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飛[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上海 200234]
禪意,也叫禪心,指的是清空安寧的心,源自佛教術語。中國古詩里有“禪意”一詞,如劉長卿的《尋南溪常山道人隱居》:
一路經(jīng)行處,莓苔見履痕。白云依靜渚,春草閉閑門。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詩中“禪意”為何物?先看“靜”與“閑”,這是一種景色格調(diào),也是一種心境,也就是在清幽的景色中獲得的寧靜、閑適的心境。再看“過”與“隨”,這是一種自然隨性的行走方式,自在逍遙,不刻意但隨意。后看“溪花與禪意”,這是并列結構,前后名詞對等,也就是“溪花”便是“禪意”,“禪意”便是“溪花”。三看之后,便有了“禪意”的答案:它是凈根、逍遙和二者的融合——溪花,也就是佛、道與景。禪文化是佛家文化傳入中國后吸收道家文化演變而成的新文化,因此兼有二者的文化因子。佛道都喜占山林,入幽探勝,冥思悟道,目對山水時便把這種道移至其間,以山水觀道,故有了溪花便是禪意的說法。道在景中,則不須言語,只要體悟,禪宗的妙悟與道家的得意忘言便不謀而合。中國古詩的意境講求融情于景、含蓄不盡,即是受了佛道思想的影響。景為實,情為虛,虛實相生,這便是老、莊哲學。靜心、頓悟、超功利,這便是佛禪之道。所以此詩美在情景事理的融合,美在白云溪花、芳草松色的直覺體驗。
江南沖淡的山水自含有一種禪意文化,這種文化也如春風一樣沐浴著江南的才子們。
心如止水便是一種佛的境界,它是一種心態(tài),比喻心靈處于一種寧靜、清晰的狀態(tài)。有此心態(tài),能不受外界的干擾,心境淡泊。從“景泰十才子”的詩作中也時常見到這種狀態(tài)。
鏡、凈、安、靜是禪宗常用術語,在“十才子”詩中也常見,蘇平《訪下天竺衎上人》寫道:
重重佛國青山繞,步入諸天接上方。萬壑白云留惠遠,孤峰明月憶支郎。鏡中止水心源凈,象外虛空色相忘。林下相尋同結社,談詩不覺到斜陽。
上人是對僧侶的尊稱。“鏡中止水心源凈,象外虛空色相忘”可以說是禪意的注解,它包含著凈心、虛空的佛學真諦。象與色可忘,詩卻不忘,與社友林下談詩不覺夕陽西下,達到忘我境界。禪與詩相融,它是詩人的快樂之源。蔣主忠的《贈日東僧》更直接地指出了禪是什么,詩云:
尋師來上國,掛錫且隨緣。處世誰非幻,安心即是禪。松陰開丈室,貝葉著遺編。一別滄溟上,于今又幾年。
“安心即是禪”指出了禪的內(nèi)涵,“隨緣”二字意為順應機緣、順其自然的處世方式。日東僧能安心隨緣,所做之事也很簡單,于松蔭下的丈室內(nèi)著寫經(jīng)文、研讀佛理。與禪意相吻合,此詩語言也平淡有味。與此相似,劉溥也寫了送僧,也提到了“靜心”,此詩為《送定僧(兩首)》,其一云:
半生蹤跡歷叢林,瓶缽相隨悅靜心。貝葉夜翻窗月冷,松龕秋定海云陰。山連吳苑青楓合,水入婁江白浪深。幾欲相從杳難覓,一天風雨晚沉沉。
定僧半生時間都是在奔波游走,穿行于叢林間,伴的是云月風雨,而且山高水深,但他能“悅靜心”,無怪取名為“定僧”。此詩以景襯人,環(huán)境越艱險越能反映人的定力。定僧不僅內(nèi)心鎮(zhèn)定,而且還有雅趣,第二首就寫了他“水扉人靜無余事,長日吟詩對白鷗”的雅懷。
