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逸
【I AM EVERYWHERE】我無處不在。角色扮演。照相機的快門聲來自手機。在華僑城創(chuàng)意文化園,我仿佛是那個突然被喚醒的人,短暫而漫長的一生被翻譯成無數(shù)個自我,我還來不及與晦澀的歲月一起合并為真正離開了現(xiàn)實的夢幻邀請,而那個在長街上聚精會神模仿警笛鳴叫的女孩,她是誰?瑪麗蓮·夢露是誰?宋美齡和林徽因是誰?張愛玲和李香蘭是誰?波伏娃和弗里達又是誰?她們和我和整個世界共用一個筆名,都在秘密地書寫時間的迷途:詩歌算不算一種安慰?
詩歌漫游城市。就在昨天,在開往飛地書局的出租車上,我看見前面的公交車尾部印著這句話,我以為這是一輛坐滿了詩人的集體班車,它向左轉(zhuǎn)彎了,出租車卻向右駛?cè)?。這一次我沒有接到繆斯的通知,忘了帶上那些誤點的早晨和夜鶯的火焰。
手機: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用流量的淚水校時。
【含有左輪手槍的啤酒是音樂】在意象之間,攜刀旅行。阿曼多在他的詩里說:“你在睡覺么?你在唱歌么?”我們用手指的敲擊來抵抗音樂。我們是音樂里的漂泊者。但是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那么喜歡站在柵欄前拍照,并把它的宣傳單舉到胸前,擋在臉上?
音樂:返回靈魂的監(jiān)獄,關(guān)住那些一不小心就容易溜掉的人。
我正在取消和一個詩人的約會,我們是用友誼和敵意相互抵押的朋友,但還是請你為我藏好阿曼多的小提琴,為一張沒有來歷的唱片卸下疼痛的星空。戰(zhàn)士。步槍。旗幟。雨中的野獸吞吐著黑色的花朵。
首先你必須要回答,在1026古典音樂電臺,你的采訪并沒有如期完成,因為思考可以不帶任何東西。但詩人們都有自己的音樂。
【夜色:之一】夜初來時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吹過遠方樹林的風(fēng)吹過我的窗欞時,依然帶著被樹枝高高彈起的月光,銀白色的氣息依然包裹著含混不清的黑暗:房間里鐘表的嘀嗒聲,廣場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樂曲聲,與街道拐角處偶爾駛過夢境的車輪聲,漸漸融為一體,雨幕般擾亂了夜最初的寂靜。如果再晚些,風(fēng)還將吹散街上那些稀稀落落的人,將他們吹回到各自的夜,各自的愛情、往昔和思想。這樣的時候,夜仿佛一張攝入歷史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事物不增加也不減少,只是由于年代久遠,而逐漸變得恍惚起來,變成了時光片斷里的傷感浮想。這樣的時候,最后一個夜晚的漫游者已經(jīng)手插著褲袋,趁著嬌嫩的月色向郊外走去,他穿過大半個城區(qū),黑夜浸透了他的身心,他不得不去尋找夜晚帶來的飛行的事物,天亮后,他還將返回一個人的床鋪,在睡眠中喃喃囈語,夢見烏鴉是夜的符號。這是夏天,氣候飄忽不定的季節(jié)。我們眼中的日日夜夜仍像老人的步履一樣更替。只是白晝?nèi)栽谝惶焯煅娱L。而夜晚在縮短。一天中的短暫時光,就如同一摞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厚厚的白紙,夜晚就摞在白天的下面,有時候,揭去一張就是一分鐘,揭去一疊就是一小時,揭著揭著,就看見夜空中閃爍的星辰和遠處房舍里折射出的燈光了。依次再往后,夜將是被種植的果核,是電影中托著夢境一起一伏的波浪,是深不可測的河流,是不知不覺涉入的抽象之美。
【冷記憶或偏臉子】回憶往往不是來得太急而是太遲,1970年或者更為久遠的歷史你要到2017年才有機會與其相遇,并恍惚認出其中的一些舊地址,但你不知道那個即將顯現(xiàn)在底片上的迷宮該怎樣從已逝的時光中歸來,而誰會遞過來一根忒修斯之線,讓你可以沿著原路輕松返回,讓1967年的小鞋子重新沾滿冷記憶的泥濘?那個美麗的,臉上帶著雀斑的俄羅斯少女從你的回憶中匆匆趕來,而你卻早已忘記與她相認,甚至抱頭痛哭。詞語的大雪將幾十頁潦草的黑色筆記徹底清洗成白夜。更糟糕的是,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粗心大意,你把她遺忘在松花江邊,并讓她始終一刻不停地對著過去凝望。曾經(jīng)的電話號碼是過期的暈船藥嗎?
