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程

1

民國初年，上海雷允上中藥店。

這天店里來了一男一女，這兩人既不說話也不買藥，只是在店里東看看西逛逛。藥店伙計陳世蝗上前招呼，問他們是要買藥還是配方。

那個女子說了幾句話，陳世蝗根本聽不懂。在一旁的男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這女子是他妻子，由于這幾天咽喉一直發(fā)痛說不出話來，聽說貴店有專門治療咽喉病的藥，所以特意前來。陳世蝗這時才明白對方是日本人。陳世蝗趕緊拿出了雷允上自制的“六神丸”，說這藥對咽喉紅腫疼痛效果特別好。他們拿著藥很是高興，付了錢就走了。

沒過幾天，陳世蝗從店里回家，才轉(zhuǎn)過街角，就有人攔住他。時已掌燈，陳世蝗嚇了一跳，以為碰到不良之徒。細細一看，原來是那個買“六神丸”的日本男人。原來他妻子服了“六神丸”之后，當(dāng)晚病就好了：“我叫龜田，是個生意人，我要交你這個朋友。只要你交上我這個朋友，你的好處大大的……”

還沒等龜田說完，陳世蝗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謝謝你們看得起我。我一個小伙計，怎么敢和你這個日本生意人交朋友。你們的盛情我領(lǐng)了，我要回家了……”

陳世蝗畢竟只是個二十不到的小伙子，十六歲從江蘇農(nóng)村出來在“雷允上”學(xué)徒，生就一副膽小模樣，哪敢隨便收人家東西。

可是他話還沒有說完，就過來一輛黃包車，龜田硬是逼著陳世蝗坐上車。還沒有等陳世蝗回過神來，黃包車飛奔而去……

2

龜田仍是堆著笑臉，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道：“我還是那句話，想交你這個朋友！”

陳世蝗畢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腿也發(fā)軟了，聲音都帶著哭腔：“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你們店里的‘六神丸。”

“你們要‘六神丸，去店里買就好了。何必要綁我?！?/p>

“你不是個明白人，那我就實話實說了。我要你們‘六神丸的秘方……”龜田的話還沒說完，陳世蝗的頭就搖個不停。不要說他一個小伙計不知道這“六神丸”的秘方，這店里除了老板雷滋蕃之外，怕是其他沒有幾個人真正知道這秘方的內(nèi)容。

“六神丸”是雷允上藥店的名牌成藥。雷允上藥店建于清雍正十二年（1734），已有百余年的歷史，最初開設(shè)在蘇州的閶門內(nèi)的專諸巷，后又在上海南市開張。雷氏家族對“六神丸”秘方采取了嚴格保密措施，規(guī)定秘方只傳藥店負責(zé)人，而且只傳其子不傳女。

龜田見陳世蝗不合作，馬上變臉了，一揮手，有個殺手模樣的人，一手拎起陳世蝗的一條胳膊，陳世蝗痛的大叫起來，那人一用力，陳世蝗胳膊脫臼了。

“說不說……”龜田的臉已經(jīng)變得猙獰可怕。還沒等陳世蝗張口，那人抓著陳世蝗的手又一用力，他痛得差點暈了過去。陳世蝗如何見過這個架勢，只得胡亂點頭。

“知道就好?！饼斕镞@才笑了，拍了拍陳世蝗的肩膀，“這才像個朋友的樣子……”

龜田一使眼色，那人幫陳世蝗脫臼的胳膊上了上去。龜田惡狠狠道，“我給你一個星期，要是你拿不到秘方，不要講我不夠朋友。”

陳世蝗真不知道如何應(yīng)付這日本人交給他的差事。這“六神丸”秘方一百多年來多少人想動它腦筋，最后都是空手而歸，他有何本事能盜來此方……正在他為難之際，突然他眼前一亮，有了主意。這日本人又沒有看到過真正的“六神丸”秘方，胡亂給他弄一張，胡弄過去就是了，管他是真是假。

一星期之后，陳世蝗把秘方交給了龜田。龜田看了眼秘方，又瞧著陳世蝗不語，問：“這是真的‘六神丸秘方？”

