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淑[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000]
張翎作為北美新移民文學的領軍人物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文學作品,長篇小說新作《流年物語》擺脫了以往的敘事方式,創(chuàng)新地采用十個帶有象征隱喻意味的物,將“人事”和“物語”彼此映照,全方位地觀察和思考人性。小說向我們講述了大時代流年中兩個家族三代人之間人事變遷和命運飄零的同時,也塑造了淳樸敦厚,善良又堅強的朱靜芬這一女性人物形象,并把她悲劇性的一生作為副線貫穿于一個家族的歷史。本文將從社會、人格與文學形象三個方面,分析朱靜芬這一女性人物形象及其所蘊含的多重內涵。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了女性在兩性關系中的被動與他者地位,在她看來,兩性關系中的主客雙方總是不對稱的,男性總是處于自我的主體地位,而女性卻總是男性眼中的他者,她們是喪失主體資格的人,在男性建構的社會體制中,她們的存在是一種附屬的、次要的、被動的存在。①從全崇武的老首長一句“我老婆的表妹廠里有個女工,是個孤兒,人可靠,身體好,能吃苦,絕對是塊做老婆的料子”開始,朱靜芬就像那個時代的大部分普通女性一樣,被定義為男人成長中的需要物和附屬品,用來維持家庭的穩(wěn)定。在老首長眼里,她身上最優(yōu)秀的地方就是擁有賢妻良母所具有的大多數(shù)品質,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成為她生命的定義。自封建社會以來,女性被賦予了一系列職責,而男人們則稱贊女性的賢惠,使她們處于無權地位,使女性從屬于男性。在男權社會中,歌頌婦女的用意其實是利用妻母的角色來維護男性在社會的中心地位,他們?yōu)閶D女們樹立了符合男權社會統(tǒng)治秩序的形象符號,以此來潛移默化地影響一代又一代的女性,使她們產生對“賢妻良母”的認同感,從而安分守己,順從、依附于男權。朱靜芬可以說是在那個時代“合格”女人的代表,沒有“自我”概念,以高度的順從和容忍對待丈夫。最顯而易見的是當她發(fā)現(xiàn)丈夫出軌后,怯于跟丈夫直面,獨自帶著女兒跟蹤丈夫,卻拿不出半分勇氣親自去質問那個搶走她丈夫,搶走女兒爸爸的女人。朱靜芬不是一個真正蠢笨的女人,只是在那個時代給女性的框架里有自己的考慮,她擔心如果捅破了這張紙,這個家就真的分崩離析。她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家庭的穩(wěn)定,唯唯諾諾地試探著全崇武的反應,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等到了恰當?shù)臅r間準備向那個女人興師問罪,然而當看到那女人是那樣光彩照人、處變不驚之時,卻生出了羞愧和自卑,仿佛做了錯事的是自己?!八幌氲厣嫌幸粋€坑,她能鉆進去,永遠不要見人。她才是賊,從那個女人手里偷走了本該是她的東西”。
男權社會使朱靜芬喪失的不僅是自我意識,也禁錮了她的思想和自由,讓她自愿淪為男性的附屬物,她的存在沒有自我價值、沒有個性獨立,也沒有話語權,女性的需要都處于男性可見域之外,接著被社會湮沒了。朱靜芬的形象塑造,揭開了以犧牲女性為代價的“幸?!鄙畹拿婢?,揭示了家庭主婦在男權社會中受壓抑的身心狀況和生存處境。
雙重人格指除了所表現(xiàn)出的自我外,內心深處還有“第二個自我”存在?!暗诙€自我”在榮格心理學術語中被稱為“影子”,它代表著自我所不知或所知甚少的屬性和特征。一般說來,它指的是人平時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的對立面,在一般情況下是人們所難以意識到的,然而它卻深深地存在著。②《流年物語》中朱靜芬性格轉變最突出的一次是因女兒全力在做知青期間被傻子強奸懷了身孕,一向怯懦膽小的朱靜芬將心里多年積攢的委屈、憤怒、魄力、智慧一股勁地使了出來,帶著“炸成針的頭發(fā)和撕裂的眼眶里那兩顆血紅的眼珠”,沖進傻子家里。那把工作時用來碎煤砸釘子的方臉鐵榔頭便是她的武器,她要用它來砸碎那些敦厚外表下冷漠自私的人心,砸碎陳岙底人明目張膽的侵害,砸碎強奸女兒的傻子。她的強勢、凜冽和智慧在這一刻像拉開了閘一樣從她身體里沖出來,“階級斗爭”四個字出口,涌出的便不再是從前那個唯唯諾諾的良家婦女,而是一個“決不后退的女戰(zhàn)士”。按照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無意識是原始的盲目的沖動、生物的本能和出生后被壓抑的欲望的儲藏庫,它的存在具有濃厚的個人色彩和后天特性。無意識不僅不會因壓抑而消失,并且還伺機改頭換面表現(xiàn)出來。③就朱靜芬而言,反抗與抗爭的本能長期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這是由于她第一人格相對弱勢的家庭地位和她性格里的軟弱所造成的。因此,朱靜芬的第二人格是她第一人格的對立面,是勇敢、機敏、強勢、智慧、有主見的,是對壓抑許久的欲望的強烈反叛。
