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插圖/肖振鐸
開學典禮,博士樂山坐在小馬扎上,世外仙人一樣,邊啜飲著一小瓶哇哈哈AD鈣奶,邊視線飄忽地仰頭看操場上空云朵的畫面,大概過去三十年,也不會從我的記憶里消失。他還穿著公園里練習太極拳的大爺們常穿的白色對襟大褂,那衣服肥肥大大的。也或許是他太瘦太仙了,于是整個人便在衣服里四處飄蕩著,好像一朵飄蕩在天空的無著無落的云。
樂山是書法專業(yè)的博士,也是某流派創(chuàng)始人的關門弟子。我不懂書法,有時見樂山寫的字,在學院大廳里展覽,過去看上一會,瞅半天也認不出幾個。但是卻覺得練書法的,非得是樂山這樣不聲不響游來蕩去的閑人才可。否則人都飄逸不起來,賴在人間拼命地四處跑場子掙錢,這里一筆,那里一勾,怕書法也跟著俗了,拖著一袋子黃金珠寶一樣,靈動不得,也飛升不得,活活累死在人間。
樂山是學院的元老級學生,本碩博都在同一個校園里晃來蕩去。我懷疑他是學院門口一株盤根錯節(jié)的梧桐,誰也趕不走他,更別想將他拔掉。他的根系足夠發(fā)達,已與那些古老建筑、知名雕塑一起,成為校園的一個部分。我那時還猜想他會畢業(yè)后留在這個大學教書,后來果真得以實現。于是一輩子長在同一個校園的樂山,便成了我們奔赴北京時的根據地。
學院的頂樓是書法系的教室,兩張很大的木桌拼在一起,上面只有一支筆,一個硯臺,和一沓厚厚的宣紙。書架上的書,也是很仙的顏體柳體或者王羲之之類。空蕩蕩的桌子上擺著一盆飄逸的文竹,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我懷疑在這樣的教室里,長久地待著畫畫或者研磨寫字,人會成為《搜神記》里的神仙,或者化身一只知了,趴在書桌上,悄無聲息地就蛻了殼,而后一展翼翅,沖上云霄。
樂山有一顆童心。他一心沉浸在書法和繪畫中,好像沉浸在游戲中的孩子,樂此不疲;外面的天光是怎樣的,人群如何喧嘩,似乎都與他無關。他只是明光村墻壁上的蝸牛,慢慢地朝著樹葉漏下的天藍色爬去,至于何時可以抵達,一起賽跑的兔子又怎樣超越了他,根本無關緊要。
那時大家除了學術論文,都在利用博士身份和人際資源,去校外代課,寫劇本,作策展,當主持,掙取外快。樂山出身優(yōu)越,不用為了謀生東奔西跑,但他卻因寫字繪畫的天賦和流派傳人的聲譽,總是有源源不斷的外快可掙,羨煞我們這些急功近利的俗人。于是每次我急匆匆從教室出來,趕著去見某個出版社的編輯,總會碰到樂山慢悠悠從學院對面的小花園里走過來,那氣定神閑的樣子,讓我懷疑他剛剛在旁邊假山上打完一場黃昏的太極。
他拒絕長大,也被時間善意地挽留下來。樂山究竟在想什么呢?走在或許連螞蟻都是十年前那一只的校園里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樂山也從來不說。好像,他即便做校園里的一只飛蟲,一株小草,一朵流云,一片葉子,都無關緊要。
他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是閑云野鶴般的存在。他跟誰都不爭不搶,卻也因這樣的態(tài)度,在畢業(yè)后,得到了我們所孜孜以求的一切世俗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