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瀚
我對這一天早有預感,明朗的日子和空空的房間。
——阿赫瑪托娃《判決》
序幕
醒來后,我仍舊寫不成最后一章,并且無法遏制地想知道河與海的距離。
手機顯示下午六點,天還未黑;又查了查距離,目的地距此2888公里,一直未變。我想我一定要試試,便毫不猶豫地買下最近一班機票。
推開窗子,西北凜冽干燥的空氣灌進來,迎面撞翻我。冬日里那條流淌在此數(shù)千年的大河,以及跨過兩岸的鐵橋靜默著,河不似夏天那么渾黃,在冰冷中木訥。此時太陽未落,下班的人推著自行車穿過橋面,三五成群的游客在拍照。走過橋就是白塔山,沒有綠色的山顯得很骯臟,腫脹。
我把滿地的臟衣服踢到一堆,統(tǒng)統(tǒng)塞進一只特大號的黑塑料袋里,鼓鼓囊囊,如同一袋尸塊,順便踢倒了很多只啤酒瓶。這其中有我的衛(wèi)衣、帽衫,也有K的高領衫、西褲。我拖出行李箱,又翻出幾件舊衣服,檢查一遍各色證件銀行卡帶上所有的現(xiàn)金止汗露剃須刀耳機安全套……箱子尚未裝滿,我又胡亂丟進些東西,直到箱體鼓脹。我還是擔憂什么,似乎有些該放下的沒放下,不該放下的卻又撒了手。
走出小區(qū)時,我?guī)缀踅┯步Y(jié)冰。今年冬天,天氣似乎吃錯了藥,至今仍未下雪不說,氣溫已賭氣似地降到冰點。我在金城生活了好多年,從沒體會過這種讓我絕望的寒冷。
我把“尸塊”丟給門口的“瑪麗阿姨”洗衣店,又在一邊的ATM機上取光所有錢。
上·斷腸人去自經(jīng)年
去機場的路上,我和出租車司機都沒開口,車里收音機的熟悉的歌聲從未顯得如此生硬過:
你走的時候沒有帶走,美猴王的畫像;
說要把它留在,花果山之上……
司機鐵灰色的臉倒映在后視鏡上,我移開目光,看著窗外,街景不復伴隨速度流動,仿佛因寒冷凝固。
目的地孤垂在中國最南端的海島。
車內(nèi)徐徐的暖風叫我已經(jīng)凍硬的皮膚燥癢起來。我用雙手搓臉,酸麻間竟然掉下兩行眼淚。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生理現(xiàn)象,就像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離開一樣。
紅眼航班上的七八個小時里,我的睡意洶涌而至,那些光怪陸離的碎片,仿佛牢牢鑲嵌在我眼皮內(nèi)側(cè),使我無法擺脫。整齊劃一的椅背如同停尸間的床位,困擾我許久的火車再次轟隆隆地駛向體內(nèi)。
我從一個緯度滑落到另一個緯度,像一攤爛泥。我感到陣陣兇過金城酷寒的絕望,我沒有羅盤也看不到太陽,我永遠不愿醒來。
耳畔旅行箱轱轆的聲音時遠時近,近乎幻聽。我睜開眼睛,自己竟坐在候機室內(nèi),我覺得不可思議,胡亂在身上摸了兩把,完好無損,我的背包、箱子都在身邊,不知誰幫我拿到這里。
透過窗子,一株株高挺的椰樹搖曳在風中,柔軟遲緩的云朵掛在天際,我感到疲憊卻又睡意全無,嘴里苦澀,不想吸煙。打開手機,彈出一條信息。
我多么希望那是K。
六年前,我從東部的島城來西北的金城上大學,讀中文專業(yè),如上所說,這座城市有一條大河,大河把城市沖擊成條帶狀,像一條妖嬈的蛇。
前兩年我按部就班地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能和舍友一起自習,也能一起打Dota,開葷玩笑;我見人微笑,彬彬有禮;籃球技術不好不壞,愿意助攻隊友,自己投不進也要認下;考了該考的,拿了該拿的;成績中等,偶爾拿一點點獎學金就請客吃飯;不高不矮,長相說得過去;跑圈時夾在中間,不緊不慢;喜歡穿格子襯衫牛仔褲背黑色的雙肩包,一轉(zhuǎn)眼就會消失在人海;自詡?cè)司壊诲e,誰都愿意幫我一把,因為他們知道,我肯定會還回來。
大三開始,我談起戀愛。女孩是學生物化工的,選修課時坐在我旁邊,討論時又分到一組。我喜歡她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喜歡我,僅此而已。一直以來,我在感情方面都是不自信的,談過幾場失敗的戀愛。我想:既然人家喜歡我,我沒理由拒絕人家。在這個基礎上,我開始審視這段感情了。
女孩來自浙江,是蠻典型的南方人:嬌小,白皙,心細如發(fā),但也談不上漂亮和氣質(zhì),可就是很讓人舒服,而且我的朋友都說登對,我就更沒理由錯過她。我下決心繁育和她的感情,牽手、擁抱、接吻,不緊不慢。
大三的最后一個暑假,我們沿著絲綢之路旅行,經(jīng)武威,過張掖,一路向敦煌。在月牙泉邊黃沙飛揚的賓館,我們第一次做愛。至此我們大概交往一年時間,算是水到渠成,修成正果。我對那次的過程印象模糊,只記得她一個勁地喊疼,我甚至都沒注意她是不是處女。
畢業(yè)季那年,系里安排我到水利局辦公室實習。這個城市雖有大河,卻極度缺水,枯竭的地下水會讓大河裸露出瘢痕累累的河灘。我在辦公室里惶惶不可終日,無正事可期:沏茶、疊報紙、掃地、陪人說話、偶爾給領導寫個不疼不癢的演講稿。
由于這里是城西,而學校在城東,未免奔波勞苦,我便租下一間房,老式兩居室,而我女朋友恰巧在附近的一所中學當老師,就理所當然地搬進來。比較時髦地講,我們算是校外同居了。
房子雖小,五臟俱全。能洗澡,做飯,對我們來說足夠了。唯一的不足是臨近鐵路,轟轟隆隆的火車不期殺過來,驚擾到我們正在做的任何事:睡覺、吃飯、排泄、做愛。
那段日子我好似一只發(fā)條騎兵:早晨爬起來,人模狗樣地穿上西裝領帶,忍到下班,晚上和女朋友一起吃買來的飯或者自己做飯,脫得赤條條,洗澡,早早上床,做愛。
做完愛,臨睡時,我們平躺在床上聊天:她說現(xiàn)在的初中生越來越早熟,而且厭學打架,還嘲笑她有口音;我說哪個領導換了車,哪個領導傳出來外邊包小三。然后討論明晚吃些什么,炒個小菜,煮雞蛋,買半斤清真熟食,再買瓶紅酒,要本地的赤霞珠。
我們?;孟胛磥?,去哪里度蜜月,生男生女,回她家還是我家還是留在這……一說這些我們的分歧就吹氣球似地膨脹,說著說著也不知誰先困了,就睡了。
剛住進來時,睡眠極度困擾我。我睡覺又輕又淺,不是睡不著就是夜半驚醒。這里是一片待拆遷的老樓,附近的居民大多是鐵路職工,供職于邊上的火車站。
如今這條鐵路不再運煤,重要性大大降低,火車站就此荒廢,人煙稀零,周圍破敗冷清。除了一頭頭載滿遠方來客公牛似的火車不期而至,掀翻睡夢里的我之外,很是寂靜,我習慣側(cè)身抱著被子睡,有了她以后,我在睡覺時將女朋友像毛絨玩具似地抱住,可見我在想方設法地適應,無論是火車還是女人。
實習結(jié)束后,我們回學校寫畢業(yè)論文。房租不貴,況且我們每周都要做愛,所以沒退掉。
我們學校不小,文理是分區(qū)的。她整天窩在另一個校區(qū)的實驗室做實驗,我們只見晚上這一面,興之所至,吃完飯就直奔出租房里過夜。
中文類的論文很容易蒙混過關的,不需要什么實質(zhì)性的數(shù)據(jù)支撐。開題之后,我背起電腦,在圖書館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屁股磨出大泡。
我論文寫的是比較文學,李清照和艾米莉·狄金森,上手容易,但不易寫出什么新東西。我借來各種版本的李清照詞選,整天翻來翻去,倒冷落了狄金森。我像吃火鍋或者老太太上樓一樣寫論文,企圖整出點新東西來,畢竟早早寫完也無事可圖,還會被導師罵怠慢學術,這樣下來,我?guī)缀醢牙钋逭毡沉藗€滾瓜爛熟,對什么“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根本不感冒,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小令——《浣溪沙》。
說不清為什么,每當我看得心累眼酸,坐在圖書館高高的石階上抽煙,望著天際線透明的云朵時,總會想起它:
莫許杯深琥珀濃,
未成沉醉意先融。
……
醒時空對燭花紅。
遣詞造句似乎和我任何時刻的心境都無法重合,可我卻偏愛它。
沒思緒時,我就去樓上的社科書庫看小說。想想這四年,除卻應付論文考試討論課,真沒刻意去讀自己愛的書。
我就是在這里撞見了K。
其實我早就聽說過K,K在中文系一班,我在中文系四班,整個四年下來,大家都面熟。在我耳聞的傳說中,K是整個中文系的傳奇,或者怪人,像卡西莫多或者傅滿洲似的。
據(jù)說K是徹頭徹尾的孤獨癥患者,一個人上下課一個人吃飯洗澡,一個人步履匆匆,沒人知道他整天忙碌些什么。當初我就像所有不了解他的那些人一樣,覺得他神經(jīng)病、不合群,總之就是裝逼。
他的性格也是陰晴難測,如同他對待上課的態(tài)度似的。有時他莫名其妙地消失一整天,只有點名時才有人記起他;有時他竟然備好紙筆,直挺挺地扛完每節(jié)課,甚至讓我們集體睡覺的主義思想之類的課。由于他曠課太多,影響學期末的集體評定,班委會特意為他偽造了長期病假條。事實上也算不上偽造,他的確有病,只是還不夠明顯。
