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娟

熱西·才讓旦，一位靈魂歌者，一位民間音樂家，兒童音樂教育家，山地民謠歌唱家，同時他又具有較高的藏傳佛教音樂造詣，能夠吟唱多種體裁的藏族音樂，也是陀樂樂團的音樂指導教師。他用音樂和歌聲記錄走過的路，用他自己的話說：“用生命在歌唱，用靈魂在行走”。

抉擇

熱西·才讓旦1978年出生在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1999年之前，曾是甘南藏族瑪曲縣文工團的一名普通歌舞演員，那時候他還不太精通漢語，去外面和人交流、聽課、吃飯都需要懂漢語的朋友幫助。因為酷愛音樂，他在1999年通過藏語筆試，考入中央民族大學進修聲樂。由于文化背景和成長環(huán)境的差異，大學里的西式音樂教育讓他感覺越來越迷茫，甚至找不到方向。

熱西·才讓旦心中的音樂是自然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歌唱，不需要更多的修飾，不是那些西方發(fā)聲技巧的演唱，而學校里教的音樂和他想象中的感覺并不一致。熱西·才讓旦將夢想與現(xiàn)實遠離的原因歸結為文化的差異：“理解西方的音樂需要西方文化修養(yǎng)，而我是在藏族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的。鋼琴不像彈撥樂器，我的手指接觸琴弦時感覺很貼合，而和琴鍵是有距離的，擊鍵的聲音總進入不了內(nèi)心?！边@種顆粒狀態(tài)的音樂似乎和他內(nèi)心柔軟綿長的民族音樂無法互換，使他無法觸摸本民族音樂的靈魂。尤其看著身邊勤奮練習美聲的同學有些不慎練壞了嗓子，他開始懷疑中國人與西方人發(fā)聲的生理結構不同。“民族地區(qū)選拔出來的聲樂學生，在西方美聲訓練下，越來越偏離原先的民族特色發(fā)聲，有點像加糖、放鹽的豆汁，不再是原汁原味。而學校沒有人去考慮這個問題?！?熱西·才讓旦擔心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四不像，既不美聲，也不民族，經(jīng)過慎重思考他就放棄了可能為自己帶來美好前程的中央民族大學學位的音樂人學業(yè)。由于無法向家里交代，他開始了北漂生活，繼續(xù)尋找自己的音樂夢想。

夢想開始的地方

在北京偶然的一次機會他接觸到了一個來自甘肅的叫“野孩子”的樂隊，他們的演唱風格就是用蘭州西北的方言演唱原創(chuàng)歌曲。那種自然、原始、發(fā)自內(nèi)心、承載著生命的力量的吟唱一下打動了他，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歌唱風格。他重新規(guī)劃了人生，決定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去尋找這種有生命力的聲音。他為自己規(guī)劃制定了一個艱巨的任務——收集整理藏族民間音樂?！霸谄瘘c，是他孤獨的遠行，對家人、朋友沒有過多的言語；在終點，他沒有任何宏大的目標，只是希望能夠堅持，堅持，再堅持”。

從2002年開始至今十幾年的時間里，他或獨自或組織團隊走遍了青海、甘肅等地走訪民間老藝人，收集資料，創(chuàng)作藏族音樂。幾年的走訪收集過后，他感悟到：“在田野采風的路上與每位身載傳承的老人們交談時，我總是會隨著他們穿越時空，他們是連接本民族過去和未來的使者，從他們那里可以感到量變到質(zhì)變，音樂不再是娛樂、不再是物理、不再是技術和形式、也不僅僅是審美和教化，而成為了智慧，成為了文化，成為了人類精神和物質(zhì)總和中的重要部分?！庇腥诉@樣評價他：“才讓旦老師不只是一位歌者，更是一位四處奔走，整理和傳承藏地千百年民歌的保護者。這些民間藝術，就像音樂的根，就如敦煌藏經(jīng)洞的經(jīng)書一樣珍貴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時間無情，那些身懷絕藝的老人們相繼離世，才讓旦正在和時間賽跑！”