“當(dāng)然真的?！?/p>

龜田又緊緊盯著秘方，陳世蝗有點緊張了。

“你的朋友大大的……”突然龜田抓住了陳世蝗的肩膀，指著上面的藥方，“我知道這秘方里面有麝香，這方子里面有，好好……哈哈……”

瞧著日本人高興勁啊，陳世蝗心里暗暗在笑。這日本人也是愚蠢好胡弄的，給他這么一張治喉嚨的處方他竟當(dāng)真了。

3

陳世蝗自以為這事過去了。沒想著一個月后，他在去店里的路上，又被人堵住了。那些人二話不說，一頓暴打。陳世蝗再次被押到龜田那兒。

“你的不老實，你的欺騙我……”龜田鐵青著臉，手拿著皮鞭狠狠向陳世蝗打來。陳世蝗像個孩子委屈地哭喊著，“那不是我的東西，我是沒有本事去拿到的呀……”

“那是你沒本事，我的就要你拿到……”龜田發(fā)急了，兩個浪人上來，再次把陳世蝗的胳膊打脫了臼。陳世蝗大叫著：“我就是再有本事也拿不到秘方的，你們打死我也沒用?！?/p>

也許陳世蝗最后一句話，提醒了龜田，他放下了手中的鞭子，一揮手，他們把陳世蝗扔進了后面的一間破房子，上了鎖就沒人再來理他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陳世蝗是又餓又痛，只聽得門“吱呀”一聲，一個人影閃了進來。借著微弱的燈光，陳世蝗看出那是一個女子。這女子見他用疑惑的目光瞧著她，說：“我是來救你的……”邊說邊抓住了陳世蝗脫了臼的胳膊，一個用力脫臼的胳膊復(fù)了位。女子說：“時間長了這胳膊會廢掉的?！?/p>

“你為什么要救我？”陳世蝗對這姑娘充滿了感激，可他不明白她為何要救她。陳世蝗這一問，姑娘眼睛濕潤了：“我和你一樣也是中國人，我是為生活所迫在這里打雜的。趁著現(xiàn)在夜深人靜，你快走吧?！?/p>

“你叫什么名字，我日后可以報答你?！?/p>

“你叫我阿娟好了?！?/p>

陳世蝗還想說什么，阿娟催著他快走，在阿娟的幫助下，陳世蝗逃了出來，跑到店里，驚恐得說不出話來。

龜田懵了！這時曹阿四來訪，聽得是他使詐讓“六神丸”不再上柜，龜田拍打著他的肩膀連連叫好。

曹阿四一笑，說：“先不要急著叫好。如果要讓‘六神丸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只有把雷允上藥店關(guān)了。那么你的‘六神丸才能冠冕堂皇站住腳?！?/p>

“好，我們一同給政府施壓，如果真是這樣，我的‘六神丸由你的藥店來賣?！?/p>

“好，我們合作?！?/p>

雷允上真的被封了，店里所存的“六神丸”也被貼上了封條。雷滋蕃一場大病，在病榻上生命垂危。

這晚，有人來到雷滋蕃床前，雷滋蕃一看，那人竟是陳世蝗。雷滋蕃罵道：“你還有臉來見我?！?/p>

陳世蝗一下跪倒在雷滋蕃跟前：“老板，我錯了，可是……那秘方不是我偷的。是龜田和阿娟設(shè)計害我的，我也是蒙在鼓里的。 ‘六神丸不能這樣給人毀了?！?/p>

雷滋蕃以為他還是在說秘方之事，說：“放心，他們偷去的只是秘方中的一部分……他們成不了大氣候?！?/p>

“六神丸”的秘方分幾個地方存放，而且每味藥的劑量都沒有寫在秘方上，掌握秘方的人默記在心。只有等幾個制藥大師傅和雷滋蕃全數(shù)到場，各人配制各人的藥，然后合在一起，那藥才能做出來。雷允上許多中成藥就是這樣做出來的，所以一百多年來沒有外泄。

“雖然秘方還在，可是，現(xiàn)在龜田他們的‘六神丸上市了，我們的‘六神丸“倒給封存了。老板，你不覺著這兩件事其實就是一件事嗎？”