對待皮囊的態(tài)度,K是如此輕浮,像唐璜對待女人。他目的單純地蓄著一頭長發(fā),并不想追求什么藝術家搖滾歌手的飄逸氣質(zhì),只是懶得去剪而已。而且他很少洗頭,頭發(fā)就像搟了氈,遠遠望去,好似美國黑人的復古爆炸頭。
衣服也是一身直穿到破,臟得不入眼就洗洗。至于指甲胡子這些細節(jié)他一律無視,好像這些零件都長在別人身上。有次K洗澡回來,濕淋淋的長發(fā)垂下來,臉刮得干凈,配上他一身破爛的牛仔服,很有流浪詩人的范兒。K身高起碼一米八五朝上,打扮一下,堪稱英俊。
無怪乎系里曾一度瘋傳,隔壁法政學院法學系的女孩一廂情愿單戀K,據(jù)說還是個大美妞。K也常因此被人拿來開涮,對此他一般無動于衷,像極一具待解剖的醫(yī)用尸體。
對于神神秘秘的K,我們了解他唯一的一點,也是他唯一暴露出的一點,就是對文字的癡迷,無論是讀或?qū)?。K每天都抱著一堆又黃又脆,和課本毫無關聯(lián)、我們聞所未聞的破書,穿梭在圖書館和宿舍之間,準時如候鳥。
K隨身裝著紙筆,只要所謂的靈感迸發(fā),不論何時何地,攤開就寫,百無禁忌。有人聲稱在食堂看到他,吃到一半,嘴里還填著米飯,操起筆就寫;有人說他在“鴛鴦戲水”的湖邊寫作,旁邊一男一女戰(zhàn)斗正酣,他都視而不見,這顯然夸張了。我猜他大概窩在宿舍床上,無論是游戲里的槍響,AV里的叫床聲,都妨礙不了他,他就像一尊坐定的老僧,無欲無求,天人合一。
不瘋魔不成活,同樣適用于不瘋魔不寫作。大家都覺得K能成大事,比如尼采就是瘋子,海明威神經(jīng)也不太正常。也有人說K像王小波那種死后大紅大紫的作家,因為K“在世”期間,連學院文學社的小冊子都看不上他的小說,或者說看不懂。而K似乎淡泊名利,對自己堆積如山的稿子沒人認同的事實毫不在意。
后來我跟K熟識,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被妖魔化的卡西莫多或傅滿洲。我曾讀過一本名為《薩寧》的小說,一個名字佶屈聱牙的俄國人所作。主人公倚仗自己強健的身體和精神,毫無保留地縱欲。K無非是一個黃皮膚的薩寧,只不過他的欲望都集中在傾訴上,也就是敘述的欲望,這樣供給大于需求,過度膨脹的欲望讓他看起來瘋瘋癲癲。
事實上我的推理天衣無縫。幾年后,我和K喝著冰啤酒,在我家的沙發(fā)上,一邊看球賽,一邊閑聊電影、帕索里尼、尼采,松松垮垮地回憶往事。K不止一次地承認,當初自己的欲望全部集中在敘述上,就像大麻和尼古丁一樣使人欲罷不能。我說這不難理解,就像性癮癥患者,隨時隨地都可能掏出家伙,對著樹干手淫。
我在英美文學書架處漫無目的地亂翻,館里安靜到翻書的響動都刺耳無比。形如鬼魅的K不知何時站在我身邊,注視著書架,我?guī)缀躞@得說不出話。
K似乎對我視而不見,我偷偷瞥他,他懷抱一摞書,像個熱氣騰騰的新生兒,我又掃了下書脊:德里達、伊格爾頓、格雷馬斯……我并不認識這些名字,一本也沒讀過。
K修長的手指貼在書頁上邊,摩挲著,發(fā)出窸窣的響動,如同火焰舔舐空氣,我的臉上似乎也被火燎過一般。
圖書館靜得幾乎都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我仿佛在夢游中鬼使神差般,近乎囈語似地問K:
“可以給我推薦幾本書么?”
K似乎認識我但又努力表現(xiàn)出跟我的距離感。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塞給我兩本書,然后扭頭走掉了。書的封面還沾染著K的溫度。我仿佛被釘上十字架的耶穌,血流滿地,無法掙脫。
我挪到借書處,為了借這兩本書還掉兩本李清照。K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又塞給我一本書,是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者》,然后再次轉(zhuǎn)身離開。
下午我女朋友打電話來,說晚上不想吃食堂了。這是我們歡愛的暗號,我便收拾東西去找她,三本書被我順手裝進包里。
晚上我和女朋友在鐵路邊的小店吃了碗牛肉面,我食欲不振,額外加的鹵蛋都沒吃完,女友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我,因為我胃口一向好得出奇。我們匆匆回到出租屋里,輪流洗澡,做愛,意猶未盡,又做了第二次愛。
終于精疲力竭。在此情況下,只有睡覺,并省略了睡前例行的交談。她平躺著,我側(cè)身趴著,半邊身子壓在她身上,手捉著她的乳房。
她先于我睡去,臉上的紅暈還未散盡。鳴蟲蹲在鐵軌邊的亂草堆中哼歌,微風撩撥著窗簾,我昏沉著合上眼。
就這樣我不知是醒來還是在做夢,火車呼嘯著把我拽起來。我直挺挺地戳在床頭,形如一截僵尸。我全身均勻地裹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她將合蓋的棉被挾持走,我蜷縮在床的一角。
據(jù)說閉眼幾秒再睜開,就能適應突如其來的黑暗,我試了,卻無效。雖臨近夏天,西北巨大的晝夜溫差仍使我寒意連連。我躡手躡腳地下床,披上衣服,在廁所里抽煙。
事與愿違,這根煙使我徹底地驅(qū)趕走睡意。在萬籟俱寂的夜,只有我的意識清醒著,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仿佛擅闖進不屬于我的世界。我想到白天,和白天的K,還有K的書。我竟鬼使神差地坐在馬桶上,讀起了書。
但我知道那絕對不可能是K。果然只是一條話費賬單罷了。
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門口,所有的身影全部消失面目,失焦一樣模糊。我似乎聽到海浪的聲音,想到自己身處中國南端孤懸的海島上舉目四顧,難道真的如同K所說,我在逃避嗎?或者說,我能找到什么?我拖著行李箱背著包,耳邊轟轟隆隆,人聲鼎沸。
這時一個背影飛蛾一般閃過我眼眶:她的身高,裸身蜷在我懷里的長度;她的臀,嬌小的,扁平的;她的肩膀,細弱的小腿,白膩的皮膚,是我用手丈量無數(shù)遍的身材,我一再告訴自己這是幻覺,我不可能再遇到她,就像K不可能再見到我一樣。我從2888公里之外飛來,我無心,也從未指望著遇到她,她形同K一般,是一場夢魘,或者只是地圖上幻滅的距離。但我卻忍不住上前,我從來不知道她可以走得那么快。我們在金城上大學時,走過沒有路燈的操場,走過鵝卵石滿地的河灘,走過出租屋邊的鐵軌,她從未如此一往無前過,仿佛從路人的身體中穿過,我在想,她是懸浮的幽靈么?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追上她,卻被她拉開更遠的距離,她走路的姿勢已經(jīng)暴露無遺了。兩年的時光沒有讓她改變什么,她竟不是我預想的模樣,挎著她黑黑瘦瘦的海南丈夫,懷抱滿是鼻涕的、哭鬧著的嬰兒。
我?guī)缀躏w奔起來,生怕她溶解在中國大陸最南端海島上的暗夜中。
馬桶圈冰涼,吊燈昏黃。我又點燃香煙,當我看見這些稀松平常的漢字排列組合成的句子后,我的心臟被巫婆的利爪結(jié)結(jié)實實地攫住,一些液體灌進我鼻腔,漂洗我的器官,我像被施了魔法,震顫從地心深處涌來:
你即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寒冬夜行人》了……
這些文字在我體內(nèi)恣意妄為地流竄,如同上帝的啟示。我閉上眼,美妙的心醉,如同射精前的一瞬間,尾骨到頭頂齊刷刷地收緊,令我任其屠戮,甘做俘虜。我的欲望不知不覺地調(diào)和,此消彼長,彼此篡奪彼此,這對我是一種啟蒙,使我想起初夜。
第二天她叫不醒我,以為我昨晚勞累過度,便自己先回學校了。其實我一夜無眠,讀完了意大利人的小說。
三天后我便寫好了論文。但我仍每天守在圖書館,因為K只在那兒才有跡可循。我們似乎達成某種契約,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在那個文庫中。K不動聲色地給我推薦許多小說,我好像開掘到了隱匿在大腦中已久的秘密花園,它們告訴我,我心儀的世界,可以被我投射出來,隨時隨地。
不恰當?shù)刂v,我和K成了朋友。
漸漸地我發(fā)覺,文字對我是有黏性的,它們主動附著于我,我的腦子如磁鐵,胃袋像海綿。我讀書的速度越來越快,一天甚至可以看兩三本。一個月下來,將近百本書就被我悄無聲息地消磨掉了。
K嘆息說,這是一種天賦,是命運所賜。除了聊文學,K也嘗試著給我看些他的舊作。以我的鑒賞力,覺得K的小說還不錯。他用心的地方,我能一五一十地指出來。每到這時,我能從他的臉上讀出孩童般純粹的欣喜。彼時寡言的K變成了話癆,他的身體仿佛開裂,許多發(fā)酵的舊物嘩啦啦地倒了出來。
進入K的內(nèi)心就是從這條裂縫開始的:K不但正常,而且清醒得近乎絕望。我終于明白K的嘆息:那些天生與文字親近的人,注定要忍受常人難耐的孤獨,因為他們在專注內(nèi)心的同時,會發(fā)覺文字要比所有人都靠譜。