艱難的追尋

2004年熱西·才讓旦來到香格里拉，這是個糅雜了各種文化的地域，包容著各種文化形式的本真自由表現(xiàn)。藏族、納西族、傈僳族等多種民族音樂的深厚積淀吸引了他探索的目光，他在獨克宗古城停下了腳步，并在香格里拉開了一個獨特的酒吧音樂工作室——“熱西藏樂”。這是他自己的空間，可以自由展示自己的民族音樂風格。在這個音樂室里，他自費聘請來自各地的民間藝人傳授民間音樂、教授傳統(tǒng)樂器的彈奏技法，不論老少，只要喜愛就可以免費到音樂工作室學習樂器的使用，學唱傳統(tǒng)民間音樂。熱西·才讓旦說，“繼承和發(fā)揚”將是音樂工作室的最大功能。同時，音樂工作室還將為熱衷追尋音樂的人們提供音樂追尋路線及相關的幫助。這間小小的“熱西藏樂”吸引了不少來自非洲、新加坡、歐美的音樂人，甚至還有美國斯坦福大學、威斯康辛大學的學生。

在酒吧里，熱西·才讓旦基本都是不戴麥克風清唱，他覺得這樣可以訓練自己對內(nèi)心歌唱，健康的心態(tài)對了，唱出來的感覺不一樣，聲音不是壓抑的、擠出來的，放松下來歌唱會越來越輕松。這種演唱方法受到很多關注，得到了很多反響和評議。在聲音的處理、歌曲的選擇上，熱西·才讓旦保留了舒緩的慢節(jié)奏，這種節(jié)奏不可能迎合所有人，但是卻有很多人聽了他的歌唱不肯離去，他們安靜地聽，默默地沉思，思考個人生活、感情問題……讓他最有感觸的是，在酒吧里暫住的七八個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博士聽了他的演唱后不由自主地哭了。

“他們根本聽不懂歌詞，家庭條件非常好，可能是我的音樂觸動了他們內(nèi)心的某個點吧?！睙嵛鳌げ抛尩┬Φ溃骸翱墒菋寢尣桓吲d了，她希望我的生活變好，讓我晚一點唱，因為我一唱，就沒有人喝酒了，收入就少了?！?/p>

除了酒吧演出，他還在當?shù)氐膶W校做免費教學。一開始，教七八個小孩，孩子們樂感好，唱得很好聽，“一張白紙，怎么寫都行”。但教完后，孩子們轉身就唱流行音樂。“他們一旦進了學校，學會發(fā)聲方法、聲音位置的時候，演唱就不自然了。”熱西·才讓旦有點惋惜。

夢想的守護

2008年，為了更好地從事藏族民間音樂的保護和傳播工作，由迪慶州民政局批準，熱西·才讓旦發(fā)起成立了“香格里拉民間音樂保護協(xié)會”，希望通過社會各界熱心人士的資助和協(xié)會志愿者的愛心、努力，一點一滴地把那些珍貴的散落于民間的傳統(tǒng)音樂文化遺產(chǎn)從瀕臨滅絕的危險境地中搶救出來。他經(jīng)營的酒吧不再營業(yè)，成為了協(xié)會的辦公室，這間公益性、非營利性機構——香格里拉民間音樂保護協(xié)會，專心致力于藏區(qū)傳統(tǒng)音樂素材的采集、整理、搶救和傳承工作。

香格里拉民間音樂保護協(xié)會以符合國際標準的方式對即將消失的藏族民間曲調(diào)進行科學的收集整理與保護，在我們國家還沒有人這樣做過。他們采取的保存方式是館藏、典藏、厚紙板，就是從音頻、視頻、圖片上全面整理，這就需要團隊的力量來支持運作。

2012年5月6日，在政府和資助者的支持下，香格里拉民間音樂保護協(xié)會開啟了大香格里拉——康區(qū)采風之旅，按照提前做好的路線規(guī)劃，帶著專業(yè)的攝影師、錄音師，全程考察了兩個月左右。

“我們跑了6000公里，很多材料根本采不到。很多藝人去挖冬蟲夏草了，中途有些藝人也變卦了，變化特別多。最好是一個村子能找三四十個人，有20個人在的話，另外20個人不在也沒關系?！睙嵛鳌げ抛尩┱f，這次大規(guī)模的采風經(jīng)驗不足，田野工作忽略了對音樂背景和歌詞分析的記錄，收集到的材料歸檔也成為一個嚴峻的問題，“非常耗費精力，需要很真誠的人來做這樣的事情”。

