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杰［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長春 130024］

靈與肉的問題是宗教問題、哲學問題、道德問題，在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勞倫斯《兒子與情人》等作品中都有極致的表現(xiàn)；同樣，在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也有值得探討的地方。

拉美文學杰出的代表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晚年創(chuàng)作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似乎要窮盡這世間所有種類的愛情。小說以赫雷米亞·德圣阿莫爾之死為開篇，順敘到費爾明娜之夫烏爾比諾醫(yī)生之死后，接著展開倒敘，敘述了費爾明娜與烏爾比諾的夫妻生活以及弗洛倫蒂諾與費爾明娜的愛情故事，其間穿插著弗洛倫蒂諾與其他女人的關系糾葛與其事業(yè)的上升。小說的主線即是弗洛倫蒂諾與費爾明娜長達半個世紀的感情糾葛，在這段綿長的糾葛中體現(xiàn)了鮮明的小說人物形象弗洛倫蒂諾愛情的靈與肉。本文就將從弗洛倫蒂諾愛情的“靈的忠誠”“肉的放縱”和“靈與肉的統(tǒng)一”這三個層面對弗洛倫蒂諾愛情的靈與肉層面進行簡析。

一、靈的忠誠

“這些地方走在眾人之前，它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花冠女神?！弊骷荫R爾克斯在小說開篇引用了哥倫比亞盲人音樂家萊昂德羅·迪亞斯的這句話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調(diào)，這是一個浪漫的、迷戀“花冠女神”的愛情故事。所謂“花冠女神”便是愛與美的精神的象征，這是戀愛中的弗洛倫蒂諾心靈中圣潔美好的姑娘費爾明娜的代稱。

劉小楓教授曾在《沉重的肉身》一書中敘述道：“肉身偶在之‘偶’因于身體與靈魂的一次性相逢而來的蛻變。肉身渾身是偶然，在肉身上沒有絲毫必然的痕跡。正因為肉身是偶在的，所以它沉重。身體的沉重來自于身體與靈魂僅僅一次的、不容錯過的相逢?！雹僬J識費爾明娜的時候，弗洛倫蒂諾是帶有卡夫卡“洛維氣質(zhì)”的小伙子，拉小提琴、朗誦詩歌、身材瘦削、性格內(nèi)向。直到送電報的一天下午，“偶然的一瞥，成為這場半世紀仍未結(jié)束的驚天動地的愛情的源頭”②，天真的日子到此結(jié)束。古希臘女詩人薩福曾這樣描寫戀愛的人：“只要一看見你，我就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的舌頭全碎了。”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弗洛倫蒂諾“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龐和因愛情的恐懼而變得僵硬的雙唇”③是愛情開始萌發(fā)的最初形態(tài)，患上相思病的他具有和霍亂相同的癥狀，“他腹瀉，吐口水，暈頭轉(zhuǎn)向，還常常突然暈厥”④，膽怯而激動的情愫逐漸得到愛情的滋潤，愈陷愈深地沉浸在愛戀的“花冠女神”的神秘芳香之中，弗洛倫蒂諾的肉體幸運地找到了自己另一半的靈魂。

此時，當洛達里奧·圖古特領弗洛倫蒂諾到自己的秘密天堂與“夜鳥”過上一晚時，弗洛倫蒂諾堅決地拒絕了：“他還是童男，并且決心除非因為愛情，否則絕不失掉童貞”⑤，甚至在旅館中，做清潔的女孩兒饑渴難耐主動獻身的情況下，他同樣驚恐地挪開身子拒絕。這是一種傳統(tǒng)的、保守的愛情貞節(jié)觀。可以說從弗洛倫蒂諾認識費爾明娜之后，靈魂上是百分之百忠誠的，并且最初伴隨著肉體上的忠誠。

弗洛倫蒂諾與費爾明娜兩個人并沒有發(fā)生肉體上的接觸，而只是精神上柏拉圖式的戀愛。狂熱的通信、孤獨的等待、為愛撈金探險、魂牽夢縈仿佛霍亂，這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小伙子執(zhí)著癡戀著那個被詩歌美化了的姑娘，沉醉在比姑娘本身更美好的幻夢里，和了不起的蓋茨比一樣，他的愛已到了癲狂的程度。