人生中首次有時不我待之感,我把自己幻想成博爾特,將世界遠遠落在身后。因此我冷落了女朋友,心存愧疚。她以為我專心寫論文,也沒什么怨言。由于宿舍早早熄燈斷電,我就瞞著她偷跑回出租屋里看書,聽起來好荒誕的樣子,像是為了高考鑿壁偷光囊螢映雪的學生。
盛夏迫近,此時的金城常落下幾顆雨滴,鳥糞一樣可能隨時砸在任何人頭上。有一晚我剛進門,閃電就劈開天幕,黃豆大的雨點激起一地煙塵。正當我慶幸時,K竟然打來電話說自己困在外邊,沒帶傘。我說我在家,便問K在哪,要不要去接他。K問我住哪里,我告訴K,K說他就在這附近。我說去接他,他說告訴他地址,自己來就行。
還沒來得及想明白K的意圖,他便風塵仆仆過來了。門外的K被雨水沖刷掉乖戾,像只溫順可憐的流浪狗,濕答答地立在那兒。他的嘴大口喘息著,像是剛跑完馬拉松,熱氣襲來,我感到陣陣眩暈。
我連忙招呼K沖了熱水澡,洗完后換上我的衣服。我比他小一個碼,T恤緊繃繃地箍住他,拘謹?shù)刈诓妥肋叀?/p>
氣氛有些尷尬。的確,除了我和我女友外,再沒第三個人來過這;除做愛吃飯外,這里也沒發(fā)生另外的活動,這讓我莫名地沮喪。我聽見K的肚子咕咕叫,便煮了僅剩的一包方便面,加了兩個雞蛋,伏在桌上靜靜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又燒開水沏了油切烏龍茶,茶香和水汽氤氳起來,氣氛溫馨得詭異。
即使現(xiàn)在雨停,K也回不去了。黑燈瞎火不說,宿舍大門也早已鎖住。客廳堆滿我們和房東的雜物,連置沙發(fā)的空當也沒有。
今晚我只能和K將就在一張床上。我一如既往睡在右側(cè),前面我寫到過我的睡姿,我想有更精準的描述:Beatles的主唱列儂和他的日本妻子小野洋子曾拍攝過一張經(jīng)典的照片:赤裸的小野平躺著,同樣赤裸的列儂在她右邊側(cè)臥,以騎抱的姿勢用腿腳遮住小野的敏感部位,像考拉抱著桉樹干睡覺。但一想到K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睡在我女朋友的位置,終歸覺得別扭。即便他洗了澡,也難免留下氣味。我怕被女友嗅出端倪,還是我睡在左邊穩(wěn)妥。
雨一直下,拖泥帶水地淅瀝著。
伴著K沉悶的鼾聲,我睡意沉沉,并習慣性伸出腿腳,探求身邊熟悉的肉體,卻失望地撲到虛空?;疖噥碜赃h方,載滿無根的人,卻一反常態(tài)地赦免我,安靜地駛過。
雨像冰鎮(zhèn)過一樣,從窗外滲進來,撬開我的嘴唇、牙關,攪拌我的舌頭,猶如接吻的觸感使我迷亂。
這是雄性的、粗獷的、侵略性的吻,觸感是粗糙的,我本能地抗拒著,但身體卻難以自拔地迎合,我無比地悔恨,也無比痛恨自己。我將自己抱住,不知過了多久,昏沉的光束射進來。
醒來時我鋪滿整張床,K換下我的衣服,不辭而別。
空氣里散布著溽熱的土腥味,氣溫的升高蒸騰著大地,這種感覺使我聯(lián)想到少年時遺精后的內(nèi)褲,洗凈它始終是奢望。
顯示K唯一存在過的痕跡,只有面碗里幾根枯干的面條,戳在昨晚的餐桌上。
我緊緊追逐著她的背影。如果我能追上她,就一定會解釋我是無意來海南的,或者說我來這里并不是為找尋她,也可以解釋為,這是我無意識做出的決定。她是學生物化工的,大抵不懂何為“無意識”。
車站許多小巴車司機扯著脖子喊一些我聽不懂的方言,像是波斯人的囈語,一群三輪車圍住我,問我去哪兒。我急得幾乎跳起來,用力地推開一些人,雖然他們沒有阻擋我,我聽到隱約的罵聲。
她跳上一輛小巴車。
我趕緊回過頭,攔住一輛出租車。
“幫我追上那輛小巴車,快!”
司機握著方向盤的兩截前臂曬成了黑炭,車載喇叭放著爛大街的CD,他聒噪著向我推薦酒店、美食、景點,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他,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夾道栽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椰樹、大王棕,這些植物面無表情地目送我。
載著她的小巴泊在一家酒店門口,匾額上書“千紅酒店”,幽幽地浮在夜晚的薄霧中,連霓虹都折射得如夢似幻。
我們的車正好被紅燈卡在路口。我眼睜睜地望著小巴車司機幫她抬下行李,玻璃轉(zhuǎn)門瞬間吞沒她的背影。
“快走?。 蔽倚募被鹆堑卣f。
“紅燈啊老弟?!彼緳C慢悠悠地說。
我抬頭一看,紅燈竟還有59秒,難道已經(jīng)過去一個綠燈了嗎?我凝視著紅燈,數(shù)字卻遲遲沒有變化。
度日如年。
我忍受不了酷刑般的煎熬,拉開車門跳下車。司機居然笑著注視我,露出一排黑黃的牙齒,我掏出錢包,想付給他車費,那輛車就像水蒸氣一樣無影無蹤了。
酒店的門童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戴一頂猩紅的英式貝雷帽,看著明亮的玻璃轉(zhuǎn)門發(fā)呆,我急匆匆地趕路,險些撞到門,他好心扶住我,我卻像過電般彈開他的手。
“您入住嗎?”門童小心翼翼地問我。
“你看見了嗎,剛才那個女孩,這么高?!蔽疑焓直葎澲纳砀?,又想形容下她的身材樣貌,卻灌了啞巴藥一樣講不出來。
“是的,她剛剛進去了,您找她嗎?”
門童引我到前臺,給我推薦了一個打折的房間,據(jù)他所說,開窗就能見到大海,他大抵是將我當成沒見過海的陸客。
“我對房間沒有要求,但別打擾我,也不需要任何客房服務?!蔽乙蛔忠痪涞貜娬{(diào)。
“還有,剛才進來的那個女孩,她住在哪個房間?”
“我們酒店有規(guī)定,不能隨便透露客人身份的,對不起!”前臺小姐眼神空洞,冷冰冰地回答我。
“憑什么?”情急之下,我喊了出來。
“可您是她什么人呢?”
我想了想,的確如此,我是她什么人呢,前男友聽起來是多么可笑。
什么都算不上。
我只好安頓下來,沖了個涼,躺在床上,渾身的零件散架一般。可能是不眠不休累過勁,反而睡不著。我打算守在酒店的大廳,直到遇到她為止。
不知道多久沒有吃東西,我腹內(nèi)擊鼓,咕咕鳴叫起來,先去吃點東西吧,我想。我爬起來穿好衣服,走出酒店。
海南的夜絲毫不能消退灼熱感,我走了兩步便大汗淋漓,甚至懷念起金城刺骨的冷冽來。
借著月色,我看見一家門口種著合歡樹的小飯館。一個人窩在躺椅上,用蒲扇蓋住臉,像是一個在夜空下曬太陽的人。
“有人嗎?”我進去喊了聲。
男人顛顛地跑進來:“吃點什么?”
“隨便吧?!蔽翌D時又沒了食欲。
“先喝點東西?!蹦腥苏f。
男人鉆進后廚,一手拎著西瓜刀,一手抱著一個青油油的椰子出來。咔咔幾刀,像給猴子開顱。潔白的椰肉順勢鉆出來,男人插進吸管,放在餐桌上。我望著新鮮的椰子,竟覺得有幾分恐怖。男人靦腆笑起來,我無意瞥見他裸露的牙齒,竟是牙床般的絳紅色,遠比牙齦出血夸張。
像剛飽食完的吸血鬼。
自打那次不辭而別后,K就此人間蒸發(fā)。
期間我光顧著讀書,應付女朋友,也沒主動聯(lián)系過他。答辯時K姍姍來遲,卻身著一身合體的正裝,將他的輪廓修飾得更加高大,還剪了發(fā),整個人精神不止一星半點。
我隔著人群向他打招呼,努力裝作正常。他茫然地沖我揮手,我便走過去同他交談,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他卻緊張兮兮的,好像撒了一個毫無技術含量的彌天大謊。
我想怪胎終究是怪胎。對于那晚的事,我們似乎達成一種默契的約定,一起刪除了記憶?;蛘吣峭肀旧砭徒咏糜X,他來避雨,我是東道主,我用方便面烏龍茶招待他,像可憐流浪狗一般收留他一晚。
僅此而已。
然后只剩下畢業(yè)了,宿舍里的亂七八糟,賣的賣,送的送,丟的丟。有用的書托運回家,沒用的賣廢紙,那陣子總有些瘋狂的家伙燒書、燒窗簾、燒被褥……制造火光沖天的假象,讓保衛(wèi)科膽戰(zhàn)心驚。
值得一提的是,傳聞K也因此類事件進了學校的保衛(wèi)科,原因是他把自己的全部手稿焚掉,燒死了學校樹林里一棵樺樹苗,大家都笑道這要多少手稿才能辦到。好笑之余,又不免有些心酸,又傳說他沒拿到學位證,因為論文某些觀點過于“激進”。總之都是酒桌上談資,酒醒之后,大家也就置若罔聞,各奔天涯。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半月有余,厭倦以后,推掉許多必要不必要的聚會,我和女朋友躲回出租屋里,享受純粹的官能帶給我們的快樂,就像被放逐的亞當夏娃重回伊甸園。如今我們形同陌路,我依舊懷念那段日子,那似乎讓我欺騙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棲身的星球,實際上卻是一戳即破的肥皂泡。
分手是她提出的。
一個靜謐的夏夜。就像所有吃過晚飯的老夫老妻,我們牽著手,沿著出租房附近闃靜荒蕪的鐵路邊散步。輕風如同溫水,月光清澈,夜歸的人推車經(jīng)過我們。她的手心濕潤,腳底碎石咯吱。
人煙漸稀,蟲子聒噪,鐵軌輪廓蜿蜒,我突然跳起來,喊道:
“蛇,有蛇!”