朱靜芬的第二人格在老年癡呆之后更完整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她忘記了身邊的所有人,她的不滿只剩下一種表達方式,那就是能讓天花板掉渣的那種尖叫。此時的朱靜芬?guī)缀踹_到了“無意識”的狀態(tài),是那個曾經“單槍匹馬拎著榔頭沖進傻子家”的朱靜芬的完全釋放。老年的朱靜芬通過失憶逃脫了一切曾經壓迫她的人和事,被無形枷鎖束縛了一輩子的朱靜芬終于在最后得到了精神與肉體上的完全解脫,體會到了她這一生從未真正擁有過的“自由”的滋味。朱靜芬雙重人格的單重顯現(xiàn)的原因,歸結于她所生活的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不允許她內在的第二人格展現(xiàn),因此她更多地表現(xiàn)出懦弱、壓抑、片面的一面。朱靜芬的人格分裂體現(xiàn)了她作為普通女性所經歷的來自時代、社會、家庭的壓迫,然而朱靜芬的自我解放只有通過雙重人格的方式才得以實現(xiàn)。從朱靜芬下意識的忍耐到她最終無意識的解放,都暗示了在那個時代里,真正的自由與大眾女性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在母系氏族社會階段,人們有著原始的生殖崇拜,母親被視為生命之源,享受人們的頂禮膜拜。但隨著原始社會被封建社會所取代,男權觀念開始變得愈發(fā)穩(wěn)固,女性的地位一落千丈,被歧視、被扭曲和被禁錮的苦難歷史開始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母慈子孝”的禮教制度深入人心,然而提倡孝道并不表明真正尊重母親,而是借此維護秩序森嚴的家族制度。朱靜芬便是這個時期母親的典型形象,她擔任著代行父權的角色,維護著封建家庭家族制度的框架照常運轉。朱靜芬將丈夫與女兒的食寢照顧得無微不至,讓兩個女兒上學成為知識青年,對她們密切關注愛護有加,她的母性是與生俱來的,封建禮教并沒有使她喪失充滿人情美的母愛。她渺小、卑微,有時愚昧;她深深愛著自己的女兒們,卻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去愛她們;她與女兒們血緣上雖是一體的,但在精神上卻是毫無關聯(lián)。
朱靜芬生命的匱乏驅動著她按照自己的生存經驗和內在信仰來為女兒們做出決策,最終鑄成一個又一個的錯誤,導致一場場悲劇的發(fā)生。最初的大錯鑄在葉知秋自殺的那個晚上,她不顧全力的抗議,生硬地將兩個女兒拉進成人和謊言的世界。第二次是為了不讓全崇武“犯錯誤”,間接導致全力在陳岙底被傻子強奸。第三次則是為給全力找了一個“安身之所”,匆匆安排劉年與全力的婚禮,最終導致了全知的死。朱靜芬忙不停地去填補上一個洞,卻又扯開了下一個洞,窟窿越捅越大,最后將一條完好的布扯成了爛布條。經過長期的封建統(tǒng)治,封建意識形態(tài)已經潛移默化地顛倒了民眾的價值觀念,并滲透到民族意識和個人意識,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歷史的力量。朱靜芬在心底幾乎已經默認了男權社會的統(tǒng)治,一切以丈夫為中心,她可以為了維護家庭穩(wěn)定與第三者和平共處,為了安撫丈夫的心讓女兒給第三者捎話送臘肉;為了給丈夫少添麻煩,女兒下鄉(xiāng)多受苦也無礙。在她眼里,最重要的始終是丈夫,自己包括女兒都可以為了丈夫而犧牲自身的利益。吉爾伯特和格芭尖銳地批評道:“自我犧牲精神并非是一種高尚精神,它是死亡的一種表現(xiàn)?!雹苓@種盲目無我的行為,是一種徹底的自我拋棄和喪失獨立人格而歸順的女奴意識的體現(xiàn),是作為母親缺乏個人意識的表現(xiàn)。全知的死給了朱靜芬沉重的一擊,她的驚愕與悲痛更使她喪失了看清真相的能力,固執(zhí)地把全知的死歸咎于葉知秋。而釀成這出悲劇的原因追根溯源是男權社會的思想腐蝕,在封建家族制度的強壓之下,她顯得軟弱無助、無所倚靠,對于這強大的力量,她無力阻止,更可悲的是她已下意識地認可了這腐蝕人的傳統(tǒng)。以朱靜芬為代表的母親形象,實際是在父權制度之下被壓制和利用的對象,她們的軟弱源于父權制度的迫害,而她們與父同謀則更加反映出父權制度的強大。
張翎在作品中體現(xiàn)了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和生存處境的關注,也表達了她本人對婦女的生活處境、婚姻狀況以及社會地位的深刻思考,因此,書寫女性的忍耐順從,就是對封建男權的揭露;表達對女性的憐惜同情,就是對男權意志的反抗。
(感謝周春英老師的指導)
① 陳婭嬌:《菲茨杰拉德筆下“新潮女郎”形象研究》,《蘇州大學學位論文,2011年版》,第8頁。
② 〔瑞士〕榮格:《心理學入門》,馮川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頁。
③ 袁義江、趙秀峰:《略論榮格的美學思想》,《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2期,第2頁。
④ 羅婷:《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西方與中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