弗洛倫蒂諾對費爾明娜的愛情具有理想和宿命的意味，如若有絲毫精神上的偏離對于弗洛倫蒂諾自己來說都是不可饒恕的，負罪感會侵蝕自己的全身。小說中最使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話是，弗洛倫蒂諾在費爾明娜問及自己是否真的沒有過女人時，他立刻沒有一絲顫抖地回答：“那是因為我為你保留了童貞。”⑥對于弗洛倫蒂諾來說，他將費爾明娜置于的是與現(xiàn)實區(qū)別開來的理想化世界，甚至充滿戰(zhàn)爭、霍亂、人為破壞、骯臟不堪的世界反而是虛幻、渾渾噩噩的，愛情才是“一種千真萬確的真實”。他對她的愛是純粹的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執(zhí)著，擁有這樣愛情激情與信念的人永遠不會衰老，他擺脫了生命的常態(tài)。“死亡讓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為愛而死”⑦。長期愛而不得的堅守，這樣的弗洛倫蒂諾也是孤獨的。他對她的愛情無法用現(xiàn)實世俗準則來衡量，在孤獨而純粹的靈魂世界中，他的愛濃烈而純真。

二、肉的放縱

“敘事倫理學不探究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基本道德觀念，也不制造關于生命感覺的理則，而是講述個人經(jīng)歷的生命故事，通過個人經(jīng)歷的敘事提出關于生命感覺的問題，營構(gòu)具體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雹喱F(xiàn)代敘事倫理中，相對于人民倫理的大敘事，作為自由倫理個體敘事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書，不帶道德譴責地向我們講述了一場激動人心的愛情故事。

三年阻隔之后，費爾明娜重新歸來。她在“代筆人門廊”突然看見弗洛倫蒂諾時猛然醒悟，以“今天，見到您時，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場幻覺”的一張紙條簡潔冷漠地結(jié)束了兩人的戀人關系。弗洛倫蒂諾悲痛不已，心如死灰地登上船開始了自己的療傷之旅，而在船上的一個突發(fā)事件則為他按下了下一段人生的按鈕，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成為他人生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弗洛倫蒂諾被一個不確定身份的裸體女人偷襲，在黑暗的船艙中毫無光榮可言地奪去了他的童貞，同時也給了他一個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驚人發(fā)現(xiàn)：“那就是，他對費爾明娜·達薩的虛無縹緲的愛可以用世俗的激情來替代?！雹釓拇?，弗洛倫蒂諾開始了他“肉的放縱”，開始了他的“生命之輕”。

一生中，他與六百二十二個女人發(fā)生了關系，整整記錄了二十五個本子。他不拘泥于一種審美，從少女、婦女到寡婦，從白人、黑人到混血，在堅守著不花錢買愛的底線之上，他來者不拒，單純享受性愛帶來的歡愉和快感。書中描寫了他瘋狂的獵艷，他仿佛具備一種超能力，能夠輕易鎖定任何一個有可能成為他性對象的人。他不拘泥于一種形式，做愛的方式、地點、習慣等也隨著性愛對象以及自己興趣的改變而改變。他掌控著自己的節(jié)奏，學會了同時愛上幾個人，帶著同樣的痛苦愛著她們，所以從不背叛她們其中任何一個人。

小說中多次將弗洛倫蒂諾對費爾明娜的感情做“永恒的忠誠和不渝的愛情”的表述，我們不禁產(chǎn)生疑問，所謂忠誠和背叛之間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毫無節(jié)制的縱欲像毒品一樣給他帶來暫時的安寧，在與眾多情人的愛欲中獲得性的滿足，反而卻更加加強和支撐了他對費爾明娜的愛情。書中雖描寫了他肉的放縱的種種情況，但是始終不忘表現(xiàn)費爾明娜對他無時無刻的思想影響。他的自我在本我和超我中周旋，心中始終心心念念著費爾明娜。對他來說，她是永恒的、純潔的、美麗的、高貴的，他小心翼翼地出現(xiàn)在有她的任何場合，甚至光是說出她的名字都要忍住嘴唇的顫抖?！笆聦嵣希恢倍急憩F(xiàn)得像是費爾明娜·達薩徹頭徹尾的丈夫；肉體上不忠，心靈上卻死心塌地；不停地努力擺脫自己所受的奴役，卻從不讓自己的背叛給她帶去痛苦?！雹?/p>