我嬉笑著看她,以為她會因驚恐鉆到我懷里。但她只是木然地看著我。我以為她嚇壞了,就一把摟住她。
“馬奇,對不起,我們分手吧?!彼p推著我。
說完她就伏在我懷里嚎啕大哭,我能接收到她分泌的恐懼。她怕我羞惱,怕我失控,怕我將她扼死,怕我將她壓在鐵軌上,讓火車抹殺一切。
然而我出人意料地冷靜,甚至是漠然,仿佛我事先做好充足的心理預期一般。但我既沒想通也沒看透,她的哭聲使我煩躁。
我輕聲說:“別哭了?!?/p>
她還是止不住地啜泣,嘴里不停地呢喃著對不起。
她沒有自責的借口。在這件事上,倘若她犯下錯,那么我就是罪大惡極的幫兇。在我欺上瞞下的二十幾年里,在這個空空蕩蕩的星球上,面對幾十億吊著乳房和陰莖的人類,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我似乎從未思考過,愛為何物。
我自輕自賤,生不如死。我雖懂得做愛飲食索取慰藉,但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空無一人的鐵路旁,我女朋友吻上我的嘴,我節(jié)制地含住她的舌,像吃進一顆九制橄欖,又甜又咸。她開始吻我的臉、耳朵、脖子,手交叉著探入我的T恤里游走。
一無所有,除了快感。
她蹲下來,解開我的褲鏈,撫摸著我的突起,準備用唇舌滿足我。
我的震驚緘默著從突如其來的分手上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她在性愛上的潔癖一度令我難以忍受,不洗澡不會做,做完后要馬上沖到廁所用水洗;做的時候除了接吻,她不會用嘴碰我身體的另外任何部位。
她總是說她不能觸犯底線,這是原則問題。我覺得她的不可理喻很荒謬,既然我們已經(jīng)有了肉體的實質(zhì)關系,又何必在乎交流的形式。
憑借月光,她的表情清晰起來,且無比堅定,好像“二戰(zhàn)”時日本沖繩島上高喊“玉碎”,沖向美國航母的神風敢死隊。
我甚至開始憐憫她:
“別在這里,我們回去再說好不好?”
接下來的幾天,她自以為是地治療著我,天真的執(zhí)著使我不忍心拒絕她。隨時隨地,她爬上或跨坐我的身體,慢條斯理地脫下每件衣服,如同蝴蝶破繭一樣優(yōu)雅。
她竭盡所能地取悅我,獻祭一樣消耗身體的每個部分。我明白她的用意,我阻擋不了義無反顧的人,因為我本身并不堅定,她也在幫自己,而我無所作為,除卻射精,一切無濟于事。
天氣越發(fā)燥熱,各種體液蒸干后的余味經(jīng)久不散,是最佳的催情劑。我本以為感情也會像枯萎的欲望一樣不了了之,但K的出現(xiàn)打亂了事情的節(jié)奏:
一個悶熱的午后,我和她在床上做愛。
她起起伏伏的胴體妨礙了我的視線,但我還是心不在焉地四顧,我瞥見了K,K也看見了我們。他填滿了臥室的門框,如同一張構(gòu)圖不佳的全身照。我裝作一無所知,輕輕將她抱進被子,然后我下床,一絲不掛地徑直走向K。K在那一動不動,我企盼著她能閉上眼。
但她還是發(fā)覺一個陌生男人鬼使神差地站在門口。她聲嘶力竭地大叫,嘴里喊著一些聽不懂的方言,大概是些臟話。
我順手關上木門,并且極力克制自己。
“你怎么進來的?”
K說外邊大門沒鎖,他敲了門就直接進來了。
“你來干什么?”
K說送書給我。
他竟然真拿著一摞書,我抬手就給了他一拳,他猝不及防,書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
K說對不起。
我揪住他的衣領說:“誰他媽讓你進來?!神經(jīng)??!”
也不知當時何處來的勇氣,又抬手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巴掌。沖動令我后悔,畢竟他是好意,可能是無心所為。
想到這我松開手,K道聲歉便走掉了。事情突然到令我根本來不及去推理,臥室內(nèi)她穿戴齊整,正端坐在床沿梳頭。烏黑柔亮的長發(fā)被玳瑁梳子理順得一絲不茍,然后她挎起包,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與我擦肩而過。
同很多個清晨一樣,她坐在餐桌邊上,從容地穿上鞋,說:
“我先走了?!?/p>
她就這樣不回頭地走出門去。
這時我發(fā)覺,除了鼻涕蟲般軟塌塌的陰莖上還掛著一只風干橘皮般皺巴巴的安全套外,我全身再沒“穿”任何東西。
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恥感淹沒了我,我沖進臥室穿衣服,淡淡的汗腥氣和刺鼻的橡膠味彌漫整個房間。玳瑁梳子平躺在床沿,如同醫(yī)院門口的棄嬰。我環(huán)顧四周,這是我女朋友存在過的唯一證據(jù)。
我穿好衣服喪魂落魄地出門,那堆書就平靜地躺在門口,是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一共有四冊,我狠狠地跺了幾腳,直到其中一本書封皮脫落。猛然我的心一陣絞痛,幾乎疼出眼淚。我抱起那幾本書,書似乎還是溫熱的。
到了樓下,我鉆過鐵道邊的鐵絲網(wǎng),把幾本書整整齊齊地平攤在鐵軌上,風卷起書頁,竟讓我覺得有些悲壯,讓我想起那個名叫海子的詩人卷起的衣角。嗚嗚的汽笛聲呼嘯起來,鐵軌開始顫動,我后退了幾步,無力目睹這個殘忍的儀式?;疖囎兊迷絹碓酱?,裹挾著凌厲的風沖過來。我?guī)缀跻屏俗齑?,撿回了那幾本書,當我驚魂未定時,火車從書的影子上飛馳而過,我癱坐在地。
學院清宿前那有限的幾天內(nèi),我和她仍舊見面,但僅僅是一起吃飯而已。她還似平素一般給我夾菜,撥飯,抱怨口味差,只是動作中透露出友好和善意罷了。每次見她我都把梳子揣在懷里,想找機會還給她。對于K的事,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裝傻,對此緘口不提,我也回避去想,再沒問過K。
關于我和她的故事,大致的結(jié)局如下:
她說已經(jīng)買好南下廣州的車票,我提出送她到火車站,她也沒太拒絕。候車廳內(nèi),趁她上廁所時,我把梳子塞進行李拉鏈的縫隙里。
我們時斷時續(xù)地聯(lián)系,大多是聊QQ、微信,沒話題也扯話題,但從沒追憶過往事,而且她也再沒提過梳子。
偶爾會打電話。電話里我們一如既往地關心彼此,她惦記著我嬌貴的胃,囑咐我少在外邊亂吃東西,最好在家做。我是廚盲,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勸我趕緊再找個女朋友。我擔憂她紊亂的經(jīng)期,還有每個月讓她死去活來的痛經(jīng),為此我都不知道為她煮過多少鍋姜糖水。
這種不倫不類難以言說的關系持續(xù)了半年多,直到她另有新歡為止。至于我的繼任,我只知道是個海南仔,再沒了,因為她并沒跟我提起太多。從此我很少主動聯(lián)系她,她自然也不會主動聯(lián)系我。
距今三個月之前,她打電話給我,說要去海南,語調(diào)語氣含混不清。她的意思大概是要去那里工作,或者是和海南仔結(jié)婚,定居在島上。
有時候在公交上,在馬桶上,在每個失眠的夜晚,常常出于無聊,我打開手機的地圖軟件,用定位測算這座城到海南的距離——2888公里。我對距離一向沒有概念,對我來說,那只是一條大河和一片大海的距離,是地圖上的一條藍色和一塊藍色的距離。
我嚇得不輕,指著他的嘴說:
“你嘴怎么,好像出血了?”
“檳榔,要試試嗎?”
