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航
可怕的不是死亡,而在通往死亡的無盡的途中。
——林賢治
在納蘭秋的《情說歷代非常女性才女卷》的明清部分,見到兩個陌生才女的名字:馮小青,賀雙卿。她們都才華橫溢,卻所嫁非人。在婚姻里苦撐兩年,芳魂殞滅時,一個18歲,一個20歲。
讀她們的故事,幾番落淚。憐惜里長出荒草,閱讀成為一種壓迫。尤其,我能夠悠閑于這個仲夏,白天靠在沙發(fā)上看書,晚上在屋頂上鋪一塊哈薩克手工地毯,或坐或臥地看星星,過著花好月圓的小日子。
掩卷。藏書。
被命運(yùn)吞沒、不留痕跡的人恒河沙數(shù)。兩位才女留名于世,并不全是冷酷世界、黑臉命運(yùn)的網(wǎng)開一面,除了文字記錄者的功德,最關(guān)鍵的當(dāng)是她們僥幸留存下來的詩詞及閃耀其中的動人才情。
我憐馮小青。
傳說小青十歲時遇見一個老尼姑,老尼姑囑咐萬不可讀書,如果非要讀書識字,那便自斷性命:“佳人雙九,芳華無有;一十八秋,香魂應(yīng)休!”看似一偈成讖,十分唬人。但這尼姑,這偈子是真有,還是由好事者敷衍而成,叫人生疑。憑什么女子讀書識字,就活不過十八呢?
據(jù)《西泠閨詠》記載,“小青名玄玄,容態(tài)妙麗,通文翰,解聲律,精諸技。家廣陵,年十六歸武林馮生千秋,以同姓故諱之。見嫉正室,徙居孤山別墅。馮姻楊夫人愛憐之,勸之歸,卒以抑郁病卒。”
比之天地,人若蜉蝣;落之滄海,人如一粟。一段人生,從起始至落幕,往往只需寥寥數(shù)語。這段64字記載,“見嫉正室”四字道盡小青命數(shù)之劫。
正室兇悍善妒,美貌有才如馮小青,就是一朵無論如何也躲不開荼毒與踐踏的秋海棠。在妒大婦眼里,小青渾身都是錯:身份卑微是錯,青春芬芳是錯,會作詩是錯,風(fēng)姿超絕更是錯上錯。媸妍有別,自然之道,但在畸形的妻妾關(guān)系中,在一個粗俗不堪的醋海神婆那里,無“道”可講,你美麗,你還愛寫詩,你想獨(dú)占夫?qū)??那就送你去孤島。
可憐小青,被幽禁于孤山,孤獨(dú)絕望,“瘦影自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丈夫遠(yuǎn)躲外地,這世上,無人愛她,她唯有自己愛著自己;這世上,知音不逢,她只有信任自己的影子,與影子為友,跟影子說話;“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燈閑看牡丹亭”,雨滴寒夜,小青與杜麗娘魂接,如狂似癡。這樣的日子,如囚籠,似刀鋒,抑郁成疾,已是定局?!跋﹃栆黄一ㄓ埃峭ねべ慌辍?,可憐小青,自知難活,巨大的悲憤和哀慟塞滿胸臆。這痛,能摧動嶺上梅花,全變作杜鵑凄啼。
《紅樓夢》里的美香菱,遭遇直接取材于馮小青。曹雪芹借王道士之嘴,諂出一張藥方,名曰“療妒湯”?!岸省辈】舍t(yī)嗎?悲觀與樂觀決戰(zhàn),誰勝誰負(fù)?由理性出面裁判,也會莫衷一是吧。小家庭折射大社會。當(dāng)丑陋與粗俗占據(jù)了權(quán)力高點(diǎn),便以毀滅美好為務(wù)。文明,在黑暗的甬道里被迫匍匐,一段時間后才能昂起頭,這似乎也是常態(tài)。
對心思惡毒的妒大婦,不談指望,那是灰,是尊嚴(yán)落地。
就讓我穿過文字,以眼淚,將對小青的欣賞與愛憐留在這個炎熱的七月吧。
