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每一株草木，都有它的始祖；每一支水系，都有它的源頭。我曾徜徉在贛江邊上，目睹它的奔涌；也曾蕩舟于鄱陽湖中，感慨它的浩渺。而今，我順著相反的方向，尋到了它們的源頭。

這個源頭，就在距瑞金市區(qū)幾十里外的日東鄉(xiāng)贛源崠。

有山便有泉，有泉便有著萬物滋長。在亙古的時間里，巍巍武夷山脈仿佛是臥伏在大地上的一條長龍，它承載著莽莽蒼蒼的森林，也啟蒙了枝蔓橫生的河流。

車子長時間在盤曲的山巒間回環(huán)往復(fù)，我捕捉著路邊的溪澗，然而它一直與我捉著迷藏，一會兒出現(xiàn)了，一會兒又消失了。路邊的植物，見縫插針地長。舊年的枯茅還沒有退場，新的鮮嫩的枝葉又在春天里放肆地生發(fā)。

雖山風(fēng)微涼，但進(jìn)入它的腹地，仿佛重新縮回厚重的襁褓。想到草木的隱蔽處，還有河流在悄然滋長，還有諸多的小生靈在竊竊私語，我感到與萬物并存于同一個溫暖的懷抱。

贛江源頭古來多有爭議，2001年江西省科技廳立項，成立了“贛江源頭科學(xué)考察組”，經(jīng)過精細(xì)的勘測，最終確定贛江發(fā)源地在江西省瑞金市與福建省長汀縣交界的贛源崠。事實上，沿贛江上溯，從章江、貢江再往前尋，湘江、綿江、梅江、琴江等河流各有其源。源頭之水像活力賁張的新鮮血液，在大小血管里洄游，匯成一條巨大的動脈——江西第一大河流贛江。

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跋涉，終于站在了贛源崠的制高點——海拔1151.8米的高處。此時，獵獵的山風(fēng)翻過兩省三縣的背脊，一塊深青色的大理石碑穩(wěn)穩(wěn)地矗立在山巔上，上刻“贛江發(fā)源地”幾個大字。一棵楊梅樹靜靜地佇立在石碑旁。風(fēng)吹過來，樹葉嘩嘩地響起，如泉水歡騰。

是的，我迫不及待想要靠近源頭之水了。

幾乎沒有路，撥開密密叢叢的茅草，自上而下連滾帶爬地向山林的縱深處探尋。山背上，青青的毛竹挨挨擠擠，它們把根扎進(jìn)山石泥土，攢著勁地朝天空伸展。密林幽深，清晨的露珠還在竹葉上晶瑩地閃亮。腳下的山地始終是濕潤的，我想起兒時進(jìn)山喝過的竹根水。在山區(qū)，剖幾根毛竹，從屋背將山泉水接進(jìn)屋里，一戶人家就有了甘甜的煙火日常。據(jù)說，這樣的水最是潔凈無污染，還富含活性，為養(yǎng)生佳飲。這大片大片的毛竹，豈不是涵養(yǎng)水源的功臣么？

忽然聽到琤琤淙淙的水聲，一股清氣透過樹林奔涌而來。在贛源崠西側(cè)的一塊石壁下，有三塊天然生成的青石，自上而下依序?qū)懼摆M江源”三個紅漆大字。字是魏碑體的，有著原始洪荒般的力量感。這泉水，細(xì)則細(xì)矣，卻從石隙間俯沖而下，生就一副決然奔流的勇猛狀。它越過凌亂的石塊，越過青青的苔蘚，越過伸長了腿腳的白茅，沖出了一條小小的水路。水路越往下行，泉水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了。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起，又有了新鮮的泉水不斷加入源頭的隊伍，以至于在一些陡峭的石塊間，形成了瀑布，跳起了花樣舞蹈。

山野闃寂，落葉枯枝朽木橫陳，只聽得見泉水碰撞亂石的輕響，山鳥和昆蟲則躲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兀自嘰嘰啾啾地交換它們的喜怒哀樂。

我掬起一捧泉水，一股清冽甘甜的味道從唇齒間漫溢而出，滑過喉間，沁入肺腑。我相信源頭之水的純凈，就像我相信一個初生嬰兒的純凈。是的，眼前的清泉，與初生嬰兒又有何異？就在這兒，它探出頭來，睜開眼睛，見識到這個世界，它還將在一日一日的前行和奔跑中成熟長大，肢體日漸強壯，內(nèi)心愈加寬闊。