檳榔我是吃過的,印象中是黑乎乎的。男人從兜里掏出一顆綠色的檳榔,用瑞士軍刀剔掉果蒂,剝皮去核,切成橘瓣狀;又不知從哪變出幾根淡綠色的葉子,用葉子卷起檳榔瓣。
“這樣還不夠勁?!彼f。
于是他又掏出一只起先裝雪花膏的圓形鐵盒,擰開蓋,有淺淺的一層灰白色膏狀物,他用指甲點在檳榔瓣一點,包成三角形。
我沒拒絕他的好意。一口塞進嘴里,用牙齒輕輕地磨著。
一種石灰沸騰的感覺在我口腔迸濺,鼻腔如同嗆水,灌進辛辣無比的氣體,又像喝下純酒精,口腔在摩擦中麻木。
“把口水吐出來就行?!蹦腥苏f。
我?guī)缀鯗I流滿面,趕忙沖出門,吐出一大口兜在腮幫的口水。那液體殷紅如血,看得我目瞪口呆,但剎車失靈的嘴巴還是不由自主地動。
世界輕飄,臉滾燙,一如火焰掠過,頭變得昏沉。我將分泌的口水悉數(shù)咽下,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有酒精才能辦到,而且是喝到剛剛好。
天旋地轉(zhuǎn)中,我只想回去。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我的心,男人的臉獰笑著,我掙扎著爬出來。門口合歡樹金色的花球落了滿地,被夜色染得漆黑。我向著馬路招手,一輛出租車很快停在我身邊,司機搖下車窗笑著對我說:
“巧了,又見面了?!?/p>
離校之后,我選擇留在這座城市,這是我從沒想過的計劃。
對一個剛失戀的人來說,這或許是最不明智的選擇。因為熟悉的街景總是撩撥出鋒銳的回憶,無意間割得人鮮血直流??晌覅s偏要自虐般對抗自己,直到所有的痛覺神經(jīng)粉碎。
我又回到實習的水利局應聘,入職后我退掉鐵路邊上的出租屋,舍近求遠地租下一套和之前面積格局都差不多的房子,唯一的區(qū)別在于這是個新房子,里邊空空如也,原因是我開始受不了陳舊,或者說熟悉,哪怕是他人留下的熟悉。
我自己買來簡陋的單人床、床墊、二手沙發(fā)、餐桌椅子、二手的冰箱電視洗衣機,裝了浴霸熱水器,還叮叮當當?shù)刈灾屏艘粋€書架。搬家時我雇了一輛小面包車,恰巧碰到房東帶一對小情侶看房,女孩興沖沖地依偎著男孩,我聽見那男孩對女孩說:
“我們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我心里鄙夷不屑起來,細細一想又覺得這是一種帶有妒意的詛咒,出于愧疚感,我將能留的盡數(shù)留給了他們,他們激動得幾乎哭了,這些我無比熟悉的物件,很快就要被另外兩個人熟識,我感到陣陣的解脫感。
所以雇來的車也沒怎么用上。
挪完窩,安頓下后,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我又不好意思伸手往家要太多錢,就節(jié)衣縮食得一天三頓醬油拌水煮掛面。水利局這種事業(yè)單位掙得確實不多,但養(yǎng)活我一個單身漢來說,足夠了。
我沒有編制。說得粗俗點,就是拉一頓屎吃一頓飯,有出才有進,必須苦熬。我熟悉這兒,也沒誰同我競爭,我便心安理得地混下去,期望有朝一日熬出頭。
我西裝革履,彬彬有禮,比鬧鐘準時,比跑堂勤快,很快我就掌握了辦公室里所有人喝茶的口味,他們說我精于茶道,沏茶不濃不淡、不冷不熱,喝得口滑,就拍著我的肩說:
“年輕人,好好干,將來這個位子就是你的?!?/p>
我誠惶誠恐地應諾著,心思卻在窗外大院里一棵參天白楊郁郁蔥蔥的樹冠上。一只看不清面目的黑鳥以遺世獨立的姿態(tài)站在最頂尖的樹杈上,如同一個桀驁不馴的馬戲團雜耍者。我總是看到這只鳥,我覺得它跟我有緣。
周末我就躲在房間里看書,有時我會刻意放緩節(jié)奏,讓文字流遍我的周身。我常常心緒不寧,固執(zhí)地懷疑一切。我傾訴的沖動愈演愈烈,但這些話我壓根說不出口,我就用筆寫下來,寫到干干凈凈的A4紙上,筆觸所過之處,每一張嬰兒般的白紙都受到我的洗禮。盡管都是些不成文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我卻因此舒服許多,仿佛上帝無形的手正修纂我病入膏肓的靈魂。
通過同事介紹,我又認識一個女孩。她是本地人,倒不太像典型的西北人,她性格很好,溫柔聽話,家境也不壞。至于長相身材,我基本不予考慮,說得過去就湊合了。我們算是一見鐘情,吃了幾頓飯看了幾場電影,我就帶她回家過夜了。她在床上床下判若兩人,她的主動令我招架不住,有時甚至感覺自己被強奸一樣。但不到倆月我們還是吹了,原因很簡單,她想和我結(jié)婚。我不同意,也沒什么可同意的,所以就分手了。
之后的半年內(nèi),我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帶過幾個女孩回來過夜,她們在我的生活里一閃而過,一具具肉體留給我的感受大同小異,是我寂寞難耐罷了。我開始嗜好沉默,沉默的人就像一則呼吸著的謎語,令所有人著迷,也包括我自己。
我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他。
接到K電話時我非常意外,他竟然客氣得平靜,甚至有些圓滑,更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也留在這里。我本以為這個又偏又小的地方入不了他的法眼,帝都魔都才是他的廣闊草原。他約我見面,我也沒拒絕,多個朋友多條路,相逢一笑泯恩仇吧。我們約在市中心萬達的一家星巴克,我心里暗自揣度,食古不化的家伙也懂得交流的藝術。
或者,干脆是他早就變了。
畢竟,我早就變了。
老實說我不情愿見他,或許他也會尷尬。為了避免這樣,我決定帶上那套《豐饒之?!?,在我這里,這是我唯一能認同的,將我們再次聯(lián)結(jié)的證據(jù),如果我感覺不好,就放下書走人,我們就再沒任何理由聯(lián)系。
周日中午吃完飯睡過午覺,我穿上淺灰色的牛仔褲,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把書裝進雙肩包里背起來。鏡中的我可以勝任任何學生的角色。那種無憂無慮,獨自上路的學生。
K挑了一個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咖啡色玻璃柔軟了光線。眼前的K簡直可以用風度翩翩形容:留著圓圓的寸頭,兩頰刮出很Man的長鬢角,像“金剛狼”休·杰克曼。下巴剃得光溜溜的,清爽利落的腦袋一掃之前萎靡不振的形象。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休閑西裝,白色的襯衣領子支起來,很有雅痞范,或者是時下很流行的“帥大叔”風格。
我反復確定,這不但是K,還是令人眼花繚亂的K。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落座,他已點好兩杯焦糖瑪奇朵,又單獨給我點了一塊黑森林。上學的時候我曾和我女朋友來過幾次,對于窮學生來說,這算是奢侈消費。我們假模假式地寒暄幾句,談了談往昔的同學,幾人結(jié)婚,幾人深造,幾人失蹤,又有幾人混大了。對于當年的“《豐饒之海》事件”,我們都有意避開,似乎今日才一見如故似的。
老同學見面,婚姻與工作是不可避免的話題,也最容易聊到兩人反目。我跟K都沒有刻意提及此,尤其是情感。但若有若無之間,我發(fā)現(xiàn)他竟然做上金城一家文學期刊的副主編。震驚之余,想想也無可非議,畢竟他讀過的書足夠支撐他的文學品味。而他聽聞我在水利局坐辦公室時,眉宇之間有著極為明顯的失落,這一點他似乎還沒變,藏不住孩童一般的天真。
我們喝光了咖啡,似乎也打不開什么新的話題,沉默之余,我還是掏出那套《豐饒之?!贰!皩α?,書一直忘了還。”我說。
K看到那套書,表情短暫地凝固,又很快地恢復,好像掩飾什么,他說:
“當初給你時我忘說了,這是我平生最喜歡的書。”
說著他接過那一摞磚頭厚的書,像愛撫自己的女人一樣輕輕翻動書頁,扇起的微風帶著陳舊的味道;只是他的目光游離在那殘缺的封皮與我之間。我有些手足無措。
“你要不要拿回去?”我問。
K把書拍到桌子上,抖了抖衣領站起來,笑著說:
“馬奇,我再也不讀小說了,這東西本就是送你的,還是留給你吧?!?/p>
“那你看什么?”我問道。
“各種稿件啊,亂七八糟的。”他說。
“那不也是小說么,是文學嗎?”我說。
“那是工作?!闭f完K揚長而去。我把書裝進書包,一張名片滑落下來,那是K和他的一串串名頭,我隨手塞進書頁里。
下·欲尋陳跡悵人非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向后退了兩步。
司機露出黑黃的牙齒,舉起他標志性的黑炭似的胳膊手舞足蹈地說:
“是去千紅酒店么?”
我搖搖頭,說:
“你是誰,為什么總跟著我?我們認識么?”
“我沒有跟著你啊,你自己攔下的車子。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我記得你,我記得每個上過我車的人?!彼緳C有些得意。
我真的哭笑不得。我回頭看看,滿口血紅的飯店老板又坐在了搖椅上,用蒲扇蓋起臉,悠然地做起“夜光浴”,這一切都令我毛骨悚然。
“你趕緊走吧,我不耽誤你賺錢,我再等一輛?!?/p>
司機掏出打火機,取下夾在耳邊的煙卷,砰地點燃:
“那你就慢慢等吧?!?/p>
就這樣我又不知在夜色中等待了多久,或許是一分鐘,或許是一小時,或許是一天。道路死寂,再無任何一輛車經(jīng)過。我鼓起勇氣,拉開他的車門。
“這就對了?!彼緳C把煙頭吐掉,劃出一道火光。
我緊緊抱著自己,靠在后排。司機說:
“想知道為什么沒車么?”