小青悲劇,惹世人泣淚。她死后,與她相關(guān)的作品達(dá)十幾種。在我想象的鋪著紅毯的戲劇舞臺上,小青驚為天人,裊裊婷婷,宛轉(zhuǎn)唱道: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
我只愿意想象這一個畫面,用這美的畫面遮擋小青所有的苦難。我躲在現(xiàn)實(shí)的安逸里,不忍想象所有。
我憐賀雙卿。
四百年前,被譽(yù)為“清代李清照”的賀雙卿,遭遇之苦,為古才媛所未有。清末詞家黃燮對她評價甚高,稱她的詞為“天籟”,稱她為“奇才”。讀其詞,感其情,眼淚常涌卻不知從何涌出。
據(jù)清史震林《西青散記》載:雙卿生在綃山一農(nóng)家,“負(fù)絕世才”,“秉絕代姿”,嫁金壇村夫周某,姑惡夫暴,勞瘁以死。
她短暫的二十年人生履歷,冒著絲絲寒氣,叫人觸目驚心。其悲劇之源,又是婚姻,又是婚姻中的人性之惡。
她未及成年,痛失父愛,被叔父賣至偏遠(yuǎn),換來三擔(dān)谷。嫁到周家后,地頭灶頭,一人承擔(dān),男人目不識丁,又非良善之輩,對雙卿動輒怒目相向,拳腳相加。寫詩?那是狗屁不如的東西。她從家里帶來的筆硯紙墨通通被惡婆婆毀掉。
詩人是天生的。雙卿后來只能偷偷在芍藥葉和蘆葦葉上寫詞,寫好了,再倒掉。要不是路過的文人看到芍藥上的字跡,驚艷于她的傲人才情,加以搶救,她的詞,她的悲吟都會被風(fēng)吹走散失,像從未存在過。這首被認(rèn)為能與李清照的《聲聲慢》相匹敵、相抗美的《摸魚兒》,是否能僥幸存世,真是問題。
寸寸微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yīng),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共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死死,暮暮朝朝?
嫁到周家只短短兩年,雙卿便因備受虐待而離世,才華之燈熄滅。她就像周家的一只驢子或一個農(nóng)具,無休止勞作,換來的除了暴虐還是暴虐。她其實(shí)過得不如一只驢子。
“淚珠咽盡還生”,“問天不應(yīng)”,誰憐呢?人間無路,才祈求上天,可這虛無的寄托,沒有邏輯,面目不清。
家如地獄,雙卿的絕望如漫天大雪,穿透紙背——“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如果我能夠,我會用盡力氣推她一把,去,夜奔!
史震林,算是她的知音,意欲營救,雙卿卻堅(jiān)決回絕,還美化她那個粗俗暴虐的丈夫。她用本分,畫地為牢;在這牢里,她任人虐待、宰割;這牢外套著更大的牢,那是封建禮教的邪惡手筆。每一位對自己悲慘處境消極承受的女人,都是它嗜血的證明。
對她的早夭,我痛,也幸。那樣抽筋剔骨的日子,不過也罷!可,雙卿何辜!
從小說、電影里的悲劇抽離悲哀,很容易,因?yàn)椤凹俚摹倍?,足以自我安慰。讀馮小青、賀雙卿,卻無可安慰,那是沿著一條布滿血跡的小路,看死亡變成溫柔的胸膛,變成安全的堡壘,將她們的不甘、嚎啕、無奈一并碾進(jìn)塵土。
封建婚姻是一個陷阱,是黑洞,真正的反抗是不可能的。這人為的路障,冷眼旁觀過多少無聲的毀滅。當(dāng)一腔敦厚柔腸,被粗俗荼毒;當(dāng)滿腹絕世才情,遭暴虐摧殘,死去,是荒謬中的正確。生無歡,死何懼?