悟、空、幻是佛家術語,在“十才子”的詩里也常見,如蔣主忠《過月山和尚影堂》:
經(jīng)室香銷鎖暗塵,重來詞客倍傷神。浮漚已悟生前幻,孤錫猶隨化后身。高塔夕陽偏送晚,閑庭芳草自生春??臻T去住真成夢,不用哀吟淚滿巾。
此詩情調(diào)哀凄,由“倍傷神”“淚滿巾”可見,又似乎看破世情,由“空”“幻”可知。哀而達觀的心態(tài)取決于禪心頓悟?!捌迸c“自”字寫出了自然的自在規(guī)律,它不以人事轉移。若有禪心,則來與去都隨化自然,無關大礙。劉長卿《齊一和尚影堂》有“唯共門人淚滿衣”之句,此詩則一反此態(tài),說“不用哀吟淚滿巾”,心態(tài)自是不一樣。
一切是幻,那么身外之物也無須掛念,“忘身外物”也是禪宗的思想,忘即為淡泊。蔣主忠《挽燈徹明上人》寫道:
丈室自蕭然,寒窗一塌懸。已忘身外慮,久悟病中禪。塵暗松枝拂,香殘貝葉編。惟余孤塔在,春草綠芊芊。
“已忘身外慮”寫出燈徹明上人的佛學境界,此詩以景繪境,以境抒情,表達對已故上人的惋惜與懷念之情。丈室、寒窗、懸榻、松枝、貝葉、孤塔,這些都是陪伴上人生前的景物,如今人去物在,只落得蕭然、塵暗、香殘,只有春草仿佛昭示著上人生前的美德,泛著榮光。此詩因繪境而收到了余味不盡的效果。蘇平《澹泊軒》(為僧會范賦)寫出了安然自適的思想,詩云:
一軒瀟灑淡忘機,心似沾泥絮不飛。雪滿佛龕留客坐,云生咒缽待龍歸。閑將蕉葉翻經(jīng)語,靜采煙蘿補衲衣。見說俗塵無所染,山中蓮社莫相違。
“澹泊”意為恬靜、安然的樣子,以“澹泊”名軒可見主人之追求?!耙卉帪t灑淡忘機,心似沾泥絮不飛”生動描繪出僧人情意瀟灑、心如止水般的神采,這種神采來自于他淡泊、忘機的禪意品格。有此品格人也顯得高雅出塵,只屬佛教凈土,不染塵世俗灰?!把薄霸啤钡纫庀笫管幹魅说男蜗蟾语h逸、純凈,“閑”“靜”又使他意態(tài)從容、舉止嫻雅,由此便有了詩意品格。在此,禪與德、與詩融合,是德之禪、詩之禪,禪境即是詩境。
對禪境的詩化描述也多見于“十才子”的詩作里,如蘇平《春日過潭上人方丈》:
路入諸天絕世氛,遠公風月許誰分。橫塘夜雨生春草,別殿空香度白云。定起禪心臨水凈,吟余仙梵隔花聞。我來欲證無生理,竹里茶煙話夕曛。
首句即點出潭上人所居之地斷絕塵俗,“遠”字點出其身遠神遠。中兩聯(lián)描寫丈室景物之幽,“橫塘夜雨生春草,別殿空香度白云”清妙自然,與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相似(因七言比五言多了兩個字,精巧不如謝詩;因佛禪之景深奧,自然之景淺易,通俗不及謝詩;因律詩格律嚴謹,古詩格律寬松,自然不及謝詩),較之后者又多了禪意,它強調(diào)的是“空”與“香”,即境之空、禪之香?!按骸迸c“白”字又見其麗,青白相映成趣。謝詩則突出自然之清美,聲色交輝,側重于景。簡言之,蘇詩為心生之景,謝詩為自然之景,側重點不同?!岸ㄆ鸲U心臨水凈,吟余仙梵隔花聞”亦是禪境的詩意寫照,無論靜與動、起與坐,都如池水照影一樣禪定淡泊,而梵音如仙樂一樣透過花枝流入耳畔,妙不可言?!盁o生理”是不生不滅之理,是佛教哲學;又是有無相生之理,是老莊哲學。它藏在竹林、茶煙、落照中,只須意會,無須多言。到此,詩語結束,詩意在續(xù),正如裊裊茶煙,默默落照。