聽到這里，雷滋蕃從床上坐了起來：“那你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陳世蝗把最近看到聽到的悉數(shù)轉(zhuǎn)告雷老板，他還發(fā)現(xiàn)曹阿四幾次出入龜田家，大膽猜測其中的蹊蹺，龜田和曹阿四的陰謀便浮出水面。雷滋蕃用力拍拍陳世蝗的肩，他真的要對昔日的小學(xué)徒刮目相看了，然后仰天大笑道：“這么說來，‘六神丸有救了！我們的‘六神丸有救了！”

6

經(jīng)過幾個月的調(diào)查和周旋，“六神丸”一案中，曹阿四唆使他人抬尸來鬧雷允上藥店，無事生非，影響惡劣。一干人給官府打了板子，曹阿四還被拘押一個月。

雷允上得以重新開張。“六神丸”起死回生上柜的第一天，店門外購買的人排成了長隊。重新回到雷允上工作的陳世蝗忙前忙后，心里比老板還高興。

這天，雷滋蕃正在打理柜臺上的事情，突然有人招呼他，回頭發(fā)現(xiàn)是個日本人。那人自稱是龜田，雷滋蕃心里“咯噔”了一下，頓時多了一分戒備。

龜田恭恭敬敬拿出自己的名片，說：“久仰雷先生大名，今天特意上門拜訪?！?p>

“不知龜田先生有何見教？”雷滋蕃看了眼龜田的名片不冷不熱地問。龜田笑著說：“我和雷先生一樣，也是做藥生意的。我愿意和先生交個朋友。生意上的事情我們也好一起切磋切磋，一同提高一同發(fā)財。”

“哈哈?！?雷滋蕃大笑，“不敢，不敢?！?/p>

“這是我的照片，我想贈送給先生……”龜田略彎著腰，雙手遞上他的照片。雷滋蕃一愣，不知他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龜田見雷滋蕃發(fā)愣，忙說：“我愿意和雷老板交換照片，以示友好。希望先生不要推辭?！?/p>

雷滋蕃想到陳世蝗的事情，他想龜田詭計多端，這里面肯定藏有什么不可告人事情。他推脫說自己身邊沒有照片，等以后有了再給他。龜田心里明顯不高興，面上還是笑呵呵的，說：“那雷老板別忘記了，你可是答應(yīng)我的，我等著你的照片……”

龜田告辭了，陳世蝗和伙計們都對雷滋蕃說：“老板，不能給他照片，這人很陰險的，他肯定是有目的的，我們要防著他?！?/p>

雷滋蕃點了點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豈能不知?！?/p>

幾天以后，龜田和一個日本領(lǐng)事又登門來訪。一坐下來，那個領(lǐng)事就開口說我們?nèi)毡緢蠹堃稍L下雷先生。話還沒說完，外面進來幾個人，還沒等雷滋蕃回過神來，鎂光燈已經(jīng)閃亮，嚇得雷滋蕃一跳。龜田和那個領(lǐng)事嘻嘻哈哈和雷滋蕃握手告別。

目送著他們遠去，雷滋蕃心里面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實在想不出他們要他的照片做什么？

六月的風(fēng)雨說來就來。這晚雨下得很大，雷滋蕃正在準備藥店打烊，突然閃進一個戴著禮帽的先生，二話不說直往后堂闖去?；镉嫺线B問著你找誰？那人一聲不吭，只到后面才站定，翁聲翁氣說：“快把你們老板叫來?！?/p>

雷滋蕃急急趕來，作揖道：“不知先生找我何事？”

那人脫下帽子，說：“雷老板，‘六神丸快成人家的了，你還這么無動于衷？”

“此話……不知從何說起。”雷滋蕃心中一驚，“在下愚昧，請先生明示?！?/p>

“你首先應(yīng)該問問我是誰？”

“在下正想請教閣下大名?！?/p>

“我是北洋政府專門負責(zé)登記注冊商標的官員……”

雷滋蕃納悶，這注冊商標官員找他何事？

“請問雷老板，你們的‘六神丸是不是以‘九芝圖為商標的？”