為著這初生的嬰兒，多少人付出了恒久的耐心和摯愛。

就在這大山深處，在贛江源自然保護(hù)區(qū)，有木魚形、黃竹、陳埜三個管護(hù)站，它們呈三足鼎立之形安插其中。一代又一代的護(hù)源人，都住在這生活清苦遠(yuǎn)離繁華的小屋子里，與山泉為伴，與滿山的動植物為伴。白天，他們挨家挨戶地宣傳護(hù)源政策，他們要告訴世世代生活在贛江源頭的村民：保護(hù)區(qū)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甚至沙石泥塊，都被寫進(jìn)了保護(hù)條例，都不允許人為的污染和破壞；晚上，他們披著星光巡山蹲點，他們要赤手空拳地憑著經(jīng)驗和機(jī)敏應(yīng)付伐木和盜獵者，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阻止一絲一毫對贛江源有所破壞的行為，他們像呵護(hù)嬰兒那樣呵護(hù)著這處子般的源頭。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河”，是的，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山與水的親緣關(guān)系：只有守好了這座山，護(hù)住了這片林，才能涵養(yǎng)起一股好水，也才有贛江的不息奔流。他們守望著它，也把一生的感情托付于它，他們說：“要是源頭都不潔了，下游怎么有干凈的水？”說這話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里便有了水波一樣的東西在蕩漾。他們把最干凈的水交給世界，就像交出自己用心撫育的孩子。他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它的遠(yuǎn)方，它的未來，在那些他們的目力所不能及之處，有多少馬牛羊為之伸長了脖頸，有多少桃李杏因之綻開了花朵。

而日東河就在他們深情的注目中一路歡歌，向著綿江，流入貢水，匯入贛江，最后注入鄱陽湖。千百年來，一條河流行走于時間洪荒，穿過了8個市51個縣。有多少草木人畜舔舐著它的清澈在人間生長，有多少人類文明在漿洗灌溉中生發(fā)、形成、流傳。

在日東河清可見底的溪流中，我親見了河魚安然地游弋，稚童們撿拾花色各異的鵝卵石，婦女們則將洗凈的衣物放心地交給光潔的石頭。一種純凈的生活氣息，彌漫在河水兩岸的寥廓空間。

后來，我在山坳間發(fā)現(xiàn)了好幾幢廢棄的土屋。它們被山風(fēng)和雨水沖刷，已漸漸頹圮、低矮，即將與大地融為一體。那是贛源村的村民，從世世代代居住的山林里退出，往山下搬遷的真實印跡。在護(hù)源人不斷地奔走和宣傳下，多少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民，對山水已然滿懷敬畏。更多的，是對河流下游的土地和人民的一種體恤，是屬于山民的祖祖輩輩無太大欲求的質(zhì)樸情懷。

君住贛江尾，我住贛江頭。同飲一江水，唯愿它奔騰千里，依然保持處子的潔凈和安寧。

現(xiàn)在，贛江源保護(hù)區(qū)內(nèi)，8萬畝郁郁蔥蔥的修竹茂林，已然成為鑲嵌在武夷山脈上的碧綠珠翠。絲栲栗、楓樹、花柳木等種類繁多的樹木散落于山巒之間。珍稀野生植物紅豆杉、伯樂樹、半楓荷、金錢松、香榧也在這里安居樂業(yè)。豹子、麂子、野牛、水鹿、穿山甲、蟒蛇、水獺、草鸮、虎紋蛙們在這里找到了生兒育女的天堂。鴛鴦也來了，天暖的時候，它們就在日東河里自由戲水秀恩愛。

它們，共同蓄養(yǎng)了源頭之水，也共同構(gòu)成了贛江之美的一部分。

如果順著贛江源頭繼續(xù)往下走，河水會變得更加壯大，更加歡騰，直至波瀾壯闊。它將流經(jīng)83500平方公里的廣闊疆域，滋潤田土，滋養(yǎng)人畜，滋生一個又一個萬物瘋長的春天……

從一脈清泉開始，生命延亙千年，世界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