我說:“我什么也不想知道?!?/p>
路上途經(jīng)一方水塘,岸邊站著密密麻麻的樹,天黑所以不知道樹的種類,大概是某個高檔酒店的花園。月光把水紋細繪成流動的銀綢,高低起伏的蟲鳴像電腦模擬出的一般失真,因為聽覺上的距離感無比遙遠,我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到了酒店后,司機又沒收錢,我干脆裝作事不關己,理直氣壯地坐了霸王車,甩上車門大搖大擺地下車。司機倒也不介意,仍咧開嘴,笑瞇瞇地目視我走進千紅酒店。
我臉頰的潮紅還沒褪色,門口戴著紅色貝雷帽的小哥以為我多喝了酒,過來攙扶我,我揮揮手說只是吃多了檳榔而已。踉蹌著上樓,開門,我把防盜鏈緊緊劃住,我有些后悔貿(mào)然來到2888公里之外這個完全陌生的海島上,我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大汗淋漓。我驚恐地環(huán)視屋內(nèi)的陳設,才發(fā)現(xiàn)床頭的油畫格外眼熟:
畫是那種超寫實路線,逼真度堪比攝影,畫上有一扇窗子,窗外是一條大河自西向東緩緩流淌,一架鐵橋?qū)⒑訉Π豆催B,上面三五游客汽車,河對岸是一座山,山上有尖尖的白色佛塔。
此時耳邊響起了似曾相識的歌聲,我死活記不清它的名字:
千里之外的高樓上 你
徹夜未眠……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我再也找不到失去的她,她就在這座島的某個角落,睡眠似乎折射出她的凝視,我又無可自拔想起K。迥絕的孤寂襲來,今天就這樣過去,我覺得自己面目全非,我一如既往地迷惑不解。除了這副肉體,我的一切都沒跟隨飛機降落于此,除了溫度的變化,一切都和之前所有的夜別無二致。可我的倦意糾纏不休,睡意卻遲遲不肯光顧,腦中花花綠綠地閃回光怪陸離的影子。蠻橫無禮的壓迫感降臨,床墊形同爛泥潭。
我一寸寸地下陷,被流沙吞噬。誰在領著我,誰在上下其手地猥褻我,誰躲在盲區(qū)窺視我,我看不見他,卻能感知他的存在。
和K星巴克一別,我決意去啃那套比半個西瓜還沉的《豐饒之海》,我虔誠地為那本慘遭我蹂躪的《天人五衰》包上了書皮。這對我充滿挑戰(zhàn),因為我可用的時間少而散,每天下班能擠出一部電影的時間就不錯了。
倘若雙休日應酬,或者帶女人過夜,整天就泡湯了。我不但床上要賣力,床下還要陪索然無趣的人逛索然無趣的街:拎包、試鞋、看國產(chǎn)爛片、吃拿渡火焰山必勝客味千拉面買無印良品……但與書本身比較,這些困難不足為慮:這套書由遠景出版社出版,繁體、豎排,我不可能一目十行地讀。
讀的過程中,我始終無法沉浸其內(nèi)。意識像脫韁野馬,總是奔騰到K處:他既蓄著一頭污膩油垢的長發(fā),又有刮得整潔的面頰;他既穿著一雙酸臭無比萬年不換的球鞋,又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套裝……重重矛盾的細節(jié)交織在他身上,使我應接不暇。
稀里糊涂地看完整本書后,冬天像融化的雪水一樣不見了。除了優(yōu)美的語言外,我對其他方面都不感冒,敘述、結(jié)構(gòu)沒什么出眾的,故事冗長且乏味。以我對K的了解,他不太會鐘情于這種古典沉靜的作品。
開春之后,K提議爬山,還說要帶上女朋友一起去。我想這個家伙什么時候變出一個女朋友的呢?我想論感情我是不會輸給一個大學四年都沒牽過女孩手的人的,我答應他,而且從我認識的女孩中挑一個最優(yōu)質(zhì)的陪我去,為此我還特意和她去沃爾瑪拉回一車薯片、話梅、果凍、牛肉干之類的零食賄賂她。
K竟然開著一臺深藍色的別克君威,也不知他怎么混上的,出于男子漢所謂的自尊,我也沒問。
他先接的我,又接了我的“女友”。K的女朋友坐在副駕駛座上,不但相貌身材完勝我那位,最可怕的是她在沒穿高跟鞋的情況下竟和我差不多高。一路上他們在前排談笑風生,一敗涂地的我忍氣吞聲蜷在后座。
這座城市建在一條東西向的大河沖積出的谷地中,夾在南北兩條綿延的山巒間。每至隆冬,寒潮呼嘯著南下,掠起山間浮土,使渾黃的塵霾迷住城的雙眼。此時冬的寒意未盡,放眼望去,山體仿佛蜿蜒的蚯蚓,沒有綠色。
腳下的山?jīng)]有名字,只是南邊山間一座平凡的山包,坡面佇立著凋零的防護林,猶如鐵灰的墓碑;殘雪遮住的土地上盡是尚未腐爛的落葉,好像受潮的薯片。我們順著一條雙腳踏出的土路上山。也不知道K是怎么找到這的,我在這生活的時間不算短,卻真的不清楚這地方。
K體力好,沖在最前面開路。K的女人緊隨其后,一步不落。我背著一大包零食,和“女友”連拉帶扯地爬在他們后邊,一抬頭就是K的女人翹挺的屁股。
山不高,半小時后登頂。我氣喘吁吁地癱坐地上,K站在山的邊緣望風景。我走過去,說:“這么好的妞,哪兒認識的?”K說:“她是我的健身教練,恰好又是一個大學畢業(yè)的,聊得投緣就在一起了?!蔽蚁肽膬河羞@么巧的事。
山頂被游人踏得寸草不生,禿得像和尚的腦殼。除卻印在赤黃沙土上斑駁的腳印外,盡是一地的垃圾:飲料瓶、易拉罐、塑料袋、煙頭,甚至還有掉色的避孕套盒子、破洞絲襪什么的。
兩個女孩玩得樂此不疲,自拍、互拍、合拍,又拉上我們拍,然后拖來我的包,大吃零食,像兩只嘰嘰喳喳的麻雀。
K燃起一根蘭州,又點燃另一根給我。我們俯視并不遙遠的山腳:K的藍別克遺世獨立,馬路上途經(jīng)的車拖著影子,三兩個嬉鬧的孩子,低空滑翔的孤鳥。
目力所及之處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薄霧。這座城市的地形特殊,常有薄霧聚集。我們呼出的氣,噴出的煙,漸漸與霧融為一體。
我和K誰都沒說話,似乎各有心事。K嘆息著,并且緩緩地靠向我,讓我想起大學時在圖書館形如墓碑的書架,我如同飄浮云端一般暈眩,深不可測之淵就在眼前。一種不可抗力催促我,我什么都不愿承認,但事實不可抹殺。
我閉上眼睛,幾乎軟在K的肩膀上。
一聲凄厲的叫聲突然劃破耳膜,是K的女友,那個健身教練。
我在洶涌的嘔吐欲中醒來,不知昏睡了多久。
我想我患上了慢性咽炎,嗓子仿佛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抓撓。我跑到洗手池邊干嘔,洗澡,排泄,穿著睡衣刮胡子。
拉開窗簾,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濃郁的夜色撲面而來。我胡亂套上衣服匆忙沖下樓,我大聲沖著前臺喊:
“告訴我,幾點了?”
前臺小姐麻木不仁地微笑著,指著身后的一溜鐘表,有香港時間、紐約時間、莫斯科時間、華盛頓時間……然而所有的時間都是一個時間——沒有時間。
這些鐘表沒有秒分時針,像是截肢的殘疾人。我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又問戴紅色貝雷帽子的門童:
“你知道我睡了多久么?!快告訴我!”
門童:“您不是怕被打攪,不需要客房服務嗎?所以我們并沒留意您有多久沒出門了……”
我聽到這,一拳擊在玻璃門上,我以為會落得鮮血淋漓,沒想到玻璃像一塊冰似地分泌出細密的碎裂的紋路。
“您找的人可是她?”門童小聲問我。
我一回頭,看見她低著頭進了旋轉(zhuǎn)玻璃門。旋轉(zhuǎn)門有三格,像俄羅斯輪盤一樣畫著圈,我本能地跳進去,順著門旋轉(zhuǎn)。她卻早已出了門,背影看起來熟悉又遙遠。我這才發(fā)現(xiàn)被卡在其中,玻璃門儼然推不動了。
我拍著門大喊大叫,目送她跳上出租車。情急之下我開始用手腳踢打玻璃,玻璃龜裂出紋路,像水一樣融化,我沖到馬路上,有輛出租車迅速泊到我身旁,司機露出一口黑黃的牙齒,黑炭似的手臂。
這次我一點都不驚奇。
“快,跟上前邊那輛車?!蔽液暗?。
司機卻慢悠悠地點上煙,吞云吐霧起來:
“著什么急,聊聊哇。這次不害怕了?咱們也是老熟人啦。”
“別廢話,只要跟上那輛車,我把所有錢全給你。”現(xiàn)在我一點也不在乎他是誰了,我隱約覺得,在這里,還會有更詭異的事發(fā)生。
“跟不上了。”司機吐出一個標準的煙圈。
“你怎么知道?”我說。
“人家早就到了?!?/p>
“放屁!那輛車剛剛走了一分鐘都不到!”我說。
“一分鐘是多久,我沒有概念,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分鐘。我只知道……”司機若有所思地說。
“求求你了,放過我吧?!蔽?guī)е耷弧?/p>
“告訴你,她剛才坐的我的車,所以你不必著急,我把你拉到她的目的地,你就能找到她。”
“開這種玩笑很有趣嗎?你們都是這樣對外地佬的?”我說。
“我們?哪兒有我們?這座城市只有我一個出租車司機,只有這一輛出租車,所以你上次等了那么久也不見第二輛,所以所有的人只能坐我的出租車,你不信嗎?不信看看,這里所有人都認識我。”司機自信地說。
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覺車窗外的行人似乎都在朝著車內(nèi)看,仿佛國慶時在天安門閱兵似的,司機也朝著行人們點頭致意。我眨眨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試圖清醒一下。司機的車載CD大聲功放,我無可奈何地笑出來:
“走吧,我信,帶我去找她?!?/p>
司機轟下一腳油門,說:
“到了,她應該還在里邊?!?/p>
這是一家熱帶雨林博物館,門口熙熙攘攘的,種著木棉樹,手掌般的葉子肥肥大大。我從人縫中擠進去,里邊很像溫室大棚,有野菠蘿、塔松、龍血樹等海南土生植物,還有傳說中的見血封喉——土人將樹汁涂在箭鏃上,麻翻野豬用的毒藥。一株海南黃花梨被游客圍得水泄不通,據(jù)說這種原生樹的木料昂貴至極,按克出售。
可還是不見她的蹤跡。
我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像無頭蒼蠅一樣誤打誤撞,沒有任何人認識我,就像我不認識任何人。這種隱身般的錯覺使我放松,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我同一個黑人。
不同于混血的美國黑人,這是真正的黑人,大概是坦桑尼亞或者剛果人。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如同被黑色油彩涂過,閃爍著油亮的光澤。他雙手插兜,像被施了定身法,仰頭觀望一棵巴戟樹,眼都不眨。我被他吸引住,他并沒發(fā)現(xiàn)我。我、黑人、巴戟,都煢煢孑立著,重疊的影子惺惺相惜,空氣里蒸發(fā)霧騰騰的咸味,這氣味讓我毫無緣由地想到死亡;不同于死亡附屬的逃避、解脫、瞬間苦痛,只是單純的死亡本身。
也許她早就走掉了,或許她根本就沒來。
出了門,我徑直拉開車門,一屁股坐在出租車上,閉上眼睛仰躺在后座,眼底全是她的身影。
“沒找到吧?”司機小心翼翼地問。
我搖搖頭。
“你就那么想找到她?這樣意義何在呢?”司機不解。
“沒意義。沒有任何意義。”我說。
“如果我?guī)湍?。這件事就有意義了?!彼緳C一字一頓地說。
聲音背向我們傳來。我和K四下看,兩個女孩都不見了。我們邊找邊喊,最終在山的另一側(cè)發(fā)現(xiàn)她們——山坳里枯死的一叢灌木后邊。
我們趕忙問怎么了,K作勢跳下去。
健身教練顫抖著說:“別下來,有蛇,這么粗的蛇。”邊說邊用手比劃。
我女朋友卻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那不是蛇,是下水管吧,哪有這么粗的蛇?!?/p>
K的臉刷地陰沉下來,但僅僅一剎那間就恢復了。他說:“快上來吧,別鬧了?!?/p>
他的女友像只兔子似地蹦跶上來,還吐舌賣萌。她的惡作劇怎么也叫我生氣不起來。然后我女友連滾帶爬地上來,我伸手扶她。
健身教練眨巴著狡黠的眼睛,手指點著K說:“知道為什么嚇唬你們嗎?”