“我將遲到,為這我們已約好的相會,當(dāng)我到達,我的頭發(fā)將會變灰……”茨維塔耶娃的意思是,愛情剛剛從一列有關(guān)回憶的詩歌列車上下來,就已經(jīng)到了暮年?總有人錯過它,總有人在40歲的時候把泛黃的情書借給20歲,總有人用小提琴的田野來朗誦童年。
你只能試一試回憶的風(fēng)速。那風(fēng)看著是緩緩吹過來的,其實卻猛烈,不經(jīng)意間回過頭去,身邊的一切早已被吹得沒了蹤影,只剩下你站在回憶的黃土崗上,看著一些近乎虛無的人在那里走來走去。
小說家孫且:我至今也沒有找到一張關(guān)于撫順小學(xué)的老照片,我?guī)缀跤门f了所有的回憶。我的春天秘密而盲目,街心公園里的花兒被陽光照耀得很枯萎,像患了抑郁癥的往事。
【血性與狂想】畫展結(jié)束后,在中間美術(shù)館的樓頂,我和一堆藝術(shù)家吃自助餐,一群大雁突然很野蠻地從頭頂飛過,不一會兒,又很野蠻地飛了回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城市里看見大雁。其時,暮色低垂,有人向遠處眺望,告訴我,那些從不亮燈的地方疑似八寶山。
暮歌:那些幫助運送過客的拖拉機般的夢境,因為突突突的聲音捂住了雙耳。我的照相機拍攝的地方等待無人經(jīng)過。
【中東鐵路橋】火車不再駛過。被火車偽裝得很好的一顆心開始顛簸在另一座橋上。那些同心鎖呢?那些寫在橋欄桿上期待被認出的話語呢?我走在橋上像走在中央大街的人群里,時間的喧囂就這樣干擾了歷史。
【夢】快點兒松松你的腰帶,快松松吧,這樣你就可以吃得更多些!在夢中的酒席上,一個人很焦急地對另一個人說。很多人都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還有的干脆就蹲在那兒,把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轟也轟不走。好幾次我?guī)е>敫行褋?,然后又沉沉睡去,酒席依然沒散:好幾次,他們像鳥兒張開翅膀那樣伸開雙臂,做出一種要飛的樣子,可撲閃了幾下,身體卻沒有絲毫要動的跡象。
后來,實在是因為太無聊了,我只能去另一個赤著腳的夢里閑逛。
在一間名字叫作遠歸的咖啡館,我重新遇見了Schola,我們大概有十余年未見了,我替她買了杯咖啡,好像還加了點兒糖。夢中的Schola完完全全是英國人的樣子,金頭發(fā),藍眼睛,我試著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英語和她交談,我們是在討論愛爾蘭的天氣還是葉芝的詩歌,已經(jīng)完全想不起來了。然而,就在夢醒后的那個早晨,我突然收到了Schola從英國寄來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和一條白圍巾,她在信里說,“有一天我乘坐的飛機會降落在你的屋頂”。我的被時間耳機監(jiān)聽的思念,會交出它的傲慢嗎?我把這一天裝進信封里,我寫下了準(zhǔn)備再次和你擦肩而過的地址。
