好日子。他握緊岳母的手說:“我一定把你女兒帶回上海。”岳母直到去世,沒有再說一句話。郭福妹遠在甘肅,都趕不及回上海見母親最后一面,只能在心中訴說對母親的想念和虧欠。
對岳母的這句承諾,原公浦直到1994年退休后才兌現(xiàn)。離開上海30多年,郭福妹到上海下了火車的那一刻就哭了,可惜母親看不到這一幕了。
基地分了一套兩室的租賃房給原公浦,也就是他現(xiàn)在住的地方。在戈壁灘度過了最美好的青年和中年時光,回到上海的原公浦可以說是兩袖清風,連在戈壁灘自己做的木頭方凳都舍不得丟下,一起帶回了上海。這張方凳比他的子女年歲都大,那是他青春歲月的見證。
從此以后,原公浦和郭福妹就像是所有普通退休工人一樣,過起普通人的生活。只是,他們因為是在甘肅退休的,所以退休工資比上海的普通工人少了許多,連上海的醫(yī)保也沒有,所以他們的生活實際上要比上海的普通退休工人拮據(jù)得多。他們不得不省吃儉用,一些小病痛都舍不得去醫(yī)院治療。他們的兒女都在普通的工作崗位上工作,小女兒在他們回上海多年后,才從甘肅回到上海。
原公浦一輩子無愧于國家、無愧于自己的事業(yè),但他愧對自己的家人。2012年,原公浦被查出已是前列腺癌癥晚期。因為年歲已高,醫(yī)生建議不動手術(shù),用去勢療法。所幸,此時原公浦和郭福妹已經(jīng)拿到了上海的幫困醫(yī)療卡,但醫(yī)療費用中仍需承擔不低的自費比例。原公浦需要終身服藥抑制癌癥。起初,醫(yī)生給他服用的藥,每月藥費需六七百元,原公浦還能勉強負擔。但是半年后,他對這種藥產(chǎn)生了抗藥性。之后醫(yī)生給他換了一種進口藥,需自費i000多元,可是半年后他又產(chǎn)生了抗藥性。而且,他的病情發(fā)生了“骨轉(zhuǎn)移”。醫(yī)生說有一種藥效果非常好,每月17000元,自費得出8000多元。這么高的費用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原公浦兩夫婦的退休工資,他們一個每月2000多元,一個每月3000多元,根本負擔不起。
后來,聽說仁濟醫(yī)院有一種新藥在做臨床實驗,需要志愿者,可以免費服用藥物兩年,但需要配合醫(yī)院做監(jiān)測。原公浦自告奮勇地報名了。兩年志愿者,他的病得以控制。但往后的藥怎么辦呢?仁濟醫(yī)院的一位年輕醫(yī)生了解了原公浦的境遇,自己出資為他買了一種印度產(chǎn)的同類藥物,一下就買了好幾個月的量。原公浦感激不已,他后來才得知這印度產(chǎn)的藥,每月費用也要三四千元。雖然那位年輕醫(yī)生說愿意負擔他今后的用藥,但是原公浦拒絕了,那位醫(yī)生還沒成家,自己也有經(jīng)濟壓力。
這幾年來,原公浦的兒子為他買過一部分藥,一些好心人也幫助過他,對于每一個幫過他的人,他都銘記在心。他說如果靠自己,他可能根本就活不到今天了。只是兒女都不富裕,原公浦看著自己的退休工資,只能嘆息。
曾有人問他是否會后悔當年離開上海?原公浦很認真地說,如果人生再來一次,依舊會做相同的選擇。不管他現(xiàn)在生活如何拮據(jù),他的身體承受怎樣的病痛折磨,他的名字永遠留在了中國的歷史長卷上,那一個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他畢生難忘。原公浦總是跟年輕人說,當年在那么艱苦的條件下,中國人依舊創(chuàng)造了奇跡,現(xiàn)如今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只要有信念。
這份信念一直根植于原公浦的心中。最清楚他懷有這份信念的就是郭福妹,她說:“老原直到現(xiàn)在都會說夢話,說的都是當年工作中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