“是啊，這不是什么新鮮事啊。老祖宗輩就傳下來了?！?/p>

“可是有人要用‘九芝圖來注冊他們的商標?！?/p>

看著雷滋蕃一頭霧水，那人嘆息一聲，拿出一個藥盒放在雷滋蕃面前。雷滋蕃只見那也是個“六神丸”的包裝，上面有雷滋蕃的照片，還用日文歪歪扭扭寫著“九芝圖”三個字。

原來，龜田得到的那張秘方只是秘方的三分之一，而且里面劑量全是錯誤的，所以龜田的“六神丸”根本是假貨，市場上并不看好。龜田心生一計，想辦法要來了雷滋蕃的照片。龜田在他的六神丸“九芝圖”包裝上印上了雷滋蕃的照片，說他的“六神丸”是正宗的，他要向中國政府申請登記“九芝圖”商標。也就是說，如果日商登記成立的話，那么他們的“六神丸”是正宗的了，反而雷允上的“六神丸”是侵權(quán)了。

雷滋蕃這一驚非同小可，身子搖晃著差點倒地。他硬支撐著身體，緊緊抓住來人的手：“先生，請救救‘六神丸?！?/p>

那人也握住雷滋蕃雙手，“雷老板，我正為此事來和你商議的。”

“那有什么法子？”

“我給你三天時間，我就說老母病了回老家探親，先把日本的商標注冊申請壓下來。你在這三天時間內(nèi)辦好一切‘六神丸商標注冊申請交給我，我把你的登記日期寫在日商登記之前，那么我就有挽回的余地了?！蹦侨司o緊盯著雷滋蕃。

雷滋蕃雙手拱拳：“先生，大恩不言謝?！?h3> 7

龜田的陰謀沒有得逞，雷允上“六神丸”的“九芝圖”商標終于得到了保護，可謂是驚險一場，起死回生。

龜田得知他的“九芝圖”商標注冊沒有成功之后，大發(fā)雷霆，叫囂著說：“我得不到‘六神丸，中國世面上也不會再有‘六神丸出現(xiàn)?！?/p>

“不能，不能啊，不能停了雷允上‘六神丸……”龜田的婆娘指著咽喉費力地說出這幾句話。龜田臉色一下發(fā)白，上前一瞧，老婆的咽喉痛又發(fā)作了。她用沙啞的聲音說著什么，她的意思，她要龜田帶她去雷允上用“六神丸”治她的喉嚨，她只有服了“六神丸”才能有效。

龜田這時不知說什么是好了！

這晚雷允上快上門板的時候，陳世蝗看見一個男人扶著一個女人走進店里。他覺著這兩人有點眼熟，上前一看，這一看不要緊，讓他氣不打一處來。那男人竟是龜田，扶著的竟是他的婆娘。

“你們來做什么？又來使壞是不是？”陳世蝗牙齒咬得“咯咯”響，龜田這回沒像以前那么張狂，低著頭說，“我的老婆咽喉又痛了，想買你們店的‘六神丸?！?/p>

“這‘六神丸治好了你婆娘的咽喉痛，你倒好，要來害‘六神丸。如今發(fā)病了，又想來要‘六神丸了。我們這里沒有你要買的‘六神丸，你走！”陳世蝗真是又氣又恨。

雷滋蕃這時從藥柜后轉(zhuǎn)了出來，走到龜田面前，義正詞嚴道：“藥是用來救人的。如果只把商業(yè)利益當(dāng)頭，那么做藥也好做人也好，與之本意相反，行善為之作惡，必定為世人唾棄，害人也是害己?！?/p>

龜田低著頭站在雷滋蕃面前，低聲下氣地說：“雷老板，我謹記教誨，也請你高抬貴手，醫(yī)我妻子咽喉痛病，把‘六神丸賣與在下。”

龜田幾乎是要跪了下來。雷滋蕃看了眼他，眼睛望向陳世蝗，命他拿藥。

陳世蝗大叫：“老板，不能把‘六神丸賣給他們！你不怕他們再使詐害人嗎？”

龜田老婆面色蒼白，把乞求的目光投向雷滋蕃。雷滋蕃提高了聲音：“藥是救人的，把‘六神丸賣給他們吧。”

陳世蝗極不情愿地從柜上拿下“六神丸”交到了龜田的手中，龜田的頭低得更低了。

經(jīng)過這一系列事件，雷滋蕃越發(fā)明白商標的重要性，“六神丸”秘方的保護工作更加嚴密了。時至今日，“六神丸”仍是受到大家歡迎的傳統(tǒng)藥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