K搖頭。
“誰讓你們躲起來抽悶煙的,也不陪我們玩?!?/p>
K無奈地抱住撒嬌的女友,旁若無人地接起吻來。他卻睜著眼,死死地看我,我心里發(fā)慌,迫于形勢,只好也接吻。她的嘴里滿是山楂、牛肉的味,我只好屏住氣。
K提議下山。兩個女孩就跑下去了,我和K在身后不緊不慢的。走了好一陣,我才發(fā)覺裝零食的包竟忘在山上。我獨自去取,讓他們先下。
包突兀地倒在山頂,周圍盡是她們吃剩的包裝。我把垃圾拾起來,裝進塑料袋,帶下山扔掉。我驚異地發(fā)覺,地上除了雜亂的鞋印外,還有曲折的S形,或深或淺,或長或短。
要么是幻覺,要么是確確實實的蛇跡。
從此,我和K養(yǎng)成周末登山的習慣。但僅僅是我們倆,只帶一瓶運動飲料,輕裝上陣,速戰(zhàn)速決。事后大汗淋漓地下山,吃牛大碗,就著小菜喝冰鎮(zhèn)黃河啤酒。
K給我配制了治愈失眠的良藥:幾盤巴洛克風交響樂,比如維瓦爾第、巴赫。我一向熱愛音樂,但只鐘愛撕裂耳膜的搖滾,像Pink Floyd、Nirvana之流。K使我愛上古典音樂如同禪宗里的頓悟,說來玄之又玄,就像我突然萌發(fā)這種共振耳膜的欲望。我著迷于勃拉姆斯、斯卡拉蒂,也開始迷戀K偏愛的臺灣藝術片,比如侯孝賢、楊德昌和蔡明亮的電影。有次我們分別盤踞在沙發(fā)兩端,看《青少年哪吒》,他突然問:“你不覺得你很像小康嗎?”
熒幕里的李康生一副永遠長不大的表情,沉默寡言、小獸般怯懦驚愕的眼神,白背心晃蕩在瘦削的身板上,每一個鏡頭似乎都在窺視他的內(nèi)心。
日子流水般淌過。
盛夏降臨,轉(zhuǎn)眼就到待著不動都出汗的地步。之前我攢下點錢,本打算裝空調(diào),但手一滑,就買了套教學投影,實現(xiàn)把臥室改裝成“私人影院”的夙愿。
我每晚都要洗澡,卻總是汗津津地睡下,濕漉漉地起床。我體內(nèi)似乎埋藏著無法拔除的燥熱,床的黏性賽過膠水,每次起床都是煎熬,不論我睡得多早,都永遠睡不足。
為此我遲到數(shù)次,扣獎金不說,還被領導訓斥。K似乎很忙,過來得很少,他解釋說和女友有些事。我莫名地犯懶,艷羨冬眠的熊。
我逐漸感知到自己隱晦的改變。
對待事物的姿態(tài)上,我變得簡單粗暴,頤指氣使,百無禁忌。例如我會突然對肉類有食欲,就買回一個全家桶、一只饞嘴鴨,不動聲色地吃個精光;我會突然地性欲勃發(fā),饑不擇食地帶女人回來,泄欲之后,翻身睡去,第二天若無其事地趕走她。失眠的游魂又來糾纏我,好不容易睡著,卻被夢緊緊魘住。那輛火車歪歪斜斜地貫穿我的身體,我似乎又回到鐵路邊的出租屋,可單人床警示我一切不復往昔。
我厭惡周圍的一切。確切地說是寄居在我體內(nèi)、某種不知名的生物誘使我厭惡一切。它就像萌生不可抗怪力的邪靈。我清楚我無法翦除它,除非自我毀滅,因為我們共生共存,自打我父精母卵結(jié)合起就開始了。我開啟不了傾訴之口,無論是對誰,哪怕自言自語,我羞愧難當。我想到持久而隱秘的書寫。毒素從筆尖排出,就像射精一樣無拘無束暢快淋漓。我可以拒絕出現(xiàn)在我的故事,但我卻和這些故事有著神秘的聯(lián)系,這是生活無法給予我的。
同時我又像自卑的德國人卡夫卡,總是撕毀自己不滿意的手稿,折騰幾次后,我終于留下一些自以為像樣的故事,名叫《浣溪沙》。
K在餐桌上發(fā)現(xiàn)這篇故事時,我正在吃魚香肉絲蓋飯,幾滴油漬濺到了紙上。故事不長,K匆匆翻了一遍問:
“你寫的?”
我忙著吃飯,也沒在意,就說是。
然后K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接著又看了一遍。
“你要寫成什么?長篇?中篇?”
“我也不知道?!蔽胰乱豢谏w飯,含混不清地說。
“拿給我看看?!盞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我從后座下來,坐到前排。我早就覺得這個司機有鬼,果不其然。
“說,你是不是對她怎么樣了?你是不是把她綁架了?你要錢,要多少錢?”我發(fā)瘋似地大叫道。
“你想錯了,我只是憐憫你而已。”司機冷冷地說。
“憐憫?你憑什么憐憫我?”
“憑我是局外人。”司機的聲線不帶溫度。
“你打算怎么辦?”我沉默了許久。
“在這座島上,想找到她,必須要我?guī)兔Α!彼緳C說。
“你能幫我什么?你有什么目的?你這樣做有什么意義?”我連珠炮似地問他。
“你先問問你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吧。我不圖錢,也不是助人為樂。等你找到她,你就知道我為何這樣做了。你放心,不會損害到你的利益。”司機說。
“我怎么相信你?”我心底發(fā)虛。
“因為你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讓你不相信的人?!彼緳C冷冷地說。
出租車飛馳在這座島上無盡的夜幕中,灌進車窗的海風涼爽了許多。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我托著腮望著流逝的街景。
“嗯?”
“為什么我感覺這里的夜是無休止的?我似乎從沒見過白天。”
“很奇怪么?在美國的阿拉斯加,很多地方都有白夜現(xiàn)象,沒有黑夜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被失眠癥折磨,聽起來不恐怖么?”司機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但阿拉斯加緯度高,這里……”
“到了?!彼緳C打斷我。
我伏在車窗上,看見一個女人坐在竹板凳上,周圍擁簇著些人。她一手扶著麥克,一手拿著筆,低著頭在面前鋪開的圖表上指指點點,嘴里的話經(jīng)過腰際的擴音器放大,變得含糊不清。
“下去啊?!彼緳C催促我。
下了車,走近看去,那女人蹲在最里圈,翻飛的手指像蔥白。此時氣溫不低,她身上卻捂得嚴絲合縫:裹著頭巾,戴著斗笠,身穿一身麻布的淺色衣褲,挽起了褲腳,典型的漁家女裝束。擁簇在她周圍的是些趿拉著黑膠涼鞋、頭上扣著藤編斗笠的閑漢。
來之前,我對此有些許了解,這是盛行于此的“私彩”,就是非法的地下彩票,帶有賭博性質(zhì)。
我問司機:“什么意思?賭博?犯法的事我不干。”
“拿去,全押上,隨便買就好?!彼緳C掏出一摞鈔票塞進我懷里。
“這又是干什么?”
“聽過的,只有這樣你才能讓莊家出來,才能找到她?!彼緳C說。
我心想去他媽的,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又不是我的錢,賠光又如何。我擠進人群,豪氣干云地把錢扔在圖紙上,漁家女仰起頭,用空洞無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周圍的閑漢們四散開來,似乎沒見過這么大的陣勢,坐等著我出洋相。
可我居然中了頭獎。
“都散了吧,今天不做了。你得等一下,我這里錢不夠,一會莊家會送來?!睗O家女平靜地說,說著周遭圍觀的閑漢們失望地散開了。
“我就在這。”一個男人從閑漢中走出來,摘下斗笠,露出刮得寸青的腦袋皮和復古風格的蛤蟆鏡,說話間亮出了嘴里的金牙。
漁家女立在一旁不敢說話。
“你又是誰?”我問道。
“我是莊家?!闭f著他從腰間拽出一疊厚厚的鈔票,吐了口唾沫,嘩啦啦地點錢,手指竟比漁家女還靈活。
“喏,正好。”說著莊家遞給我。
“我不要錢?!蔽艺f。我回頭看看出租車司機,他正抽著煙看我。
“那你要什么?”莊家很奇怪。
“我只想找到她。”我說。
“她是誰?”莊家問。
她是誰?對啊,她是誰?我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她的面孔像是被撕裂的畫像,無法拼湊,我抱著腦袋,頭疼欲裂。
約莫過了一周,我收到一封陌生郵件,大意是我的《浣溪沙》已被雜志社選用了,將連載,要我反饋一些諸如個人信息地址之類的東西,方便寄稿費。乍一看我還以為是詐騙,細細看來,這家雜志倒蠻眼熟,正是K供職的單位。
我趕緊給K打電話,K竟?jié)M不在乎地說,那是他的工作郵箱,郵件是他發(fā)的,而且這不是一個玩笑。
我說:“如果這是一個玩笑,我們永世不會再見?!?/p>
K說:“想什么呢?你的文字極為獨特。所以你不用懷疑自己,當然這也有我的私心,因為我覺得只有連載才能讓你有動力延續(xù)下去。我不希望你是一時興起,也不希望看到我倒霉。這可是我們社頭一次讓不知名作者連載,你要是不給力,那我就沒飯吃嘍?!?/p>
我嘴頭上說沒什么可高興的,心臟卻快漲破了。
K說:“除了替你改了幾個錯別字,原文基本沒動。我也沒幫你什么,只是排版的時候為你加了個塞而已,這樣你能早點看到鉛字?!?/p>
我把之前寫下的零散的文字歸置到一起,我拿起它們就放不下了。它們復活了,或者說它們本來就擁有生命,它們叫嚷著,自言自語著,說自己餓了。我一遍遍地修改它們,迎合它們,直到雙方滿意為止。
我雙目灼灼,不餓不累不困不煩,一發(fā)而不可收拾。見縫插針地書寫總是不過癮,一天僅有的工作時間壓根不夠滿足我的書寫欲望,只是杯水車薪。我開始熬夜寫作,擠占睡眠時間,這直接導致我第二天上班時無精打采,像只交配過度的種雞。