【夜色:之二】在夜里,我是那個容易懷舊的人,附近的鐵路干線上,一列列火車倒退著駛?cè)攵兰o(jì),那從白天延伸過來的鋼軌,一直延伸到我的內(nèi)心深處,帶來夜晚的長度和一次次不知所終的旅行。夜是一幕戲劇,必要的人物,總是在即將落幕時上場,從舞臺的另一側(cè),進入夜晚的憂郁和神秘,然后音符般消失在流動的黑暗中。對于一個詩人而言,夜也是一種修辭,可以用來書寫那部靈魂之書,陰影之書,或行為之書。巨大而浩淼的夜,令我一再想起博爾赫斯,多眼睛的夜謎一樣長滿了他想象力的手指,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鏡子里,他看到金黃的老虎,像宙斯的九夜戒指。夜,循環(huán)不已,而幻象永不停息。世界上最短的溝通方式,就是用一個詩人的心靈去接近另一個詩人的心靈。他們總是在同一個細節(jié)里相遇。細節(jié)展開:鏡子不分晝夜地照著兩個人,時光水一樣流逝。我是那個在夜色中停留的人。我知道每個夜晚都是一條道路,通向許多個夜晚許多個人,通向那些屬于黑暗的已經(jīng)張開的秘密的耳朵,傾聽與啟示,總是會在近乎通靈的夜晚圍攏過來。夜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角落。那些嘈雜的聲音突然停歇,像一群鳥被畫在窗口,低垂著翅膀。這種時候,最適合回憶與交談。光線是幽暗的。坐在書桌前,給朋友寫一封長信,夜的文字忽隱忽現(xiàn):你還在夜里數(shù)皺紋嗎?或者,夜晚象征著一個人的晚年。我喜愛的文森特·梵高,他是否曾因為夜晚而發(fā)狂,而畫下著名的向日葵,讓生命永遠充滿光和熱度……夜是悠閑中的閱讀,是晦澀的段落充滿暗示:一個人卡在門里,卡在上一分鐘與下一分鐘之間,夜色樹葉般在他呈現(xiàn)階梯的臉上,堆積成島嶼和自我迷戀的夢幻。夜就是那扇關(guān)住感官的混沌之門,用鑰匙打開它是后來的事情。
【自動寫作】你喜歡用記憶來描述夢,但它并不比夢知道得更多。記憶所呈現(xiàn)的只是夢的斷片,無法記錄人在醒著時從夢中丟失的東西——來自黑暗深處的種種暗示,所以,一切偉大的藝術(shù)都需要夢的引導(dǎo),需要無意識的自動書寫來解釋生命的基本問題。超現(xiàn)實主義大意便是如此。當(dāng)布勒東寫出“一個男人被一扇窗子截成兩段”之后,詩神允許他和我使用同一名郵遞員切瓦爾,但你的T恤上印著的頭像是切·格瓦拉。
【限量版聽力】并不是每個夜里都做夢。但每個做過的夢里都會逗留著一些過去從未發(fā)生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反而很難夢到。隔壁的馮一到半夜就不停地敲墻,咚,咚咚,咚咚咚,仿佛舊時代的接頭暗號。我知道,馮又開始幻聽了。每次叫我過去,馮總是問有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我總是搖搖頭,看得出來,他的樣子很失望。
馮是開出租車的,這里的每一條街幾乎都認識他。前不久,他夢見一條街和一個玩捉迷藏的孩子時刻都在糾纏著他,從左手糾纏到右手,從天黑一直糾纏到天亮,將他折騰得筋疲力盡,死去活來,以至于馮不得不狠狠地抽了那孩子幾個耳光,接著又在孩子的哭聲里飛起一腳,就像踢著一個破舊的汽車輪胎,把原本躺在那里的那條街踢得捂著屁股蹦了起來。早晨醒來后,余怒未消的馮直接把車開向了路邊的電線桿子。
我至今也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或許那孩子早已經(jīng)哭累了,哭老了,老到像一截用了多年的麻繩,一扯即斷,讓我永遠也無法聽見。
我至今也沒有聽到馮所說的孩子的哭聲,但我知道還是有許多孩子和我從前一樣,從樓上的窗戶呆呆地望著外面的街道,望著懸掛在城市上空的月亮,許多個小問題像許多個小雞蛋,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會突然被磕破,流出濃濃的黃黃的汁液。