在采風路上，他們遇到了年輕時曾在山中修行的甘孜州新龍縣的一位老藝人。老人的聽力衰退，現(xiàn)在依靠助聽器來維持，他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唱歌了，在采風團隊的一再盛情邀請下老人開口唱了兩首傳統(tǒng)的道歌。

在康定塔公縣，采風團隊找到了香格里拉民間音樂保護協(xié)會副秘書長諾爾布兒時記憶中歌舞最棒的塔爾克。他是村子里最優(yōu)秀的即興舞者，同時又擁有嘹亮高亢的嗓音。這位蓄著長發(fā)、滿面紅光的將近60歲的老人，自從家中發(fā)生變故后有十幾年都沒唱過了，但一開口，婉轉嘹亮、純凈悠揚的歌聲清泉般傾瀉而出，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途徑青海果洛，搭帳篷的老阿媽羞澀地唱了擠奶歌、山歌、搖籃曲……從甘孜州得榮縣去往巴塘縣的路上，采風團隊本來約見一位老藝人，但老藝人有事臨時取消了計劃。不過上天不負有心人，他們意外卻又幸運地遇到了一群年事已高的老人坐在白塔下，老人們手持轉經(jīng)筒，一邊轉經(jīng)一邊頌唱嘛呢調(diào)。午后的陽光靜靜地在老人們的臉上鍍上了一層金色輝煌，隨風飄舞的白發(fā)是那樣的安詳、寧靜、滿足。那一刻，隊員們被莫名地感動了。

途徑甘孜州亞青寺時，熱西·才讓旦獨自轉山，被一位年輕修行者悠揚的頌經(jīng)聲吸引。第二天誦經(jīng)的女孩在團隊努力勸說了幾個小時之后開口吟唱，可惜完全沒有了前一天祈請的自然狀態(tài)，這讓團隊開始反思采集時與藝人的溝通技巧和方法，如何才能最好地原汁原味地留存這些珍貴的片段成為當務之急。

2014年7月15日第十一次采風。目標是到甘肅甘南自治州的?？拼蟛菰ゲ稍L一位當?shù)鼐耖g曲調(diào)的老藝人。據(jù)向導介紹，這位老人掌握著即將失傳的藏戲片段，這個消息讓采風隊的隊員們充滿了期待。他們趕到目的地找到了老人，可惜的是老人從外地趕回來的子女拒絕了他們的采訪。為了不打擾老人平靜的生活，他們只好無奈地離開，心中充滿了遺憾。因為沒有錄制到老人的音頻無法保留老人掌握的歷史，在老人離世后，這個村子的獨特文化可能就會隨之消失，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這是讓熱西·才讓旦最心痛的地方。

為了采集有價值的民間曲調(diào)，他四處打探，每當遇到掌握大量民間曲調(diào)的老人他就會不辭勞苦地一次次來到老藝人家請教。格桑平措老人曾遠赴印度經(jīng)商，是香格里拉韓平村里走出去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村民之一。老人擅長唱誦經(jīng)文，對村子里的每一段建筑歷史都了如指掌。格桑平措無論走到哪里都不忘鄉(xiāng)音，時時吟唱家鄉(xiāng)曲調(diào)。在一次一次的交流中，老人被熱西·才讓旦的誠意打動了，親自召集了很多村民一起表演，熱西·才讓旦錄制了珍貴的視頻音頻資料。2014年10月，格桑平措老人去世了，但他的唱誦永久地保留了下來。

在采風的十幾年間，每年都會有老藝人離世，才讓旦的記錄成為了他們的絕唱，成為了他們在世界上的最后印跡。

經(jīng)濟在發(fā)展，社會在進步，民間音樂的社會基礎也在變化，由于民間采風條件艱苦，收集保存工作只有極少數(shù)人在堅持。然而，不管多艱難，對于香格里拉民間音樂保護協(xié)會的成員來說，爭取更為廣泛的合作伙伴，堅持下去，才是第一要義。

十多年來，他走遍了西部四省的村落，行程兩萬多公里，采訪了三千多位民間藝人，錄制了長達五百多小時的音頻數(shù)據(jù)。對于熱西·才讓旦來說，這是一場人生的修行，一段上了路就不能結束的旅程。