閱讀,又有什么用呢?她們的痛與苦難,我無法分擔(dān)半點(diǎn);她們的美與詩,在紙頁上淺淺鋪曬,即使我沉潛其中(又怎么做得到呢?)也摸不到一絲兒溫?zé)帷?/p>
“怒其不爭”?我不忍說出口。在她們的遭遇里,恍然間,我看到自己及其他女子的前世——寂然一生,背負(fù)苦難,墮入悲劇深淵?,F(xiàn)代女性宣揚(yáng)做強(qiáng)勢女人,爭取強(qiáng)勢命運(yùn),這在女性意識混沌的封建時代是不可想象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劉蘭芝算“強(qiáng)勢”,她自盡,是不屈,是女性生命自主、自尊與高貴的張揚(yáng),但劉蘭芝是鳳毛麟角的存在,《孔雀東南飛》因她而光彩奪目。杜麗娘也算“強(qiáng)勢”,但她絕望跳江則表現(xiàn)出女性本質(zhì)上的軟弱:即使身擁萬貫,有經(jīng)濟(jì)支撐,仍拿生命與負(fù)心人較勁,不能好好活下去。
作家周國平說,面對命運(yùn),忍似乎是惟一法門。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隸之忍。
或許正因?yàn)轳T小青和賀雙卿,都擁有被詩書浸潤過的慧心靈質(zhì),我才更希望她們有所覺醒和抗?fàn)帲杏⑿壑?,希望讀到文字里的潑辣,就像竇娥被押到法場時,敢于指天斥地,為自己喊冤。在她們被毀掉的詩篇里,如果有覺醒,有抗?fàn)?,那該是怎樣令人欣慰的疼痛;如果沒有,兩位才女抱持著奴隸之忍,沉淪無盡的悲哀,便在意料之中,又令人無措。
她們的人生結(jié)束于脆薄的春季,如一朵花半開,如半晚殘破的夢。詩詞于她們,或是救贖,終不成救贖。
女子掙脫枷鎖的過程是如此漫長……還好,我站在當(dāng)代的陽光之下。不像她們,除了婚姻,便無路可走。我為此而慶幸。
斗柄指南,天下皆夏。兩位苦命才女,抓不住春天的柳枝,更被拋在夏季之外,即使詩詞里身影依稀,終究叫人難過。我望著夜空瞎想:要是有生命輪回,那該多好。那樣,或許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她們正自主知足,忙為生計(jì),閑看星辰,過著和我一樣快樂的生活……
異地的陌生,剛剛好
我打開所有感官,在異地感和距離感間游動。途中可看的東西太多。有時候覺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動物和近近地看人,都是一件嚴(yán)肅的事情。我總是在某種隱蔽的驚訝里,把真實(shí)和不真實(shí)的感覺一骨腦地揉進(jìn)文字,我怕還來不及回味,當(dāng)下便被記憶改變。
一、躺在時間河灘上的貓
一只貓,散了架,攤在青石板上,游客都繞它而行。若非有毛皮裹著,它的骨骼就七零八落了。這等瘦骨嶙峋、軟沓沓,卻不像被主人遺棄。我蹲下來,任導(dǎo)游解說二佛寺歷史的聲音遠(yuǎn)去。
它只是攤著,頭觸在地上,一動不動。
倚在門邊的老婦人,一身深藍(lán)色布衣,如一幅簡靜的畫。估計(jì)是貓的主人。我便問她。她淡淡地說:這貓年紀(jì)太大嘍嘛。
原來是老了,老得走不動了。
散文家周濤畫過一只黑貓,那貓直身半坐,挺拔傲嬌,目光魅而利。在他眼里,貓是以柔克剛的典范,其柔無敵,沒有克不了的剛,其柔又堪比女人的柔,柔的最深處暗藏著最決絕的狠。
可是,無敵的柔也罷,無敵的狠也罷,只能逞一時勝利,無法逃避鮮活的生命被一點(diǎn)點(diǎn)抽空的命運(yùn)。
它,卻是任何柔的克星。無形無色,至剛;再魅惑的彀,對它都是虛設(shè)。聰明的你也想到了,它是——時間。
時間之后,還是時間;紅顏之后,再無紅顏。
