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荔紅
十年中的白天,我是在上海陜西路那幢老洋房里度過的。民國時的建筑,二層樓十來間,解放后充了公,成了出版社的辦公樓。樓前的兩棵白玉蘭樹不知多少歲了,草地延伸盡頭是個花園,滿植月季、櫻花和茶花。我的辦公室是底樓一個四五十平米的房間,桌子靠東窗,窗外有一株葉子闊大的芭蕉樹,還有一棵紫藤,四月間,一掛一掛的紫花,開在窗口。
1996年,我站在這幢灰調低沉如老照片的洋房前時,才剛畢業(yè)。多年以后,我一直記著被領進辦公室時,從四面角落遞來的好奇而挑剔的眼光,夏日午后號碼機敲印稿子嘀嘀噠噠地響。我難以想象會有多少時光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每一個日子又將是怎么過的。
我被教導早晨來泡開水。在我拎著水瓶越過那扇鑲嵌著彩色玻璃的落地格子門時,老周“吱”地一聲吸干瓶底的最后一滴酸奶,而老陳正仰著下巴喳喳喳地轉動他的電動剃須刀,這當兒,小梁一腳踏著門檻一手扶著門框,對著草地一只蹦跳小鳥,抽他的第一根煙。假若空白了這些細節(jié),這一天便不知如何開始了。很多時候我從稿子中抬頭,在陰翳之中,是那些高聳的書籍,埋在堆疊書稿里的黑腦殼,呵,當年這壁爐前放置的是沙發(fā)?鋼琴?是怎樣一雙纖細的手打開那白紗覆壓的格子門,穿月白色棉布衫的仆婦提著裝滿茉莉花的竹籃子,細細穿過花園的石子路……我抱著一堆待批閱的文件到二樓,順旋轉木樓梯而上,踩在蒙塵的白色大理石臺階上,笑聲是從哪個門內傳來?旗袍的一角閃過,繡花拖鞋,玫瑰眼神,破碎的花瓶……那些舊時代的風流韻事,都成了電視劇的幾個鏡頭,私小說的幾個片段……
但是日子重復著前行,昨天和今天一樣。吃過中飯,格子門關閉,日光燈滅掉,七八個人躺在各自黑暗的角落,老陳的干校故事就一如既往地開始了。他津津有味講述如何用手指蘸著新煮的豬食嘗嘗味道、有個右派跳到水銀池里自殺卻沉不下去……也會有小小的波動,那便是過年節(jié)發(fā)年貨。楊老師指揮小張和小梁,張著八個塑料口袋,數(shù)個分發(fā)一大籮筐的小福桔;至于魚,那是得由老劉捏來捏去、掂量著大小平均分配的。這時節(jié)老洋房里充溢著簡單的理所當然的喜悅,混同著書籍防蛀藥丸令人暈眩的氣味,地板蠟新鮮的腥味,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別的味兒,匯聚成一種老房子固有的、陳腐而又溫暖的氣息,這氣息讓人憂傷、沉淪,不思進取、神思寥落卻又心生依戀。
這種氣息,也終究會失散。從這幢老洋房步行5分鐘便是南京西路,上海最繁華的商場,恒隆、中興泰富、梅隴鎮(zhèn)廣場,都在那里,臉上掛著理性微笑的人,也在那里;成功人士和時髦女郎,都香風習習、步履匆匆。5分鐘的路程,時光似乎跨越20年。老洋房里的機關生活,還是被牽動著變化,像一條緩慢蠕動的竹節(jié)蟲。到我離開時,編輯們已被集中到一座新式辦公樓里,老洋房被重新裝修,吊燈裝起來,壁爐露出來,白紗換了新的,墻壁也粉刷過了,說是外國人租賃了它,老洋房將成為高尚人士的會所。一切,都將是新的,這個樓只保有了代表歷史的外殼,內里全都脫胎換骨,而氣息,無論是屬于30年代的,還是屬于機關生活的,都將被新的氣息淹沒了更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