熱西·才讓旦獨特的音樂風格和他對慈善事業(yè)的卓越貢獻不僅受到了國內(nèi)、國際有影響力的個人和團體的關心和支持，也受到了國內(nèi)外眾多媒體的關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鳳凰衛(wèi)視、旅游衛(wèi)視、中國青年報等都紛紛報道他的故事，中央電視臺10頻道的《人物》欄目專門錄制了《為時代而歌----熱西·才讓旦》的專題片。

2007年熱西·才讓旦出版發(fā)行了經(jīng)中國大陸、香港音樂人聯(lián)袂制作的首張個人作品《香格里拉》，該唱片在國內(nèi)外影響廣泛，被評為該年度最佳發(fā)燒唱片、最佳世界音樂唱片。

2014年，熱西·才讓旦主創(chuàng)的藏傳佛教千年經(jīng)文隨性吟唱專輯《一路蓮花》獲得“世界音樂最佳專輯獎”（World traditional）提名。

《一路蓮花》以千年經(jīng)文藏梵文吟唱，創(chuàng)造性地結合豎琴、大提琴等中西樂器，以完全即興的方式錄制十余首心靈作品。這張專輯除了熱西·才讓旦吟唱外，還邀請了衛(wèi)藏、康巴、安多三大藏區(qū)多位活佛加持誦經(jīng)、吟唱，格萊美評委、美國著名音樂評論家JoshuaCheek先生親自撰寫英文文案?！兑宦飞徎ā穼］媱?chuàng)作歷時兩年，傾注了中國金唱片獎“最佳音樂人”獲得者、著名音樂制作人葉云川、豎琴演奏家張小音、笛簫演奏家趙雄、大提琴演奏家宋昭、二胡演奏家楊雪、打擊樂演奏家馬瑞、著名錄音師張小安等多位音樂大家的心血。

2011年開始，美國的斯坦福大學連續(xù)三年邀請熱西·才讓旦參加他們主辦的音樂節(jié)，每次演出都讓在場的所有人感受到深深的震撼。

前行

2017年，機緣巧合下他開始指導陀樂樂團的“梵唄”誦唱。在編曲和演唱中完美地注入了藏族民間音樂的特質(zhì)，詮釋了雪域高原的純凈。熱西·才讓旦認為“梵唄”唱誦是一種理智的唱誦，可以讓人進入理智思維模式，進行冷靜的思考，甚至可以說是帶有精神治愈性的音樂。“梵唄”音樂配器簡單，演唱自然，沒有過多華麗的技法渲染，唱誦者通過自身的寧靜帶動聽眾共同進入梵音編織的空靈境界，通過虔誠的唱誦把妙音傳遞給聽眾，凈化撫慰人們的心靈。熱西·才讓旦和陀樂樂團嘗試引領人們進行“一種體驗式音樂”的傳播，通過頌唱傳播一種積極向上，美好純凈的正能量，在當今緊張快速的生活節(jié)奏下，“梵唄”無疑可以舒緩情緒，安撫心靈，使人心生愉悅，感知生活的美好。

說到“梵唄”音樂和三亞本土音樂是否有相同之處的時候，才讓旦說，其實從演唱方法和樂曲旋律的表現(xiàn)形式上看，藏地音樂和海南音樂并不相同，但是音樂的根是相同的，都來自民間，根植于民間，音樂無國界，無論哪種音樂都是要通過一定的形式表現(xiàn)心情、宣泄情緒、傳遞情感，引起共鳴，這就是音樂的魅力。

談及未來，熱西·才讓旦表示“沒有什么奢望”，但會一輩子做藏族民間音樂收集整理并傳播這件事情，希望未來有一天，我們的音樂教材需要藏族民間音樂資料的時候能夠為他們提供幫助。

對音樂的執(zhí)著，對本民族音樂的深愛，使他在這條路上義無反顧地前行。他說：“這是從我內(nèi)心深處熱愛的一件事情，不是去了解一點表面。民間音樂是在勞動中產(chǎn)生的一種健康娛樂，如果一生有音樂陪伴，你的心態(tài)會有特別大的改變，會很放松，思維也不會那么混亂。民間音樂的根本問題，很多人都沒去考慮，音樂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缺少探討。音樂該怎么做，如何教育下一代，其實是很重要的問題?！?/p>

十幾年的采風之路他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困難，積累了很多珍貴的資料，豐富了自己的人生閱歷，正在逐漸成就自己的人生夢想，無論這條路有多艱難，他都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