可是,慢著,聽——
喵~喵~喵~循聲而望,在五六米外的一個石缸下,兩只小花貓偎在一起,嬌聲嬌氣地喚著,萌態(tài)可掬,惹人憐愛。
老貓的芳華,給了小貓。此所謂生生不息,柔中有剛。
在時間的河灘上,生命的歷程,演繹著形而下的物質(zhì)壞朽,也燃燒著形而上的精神焰火。
我們無法愛上衰老,卻歡欣于衰老帶來的新生和啟迪。
二、逃不回去的蚯蚓
定睛一看,果然是蚯蚓。重慶的雨下了一晚,它們逃到了水泥路面上。
我真的不想無意中踩死它。據(jù)說它有再生的本領(lǐng),被砍斷后,有頭一截長出新尾,無頭半截長出新頭。但人的腳不是刀,這讓它無法恃才而傲。所以,我一邊拖著行李箱,一邊搜看路面,排除險情。
我從來沒有蹲下去觀察過蚯蚓,我對這個腦袋上除了嘴啥也沒有的軟體動物,有著生理性的排斥。幾千年前,蚯蚓便得到了大思想家荀子的贊美,其“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qiáng)”,卻能“上食埃土,下飲黃泉”,柔軟至極,又堅(jiān)韌至極,全在其專注一心。蚯蚓實(shí)在屬于“貌有丑而可觀者”。但我寧愿在想象中給予它虛偽的贊美,也不愿在真實(shí)的照面中被嚇得心悸。
我三步五步地繞開了蚯蚓,阿彌佗佛。這時,一陣急促的嘎噠嘎噠聲響起,兩個拖著行李箱的男人快速從我身邊走過去了。
沒有回頭看那片狼藉。
無常,潛伏在一切生命之倫的身邊,當(dāng)模糊的邏輯成立,它便輕盈而兇狠地降臨。躲是躲不過的,那就在有生之年,活得淋漓盡致,活得像自己。
三、招誰惹誰的青蛙
我打開窗戶,蛙聲嘩地撞了我一臉。那些古怪聲音,果然是青蛙制造的。
向下望去,一座人造池塘。假山、池水、彎曲的石子路、小石橋和綠色植物蒙著一層向晚的薄陰。青蛙們匿身幽綠水中,鼓噪如潮。它們的聲音很有侵略性,攪亂了黃昏,像粗嗓門老太太聊天時的旁若無人。
“快關(guān)窗吧,聒噪?!痹娙诵f。
西北人少聞蛙鳴,可欣賞“聽取蛙聲一片”的詩意,可贊古人“身在亂蛙聲里睡,心從化蝶夢中歸”的瀟灑,卻欣賞不來沸天震地的蛙鳴。我關(guān)上窗,將蛙鳴推了出去。有一堵墻隔著,就可以相安無事。
民間說,人吵敗,豬吵賣。青蛙吵呢?
從古到今,它討了多少嫌,挨了多少整,可就是學(xué)不會低調(diào),除非有誰出陰招。《南村輟耕錄》里的張?zhí)鞄熡修k法:找片新瓦,朱書符篆覆其上,投入池中,并警告:“汝蛙毋再喧!”下咒可是比下毒還厲害,青蛙全傻了啞了,從此,整個南池寂然無鳴。土耳其攝影師的鏡頭下,一只受夠了青蛙的變色龍,從另一個樹枝爬過來,用爪子捏住了青蛙的嘴,十分霸氣。青蛙閉了嘴,一幅氣哼哼萌噠噠的樣子,叫人忍俊不禁。
三亞一個市民投訴蛙聲擾民成了新聞。環(huán)保局的回復(fù)也成了新聞。一封“和諧共存”充滿情懷的信,便成功化解了市民的怨氣。今天,生態(tài)保護(hù)觀念的深入人心,能為蛙鳴保駕護(hù)航。但青蛙并不會因此而領(lǐng)情,說出“生而為青蛙,我很抱歉”之類的話。物性使然,蛙鳴天經(jīng)地義。
青蛙最大的擔(dān)心永遠(yuǎn)都是“人不我恤”。據(jù)說,張?zhí)鞄煹姆湟呀?jīng)不算什么了,威力更烈的的符咒已經(jīng)顯靈:好多池塘消失了……
四、不見飛鳥相與還
一縷陽光剌破了濃重的霧,把江面染成金黃。首先發(fā)現(xiàn)陽光的,應(yīng)該是這群飛鳥。它們突然出現(xiàn),啾啾歡呼,忽而貼水滑翔,忽而凌空疾飛,輕靈如詩。
我立刻從藤椅上站起,用目光追著它們。這一群翩翩優(yōu)美的生靈,瞬間便甩出幾十個墨點(diǎn),又疾速再挪開。一幅自由揮灑的、心機(jī)天然的抽象水墨畫,便洇開在瞳孔里。
它們從哪里飛來?是來呼吸這金色的陽光嗎?