【孤獨無人認領(lǐng)】許多次,一連串的敲門聲常常使我誤以為這是寂靜的回聲。寂靜看似簡單,沒有任何內(nèi)容,實則卻無比復(fù)雜與驚險,就像一個人對著鏡子刮臉,剃刀突然閃現(xiàn)的光芒嚇了他一跳,他一動都不敢動,仿佛一切都靜止了,只有冷汗在身上慢慢地流,因為他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將刀鋒割向自己的喉嚨,該不該將鮮血噴濺到鏡子上,讓它看上去像綻放的桃花一樣絢爛。而事實是手中的剃刀欺騙了他的眼睛,剃刀也很老了,對于一些無可奈何的東西它同樣顯得無能為力。隔了一會兒,又聽見下樓的腳步聲,下樓的人一邊走,一邊用什么敲擊著盤旋而下的樓梯欄桿,叮當(dāng)作響的聲音四下里洴涌,看不見的碎片到處都是,蘿卜一樣清脆。
【裝置】用所有的骨骼組合成一個人,一個人的一生,他/她的開始和結(jié)束。而一個人就是所有人,如果像電影倒著播放,輕又變成了重,停擺的鐘表又嘀嗒作響。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變的只是觀賞者的理念和角度,他的靈魂所需要的載體——人類情感的特質(zhì),上升并被強化了的恐懼主題——使之成為一種平穩(wěn)而祥和的呼吸,可以和顏色一樣盡情揮霍。帶著某種速度訪問夢境的顏色,如果還不能打擾你的沉睡,那就讓它構(gòu)筑你的夢吧。也許,這才是時間的開始,生命的開始。
【蘇州園林】有許多種別的方法可以抵達你,比如去讀那些已有的文字記載,比如在他者的轉(zhuǎn)述里舟車勞頓進入想象。但真正的游園你必須要懷有一種窺視的欲望,才能融入其中,你不能走得太快,慢:才能認出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過往,才能介入你聽不懂的具有蘇州口音的私生活,才能從書房、起居室和客廳看到那些消失的身影,從一桌、一椅、一窗、一亭感受那些精致入微的傳統(tǒng)手藝。如果沿著回廊行走,時光的指紋突然就會烙在你的心上。
“你是異鄉(xiāng)人,你需要我的指引。”那個開牧馬人越野車的女孩,送了我一把桃木梳子。就在前幾天,我在微信里和她說:“蘇州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在詩歌里寫出的一個意象?!倍覜]有說出的另一句話是:“我去過更為遙遠的地方,卻再也沒有遇見你。”
【木偶戲即是身體管理學(xué)】掘地三尺或畫地為牢,世界都會淪為感官地圖里的動物園。事實上,靈魂的粗糙皮毛提醒他人類是在黑暗中蠢蠢欲動的獸,一頭舔著自己爪子的熊,呆頭呆腦的鸚鵡,樹枝上彎曲的蛇,羅慕洛的精神母狼。但最終暴露的將是無名無姓的黑夜和冬季,自說自話的死亡寓言。對其閱讀必先重新演繹脫相的倫理,亡靈書與福音書互為參照,喧囂的塵世就是讖語。
【夜色:之三】夜是我們身體里那段遙遠的歲月。生活在別處的削水果的人,打著赤膊喝酒的人,面對著白紙執(zhí)筆的人,從他們的指尖,夜的味道慢慢泄露出來。夜的味道無處不在,像言詞里交叉跑動的聲音。在這個夏天,夜是內(nèi)在的攀援植物,是教堂尖頂上的彩鑲玻璃,是自我分娩的雙重幻影的星球。但同時,夜還是一件黑襯衫,穿上或脫掉:意味著開始和結(jié)束。幽藍的夜色淹沒了整座城市。我們所看見的僅僅只是其局部綻現(xiàn)的花朵,就像猜謎語的人自身就是一個謎語,夜晚總是蘊含著太多的隱喻。在中世紀(jì)的歐洲,巫師們總是定期在夜晚聚會,據(jù)說是為了可以與魔鬼一起工作。