《世說新語》記載了一個雪夜訪戴的故事。王徽之居住在山陰,一夜忽降大雪,他從睡眠中醒來,開窗命酒,四下一望,白雪明亮,于是起身徘徊,忽憶起戴逵,即刻連夜乘舟前往,經(jīng)夜才到,到后又不造而返,人問其故,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則逸事反映了魏晉人士任誕放浪、不拘形跡的瀟灑情懷,也是“魏晉風流”的體現(xiàn)。魏晉人崇尚老莊哲學,喜清談玄言,瀟灑自適。這種真性情也與禪宗的靜觀妙悟、怡然自得相通,而禪宗本就是佛家文化與道家文化相融后產(chǎn)生的“中國化”文化。這種禪意文化也為文人喜愛,禪意詩更顯出迷人的魅力,“十才子”的詩也抒寫著禪的隨興、自得、與物同化。
隨緣是道教、佛教術語,指順應機緣,順其自然,這一詞也見于“十才子”詩中,劉溥《舟中逢僧盛無極》寫道:
香滿袈裟雪滿顛,去來無定只隨緣。秋風一錫辭雙闋,夜雨孤舟夢五天。世事恁他泥上絮,道心渾似水中蓮。如今戒德無輕垢,歸去岷山月正圓。
“去來無定只隨緣”點出盛無極的生活狀態(tài):一任自然,居無定所?!暗隆弊直砺端哂行摒B(yǎng),不沾染塵垢?!八猩彙庇鞯佬模霸抡龍A”托去所,生動形象,給人高潔之感。蘇平《送僧歸烏石》也寫了游走不定的僧人形象:
游方今已遍,石路覓歸蹤。杯度金山月,齋投野寺鐘。禪心無住著,大道本虛空。后夜分遙念,云山隔萬重。
游方指僧人、道士為修行問道或化緣而云游四方?!岸U心無住著”與“去來無定只隨緣”一樣道理,都是任隨自然,去來無意。尾句“云山隔萬重”也是以景襯人,寫出僧人的高逸清脫,此句又以景言情,寫出詩人對他的不舍與掛念之情。以景襯人是“十才子”禪意詩常用之法,劉溥《云水居為洪上人賦》也是如此:
上人內(nèi)究佛氏書,出世有見心如如。行云流水妙無際,文室因名云水居。自言蹤跡誰可擬,歷遍江山萬余里。錫杖高飛鐘阜云,木杯輕渡灤河水。往來十年今始還,無所住著虛空間。茫茫云水境何在,浩浩乾坤身自閑。昨朝雨過松花白,香卷春風散瑤席。開門邀我賦新詩,不問盈科并觸石。
洪上人在內(nèi)研佛書,出外心淡然,通曉佛教經(jīng)義,明智諳理,儒雅閑放,如“行云流水”一般,因此名其文室曰“云水居”。他歷遍千山萬水,無人敢比?!案唢w”“輕渡”可以說是“行云流水”的生動寫照,他履險若夷,輕若飛鴻。天地之大,他一身輕閑,如游魚戲沙,隨意往復。“昨朝”“香卷”兩句景美如畫,詩意盎然,以此營造出潔白、芬芳的意境,用以托人。結尾兩句則更見其任性無忌,為了邀“我”賦新詩,開門后不顧坑洼積水、巖石硌腳,向“我”飛奔而來。他的這一行為與魏晉人的放誕無異。
蘇正《游金粟寺》則全以景寫禪,清麗優(yōu)美:
遙遙上方寺,愛客啟松扉。坐石孤煙起,談玄一鳥飛。花枝垂暮靄,山翠上春衣?;貦樓卮?,蒼然月色微。
中間兩聯(lián)甚得唐人風韻,與“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云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境界無異。
“十才子”寫僧人,寫丈室,寫寺廟,也寫了禪,借以表達他們出世高蹈、寧靜淡泊、順隨自然的人生理想。而在佛禪世界,他們也領悟了山水之美、人格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