我已在江上行了一整天,天空始終霧氣迷離,不曾變過表情。滿山青翠、漫江黃流,美則美矣,但看了一天,未免視覺疲勞。這些不知名的精靈,為我啄破了視線里的單調(diào)。
可是,陽光倏然隱去,飛鳥也消失了。
是江天模糊了飛鳥,還是游輪遠(yuǎn)離了飛鳥?我趴在陽臺欄桿邊,伸長脖子,盯穿了空蒙灰鉛的天色,卻再也看不到它們的影子。也許,它們跟著陽光,去了天上。
我重新坐下。青山后移,江水后移。我不斷調(diào)整視角,把目光撒出去,又收回來,想密密網(wǎng)住一尾江水,哪成想,滔滔江水從眼里涌了出去。
而涌出的江水,最后都變成了飛鳥。
我的心里萬籟俱寂。
五、守誰的規(guī)矩
“哼!”“哈!”哼哈祠內(nèi)傳出中氣十足的喊聲。稍事停頓,又傳出更洪亮的第二嗓。
等里面人出來,看清是個外國團(tuán)隊(duì),一行五人,皆笑意盈盈,那哼哈二聲,喊得真是字正腔圓又漂亮。禁不住多看他們幾眼。應(yīng)該是家庭團(tuán)。兩個高大帥氣的男孩,一個纖細(xì)漂亮的姑娘,格外養(yǎng)眼。他們雪白的膚色擦亮了雨滴的暗綠。
進(jìn)了哼哈祠,迎面便是威風(fēng)凜凜的哼將鄭倫和哈將陳奇。二位都有絕技,一個鼻子一哼,一個張嘴一哈,對面的敵人便魂魄自散。
那我們?yōu)槭裁春吖迷酱舐曉胶媚???dǎo)游是這么說的:
哼哈二將鎮(zhèn)守鬼城的山門,誰來了,他們得向閻王通報(bào)一聲。你沒事兒找閻王干什么???無非是想走走后門唄。用力哼哈兩聲,是表示對二位的尊重。這是鬼的規(guī)矩。守了鬼規(guī)矩,自然可以迎福避邪,一生平安和順利嘍。
導(dǎo)游說得對,鬼多的地方,鬼規(guī)矩也多。
老外也好,我們也好,大家都懂得“在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到底是誰在立規(guī)矩?是鬼還是人呢?還真是不好說。
六、房前屋后
相約到江橋上看看。老趙提議抄近路,走街鋪后面,偏,但近,也靜。他頭天走過。跟著他,走得曲曲繞繞。
一路灰石板與臺階,不見青苔小草的點(diǎn)綴,便覺路況逶迤丑陋干燥。沒頭沒腦的,還撞到了藏在屋后的滿布灰塵的、轟轟作響的大空調(diào)。感覺也不好,鬼鬼祟祟的。
竟拐到一家后院,撞見一桌麻將。四個青年男女,穿著清涼,男的短褲背心,女的闊腳褲、吊帶背心。注意到我們的那個女子,投來淡淡一瞥。我眼尖,發(fā)現(xiàn)她腳上穿的拖鞋和我腳上穿的一模一樣,麻布鞋面上繡著一張綠色的川劇臉譜。她正好摸起一只麻將,手腕一翻,接著一轉(zhuǎn)?!昂屠玻 薄俏业穆曇?,我在心里替她贏了牌。
院里的黃葛樹,像時間一樣粗壯有力。我們幾步便走出了這幅世俗的畫面。
返回,我們從街面走。兩排仿古建筑的木頭小店。兩溜兒紅燈籠。夜色微醺,燈光迷離,古意浮動。從會江樓拾級而下,舉目江面,流金微漾,煞是動人。
房前屋后境況有別,作為游客,我享受店面的粉飾,但店鋪后的樸素和煙火氣,更讓我感覺親切。
走馬觀花也不錯,至少,陌生的溫度,剛剛好。
七、10塊錢買的是什么
雨下起來了。只有那個微胖男人,一直纏著賣傘的老漢討價還價。老漢一口回絕,他手上的傘還剩三把。男人不死心,緊緊跟著老漢。眼看就剩一把傘了,男人加快了講價的語速。
區(qū)間車還沒有來,雨突然大起來,躲在傘下,可以聽到劈哩叭啦的雨聲。