漆黑的夜晚,死者的鬼魂,以及騎著掃帚飛行的丑陋的女巫,構(gòu)成了一個個天方夜譚式的奇詭故事。這也是一代代的孩子為什么懼怕黑夜的原因:夜是未知的兇猛精靈。夜伸展四肢,夜伸手不見五指,夜是現(xiàn)在進行時:夜是一千張?zhí)摶玫哪樋罪h離水晶球的鏡面。夜是想象中的私人風(fēng)景。比如此刻,夜晚的咖啡館,讓我不止一次地想起畢加索,在巴塞羅那的四貓咖啡館中,畢加索總是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把身邊的朋友畫成古怪的漫畫肖像,然后張貼到斑駁的墻上。在我的想象里,咖啡館里還應(yīng)該有一架雖然衰老但黑白鍵依然分明的鋼琴,穿著燕尾服的鋼琴師,緩慢地彈奏著肖邦或莫扎特,銀制燭臺上跳動著的火苗,像來自天籟的光芒。外面,一輛輕便的四輪馬車,嗒嗒嗒地駛過,由此產(chǎn)生的遐想漸漸遠去:街兩邊的法國梧桐,公園里的長椅子,和椅子上手執(zhí)鮮花的少女?,F(xiàn)在,我坐在窗前,看見四下里的事物熟睡的面容。越來越多的夢魘糾纏在一起充斥著世界。而夜是大地的眼瞳。
【近景VS遠景】“如何成為一名作家?”你問,“應(yīng)該是熊不說鸚鵡的語言?!币缘雇酥淖藙菹律?,我看見慢鏡頭里的人都是蒙著臉的,在我還沒有完成的小說里,寫作是你還沒有用過的幾縷炊煙。
【傷口里的微型教堂】在登機之前,我買了一本古斯塔夫·勒龐的《烏合之眾》。在我之前有一個女人也買了一本,我不知道她會飛向哪里,是否需要繞過某個說謊者的聚會,而堅持站在命運一邊?!叭艘坏饺后w中,智商就嚴(yán)重降低,為了獲得認同,個體愿意拋棄是非,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備感安全的歸屬感?!痹谌f英尺的高空,我讀到這句話,并馬上把它記下來。
【我放棄或我得到】是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當(dāng)你隨手翻到某一頁,并開始撫摸民間一詞,那些窸窸窣窣的葉子便掉落下來,像細小卑微的生,像清心寡欲的死。那種腥甜而腐爛的氣息從書中遠遠襲來,緊緊縈繞著你的父老鄉(xiāng)親。避開是不可能的。天空中總是飄浮著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仿佛精神的農(nóng)具,一種冰冷的金屬生銹的聲音在里面反復(fù)回響著。書中的氣候和地址極不容易把握,天一下雪,整個民間就白了,潮濕而寒冷的時光猶如無聲無息的塵埃,一點一點地滲透到每個角落和縫隙,一直向內(nèi)心的最深處墜落而去。在民間,那些對過去的印象和記憶,不得不沉入到人們的身體里,像肺部的陰影,用一兩聲咳嗽或嘆息,刪節(jié)著漫長的黑暗。
【等思想過境】時間之水從臨街的窗戶下面緩緩流過,沿途留下了一些暗紅色的痕跡。許多張熟悉的陌生的臉孔擁擠在浮泛的表情里,對自身,對日常生活不斷提問,固執(zhí)地認為劇烈搖晃的桌子是洶涌的海浪。沒有人能夠真正認識另一個自己。爛紛紛的五官散布在言辭的土壤里,不生根也不發(fā)芽。陽光在臺階上癱軟,開花的植物迅速枯萎下去,最初的善慢慢長成了惡,你的成長和寫作都是最大的迷信。
【低聲敘述或語言停電】一朵朵欲望之花盛開在詞與物之間,不斷為世界增添著它的荒謬?;闹?,已經(jīng)被生活粗暴地翻譯成某種美感。他生活在被他指控的黑暗里。敘事人的口音來自一本歷史錯版書,只見鬼魂不見人,鏡子的變形記可視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