三、靈與肉的統(tǒng)一

“靈魂之愛在腰部以上，肉體之愛在腰部以下”?，弗洛倫蒂諾為了支撐自己的靈魂之愛而放縱著自己的肉體之愛。在前兩個階段中，弗洛倫蒂諾與費爾明娜愛情的靈魂與肉體是分離的，而在最后一個階段得到了統(tǒng)一。

半個世紀的癡戀，弗洛倫蒂諾一直在精神上守護著費爾明娜，并且一開始認為精神和肉體必須是完全的忠誠統(tǒng)一。靈魂和肉體的融合是人本能潛意識的渴望，弗洛倫蒂諾的靈魂一直遙遙渴望著費爾明娜的肉體，因為她的一個表情、一個姿態(tài)而身心戰(zhàn)栗。在確認費爾明娜已成為寡婦的第一個晚上，他便迫不及待地向她重申了自己永恒的忠誠和不渝的愛情，盼望到了半個世紀以來那封讓他一刻也沒有過停止等待的回信。他已不再年輕，從前熾熱焦灼的等待早已化作堅如磐石的堅守——他愛她，這個信仰他守護了一輩子，終于等到了自己真正的愛情。

《圣經(jīng)》在創(chuàng)世紀中記載，上帝造人時，賦予人思想，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靈魂。而我們的肉體本應該完美，不會生病死亡而得永生，可我們生而有罪，這罪如同遺傳病，自亞當而來；亞當出于塵土歸于塵土，我們最終也要面對衰老死亡?？扇藗兿嘈艂ゴ蟮膼矍?、幸福和自由是永恒的，是不死的。這種烏托邦式的現(xiàn)實，是很多小說愿意去描寫的，因為它能在表面上給人以安慰。但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不同，他是作者創(chuàng)造的一種與這種烏托邦相反的“現(xiàn)實”。馬爾克斯描寫的是“霍亂時期”的“愛情”，是充滿了偏見、虛偽、瘟疫和戰(zhàn)爭世界里的“愛情”，對于這份愛情來說，愛情從屬于夢幻世界，是超越現(xiàn)實的愛情，屬于未來的“現(xiàn)實”。

弗洛倫蒂諾和費爾明娜在船上開始了一直走的旅行，聞著對方身上上了年紀發(fā)酵了的酸味，撫摸著對方不再光滑硬挺的肌膚，平靜而健康地做愛。這個被自己奉為“花冠女神”的女人，終于使自己在有生之年的靈魂和肉體得到了統(tǒng)一，獲得了未來的“現(xiàn)實”。一艘插有黃色霍亂旗子的輪船在海上來來回回地走，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天的日日夜夜之后，走完他們兩人的一生一世。

通過《霍亂時期的愛情》我們可以看出，處于拉美文化下的作家馬爾克斯對于愛情的定義是廣泛而寬容的，情與欲不應該截然分開，但靈與肉是可以分離的，即使是單純靈魂上或是單純?nèi)怏w上的情感都算作是愛情的一種，但是最美好的愛情則是靈與肉的統(tǒng)一，或者說真正的愛情使得靈魂和肉體得以統(tǒng)一。作者并沒有從道德上嚴厲探討批判弗洛倫蒂諾放縱的肉欲，反而更加確定了其愛情的靈魂的忠誠。這本愛情的百科全書向我們展示了人世間的種種愛情，并教會我們發(fā)現(xiàn)愛的真諦并且學會愛、擁有愛。

四、結(jié)語

馬爾克斯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家，這個流派關心國家和民族的現(xiàn)實，時刻不忘自己身為作家的職責，充當社會良心的角色，以閃爍著血淚之光的雙眼審視著拉美殘酷的現(xiàn)實并做出流水般撫摸人心的描述。

弗洛倫蒂諾和費爾明娜的經(jīng)歷雖然曲折，但在一生的奮斗和堅守之后迎來的是兩個人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富有詩意的愛情，這也預示著拉美在經(jīng)歷霍亂、戰(zhàn)亂等各種災難以后，愚昧落后的拉美各國最終也會迎來希望和光明。

①⑧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華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頁，第4頁。

②③④⑤⑥⑦⑨⑩?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楊玲譯，南海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61頁，第66頁，第69頁，第71頁，第391頁，第193頁，第163頁，第226頁，第2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