“你看,沒人買你的雨傘了,最后一個,五塊,行不行?”男人一邊說著,一邊作勢去拿傘。
老頭身子一偏,抱緊那唯一的傘;“說不行就不行噻,我賠工夫可以,我不能賠錢噻?!?/p>
“你這東西批發(fā)是一塊錢。賣五塊,你也賺四塊嘛?!?/p>
“一塊錢?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小本生意,你朗個這么計(jì)較噻?游輪坐得起,一把傘不舍得花錢?!?/p>
“你這傘用一次就得扔啊?!?/p>
“這又不是一次性的傘,你為啥扔吶?”老漢抹了一把臉上的雨,堅(jiān)決不讓步。
男人敗下陣來,皺著一張臉,掏出10塊錢。
區(qū)間車還沒來。那男人小站了一會兒,又繞過人群,找到那老漢。
他想再花10塊買一個登山手杖。老漢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剛才照顧了你的生意,再照顧你一次,10塊,行不行?10塊我就買了?!?/p>
“10塊?一個登山手杖?賣給你?不賣!”老漢的聲音并不咄咄逼人,他快速轉(zhuǎn)了身,甩開那男人。
那男人悻悻然,愣在原地,他瞟了瞟四周。四周都是舉著傘的游客。細(xì)雨之下的他,油膩又滑稽。
八、85歲是個渡口
回游輪的路上,是擺著各種手工物件的小攤。我的眼睛在花花綠綠上掃過,不與攤主的眼神接觸。不能再買了,一來旅行箱已經(jīng)裝滿,二來剛幫了一對缺現(xiàn)金的小夫妻,他們用微信紅包換走了我的現(xiàn)金。我的現(xiàn)金有些緊張。
最后一個攤,與其它攤隔了十幾米距離。攤主是位老太太,一身黑衣,瘦小,背微駝。她提前挪到了路中間。我不好意思以快步拒絕她,只好慢下腳步,
她舉起手里的一小袋柑橘,抬頭望著我說:“這里的特產(chǎn),可甜嘍。10塊。嘗嘗嘛?!?/p>
“游輪上的自助餐供應(yīng)水果呢?!?/p>
“我今年都85歲了?!彼虺瞿挲g牌,巴巴地望著我。
我的心突然被扎了一下。老太太臉上溝壑縱橫,黝黑滄桑。凹陷的眼睛,蓄著清亮,又好像隨時會迎風(fēng)流淚。85歲的臉,像一張油畫。
回到客房,剝開一個柑橘,很酸,酸了半張臉,眼淚差點(diǎn)出來。其實(shí)我心里早已落淚了。老太太讓我想起了我的父親。
父親去世前,我們總是對他說:“你一定能活過85歲。過了85歲,就直奔100歲啦?!备赣H總是大聲說:“那不成問題!”他的體重一輩子都維持在62公斤,從不便秘,走路輕快如風(fēng)。他的健康,是可見可期的。但他被忽悠買了幾大盒假藥。他偷偷吃,待我們發(fā)現(xiàn)他無故摔倒并扔掉那些假藥,病情已難以逆轉(zhuǎn)。
85歲的渡口,他沒趕到。月迷津渡,我心傷悲。每當(dāng)興起找他回來的沖動,他總會我的記憶里探出身子,笑著說:“丫頭,你們活著,我就活著。”
父親不需要知道梵高,不需要知道梵高的題詩:
不要以為死去的人死了
只要活人還活著
死去的人總還是活著。
梵高的話是說給世界聽的,父親的話是說給我聽的。想念父親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要健康快樂地活著。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