K定期過來,和我一起整理手稿。他并不是空手來,會給我?guī)Ш枚鄷蠖嗍菄鴥?nèi)難得一見的,價格不菲。說是借我,實際上他從不想著我還。我寫字就像讀書一樣快,我只是發(fā)言的傀儡,幕后有人操縱文字自動蹦出來。我喜歡平白無故地捏造故事,基于幻想虛構(gòu),或者深加工已有的虛構(gòu),虛構(gòu)上虛構(gòu)。
一個月之后,第一場秋雨送走了最后一場夏雨。
為了《浣溪沙》,我決定休病假,而且我自己也不確定病什么時候能好,干脆就狡猾一點,說自己患上抑郁癥,看見鐵軌就要躺下。我本以為領導說輕傷不下火線,小病忍忍就過去了之類的話,但他爽快地答應了。估計他把抑郁癥看作是精神病,躲都躲不及,別說挽留了。
K是支持我的。這下時間空間一樣不落,可我還是覺得欠缺些。想來想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我一沒存款二沒工作,沒人可以養(yǎng)我,除非像大學那樣,伸手向家里化緣。
莊家說:“別想了,拿著錢離開這里吧,今天算你走運。”
我痛苦地癱倒在地上,自從到了這,我的記憶我的時間感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出了很大差錯。出租車司機見狀,趕忙把我扶起來。
“這還真是不少錢?!彼緳C說。
我抬眼看著他,他竟與K有那么幾分神似,周圍蹲踞在地上的閑漢們每個都很眼熟,像是我在金城的大學同學。
“我不需要這錢?!蔽艺f。
出租車司機和莊家耳語了一番,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我還是想再確定一下,真的要找到她么?”司機很嚴肅地問我。
我點點頭,司機說:
“我怕你會失望,也許早就物是人非了?!?/p>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蔽亦哉Z道。這是李清照的詞,我能記住她所有的作品。
“你說什么?”莊家問我。
“就按我說的來吧,錢我不要,只要你幫我找到她?!蔽覕蒯斀罔F地說。
莊家把錢別回腰間,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我接過一瞧,正面寫著:萬艷酒吧。還印著一個logo,看著十分眼熟。
背面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廣告詞,什么勁爆音樂熱辣美酒,憑此名片免包廂費酒水消費85折。還有一句廣告詞:“你身邊的演唱會?!?/p>
我不由得啞然失笑,這不就是蘇荷酒吧么?難怪logo眼熟,連廣告詞都一樣。這個連鎖的夜店在很多都市都有,金城也是。我是無比熟悉的,剛上班時,我常和同事買醉于此。想到在這偏僻海島上的某處角落隱藏著一家山寨的蘇荷酒吧,讓我感到無比的超現(xiàn)實。
“她就在這個萬艷酒吧?那她在做什么?喝酒嗎?陪酒?”我問道。
“去了你自然就知道了?!鼻f家說。
“肯定沒錯,你馬上就要成功了?!彼緳C也很高興。
“不對不對,這名片上……好像沒有地址吧?”我難以置信地說。
這不可能。
我一文不值的自尊心極度膨脹起來,一個有手有腳的男子漢,怎么會這樣地茍且。我想不能再瞻前顧后,放手寫,坐吃山空立地吃陷,能撐一天是一天,老天總不至于活活餓斃我吧。我的決絕令自己都難以置信,我似乎從沒如此不計后果地生活過。
我刻意疏離于現(xiàn)實的空間,自毀生活的時間軸,用文字、敘述重塑自我的時空。除進食、排泄、睡眠等生理活動外,余下的時間我都用來寫作。甚至對于性欲,就用手淫解決。(我的性欲一反常態(tài)地削弱。)手機關機一整天,夜深時才打開,和我要好的同事朋友,交往過的女人,紛紛詢問我怎么了。我只能說我回老家養(yǎng)病,否則只能蓋所醫(yī)院讓他們探望我了。此外,矯情的潔癖也逐漸消退,刷牙洗臉能省則省,每天一個澡的慣例蕩然無存。我本就反感理發(fā),現(xiàn)在更理直氣壯了。站在鏡子前,和我對視的人頭發(fā)蓬亂、毛孔粗大,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不敢去想,但還是去想:
依稀是當年不瘋魔不成活的K。
K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勤。我想這個家伙哪有時間總找我呢?自己如花似玉的寶貝還看不過來。K很少同我提她,好像見不得人似的。我想他們大概分手了,以她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比K更優(yōu)秀的男人。
K一如既往地援助我,好像我是他的附屬國一樣。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有威爾第、柴可夫斯基的進口原版貨;還有影碟,有一套CC公司出的伯格曼全集高清修復版。我不知道K哪兒來的閑錢,也沒問。因為我能感覺我們之間非同尋常的關系,我不需要說謝,因為我還不起。
K來找我主要還是和我一起改稿子。K任我信馬由韁地寫,絲毫不作要求。他曾強烈要求我用電腦寫作,省得他再錄入??晌疫€是一意孤行,堅持手寫。我曾嘗試過打字,它們給予我的安全感遠不如一沓散發(fā)墨水味的稿紙豐富。
圖省錢,我更是常常用面包方便面紅腸應付自己的胃。我的胃本就不健康,現(xiàn)在疼起來要命,只能用布洛芬一類的止疼藥頂著。稿紙越厚我就越心神不寧,沒有勇氣再回到現(xiàn)實,面對社會的一切:沏茶,追逐女人的身體,存錢,野心勃勃。我安慰自己,在時間的角落,有一群皮膚或黑或白或棕或黃的人,他們自詡血液里流淌著藝術,以為割下耳朵就能成為梵高;我和他們比較,要現(xiàn)實得多。
莊家說:“這個地方?jīng)]有地址,也不需要地址,因為他可以帶你去。”
司機伸手攬住我,我本能地彈開,他說:“你難道沒有發(fā)覺,你入住的千紅酒店,也沒有地址么?”
好像真的如此。
“因為我是這個島上唯一的出租車司機,只有我才能把你拉到目的地,所以你必須信任我?!彼緳C又說。
事已至此,我完全接受了所有看似有違常理的事。我跳上車,和司機穿梭在看似無邊無涯的黑夜中。帶有很強都市氣息的喧鬧聲傳來,三五成群的年輕人的歡笑聲,以及嘔吐的聲音,酒精的氣息悉數(shù)涌來。
萬艷酒吧的外部裝潢和蘇荷別無二致,晦暗的光線下,幾乎難辨真假。
司機說:“祝你好運,我就不和你一起了?!?/p>
“那你去哪兒?”我說。
“你很快就不再需要我了?!?/p>
“可我欠你的車費呢?”
“不用你還,而且你還得起嗎?”出租車掉了頭,趴在馬路對面,熄了火,像是走向墓地的大象。
于是我頭也不回地走向酒吧。
門童拉開門,一個頭發(fā)五顏六色的男人把我摸了個遍,又讓我站在安全門里。我冷顫連連,皮膚浮凸起一片片雞皮疙瘩,酒吧內(nèi)充足的冷氣似乎讓我穿越回金城。緊接著,人們呼出的濁氣、難聞的體味、洋酒白酒啤酒果酒等酒氣像一記重拳砸在我臉上;刺耳的電吉他、嘶啞的電貝司、咆哮的架子鼓、狂暴的人聲幾乎撕裂我的耳膜;漫天飛舞的爆閃燈在我視網(wǎng)膜上涂鴉。
面前是圓形的大舞池,稠密的人群隨著一個節(jié)奏,如同瘸腿螞蚱一樣蹦跶。我形如一條泥鰍橫跨干涸的泥塘,艱難地從一蓬蓬荷爾蒙中擠過。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卻能嗅出他們年輕的氣味。與之相比,我老了許多。
我爬到吧臺前的高腳凳上。一個穿白襯衣打黑領結(jié)的酒保遞給我一個iPad,我隨便要了杯血腥瑪麗,又想向這個家伙問問,但我還是打住了,因為我根本沒法形容出來我要找的那個她。
酒精滑落胃袋,我鎮(zhèn)定許多。我小口呷著酒,打量著周圍:這里實在不小,兩層,圓形,有點像古羅馬競技場。
樓下的舞池前是個小型舞臺,一支樂隊正在聲嘶力竭地演奏,要是我沒聽錯,他們翻唱的是Led Zeppelin樂隊的Stairway To Heaven,哀傷凄婉。只是主唱的英語蹩腳,編曲不倫不類。
一些座椅環(huán)繞著舞池,二樓有一些呈扇狀的沙發(fā),大概是雅座。總的風格也是仿照蘇荷,走的后工業(yè)范兒,舞臺是鋼結(jié)構(gòu)的,桌椅都是破舊的原木。我四下打量著,也沒敢大口喝酒。時間一長,番茄汁沉淀至杯底,酒越喝越酸苦。
酒吧像一鍋降溫的沸水,氣氛平息下來。臺上的樂隊灰溜溜地抄起家伙走了,幾個工作人員正在清臺。人們陸續(xù)回到卡座上,沒卡座的只得擠在吧臺邊。
此時環(huán)繞在酒吧里勁爆的電音切換成一支慢搖的曲子,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一臺打碟機就隱藏在吧臺附近,一個雙臂紋得烏青的DJ斜著腦瓜,正用磁頭刺啦啦地刮碟。MC站在臺上,他肥大松垮,像個超載的麻袋。他“123,123”地試音,借慢搖的節(jié)奏即興說唱,吐字不清,臟話連篇。說完,他還想秀段B-Box。不知怎的,臺下開始起哄。他只好尷尬地住嘴,用一種土匪向壓寨夫人表白的口吻喊道:
“有請本店最最最最最最紅的藝人K小姐……登登登登場!”
K敏銳地嗅出這間屋子陰魂不散的方便面味。于是一箱箱酸奶、礦泉水、啤酒,一筐筐富士蘋果被K堆滿陽臺;一聽聽糖水黃桃、鳳尾魚、午餐肉罐頭,一袋袋速凍餛飩?cè)r餃子填進我冰箱。
他越這樣做,我越是對他感到陌生。他的容顏、聲調(diào)、性格,無時無刻不在變幻著。我理不清這種感覺究竟是舒服還是難受,就像我理不清同他的關系一樣。
秋日是這座城市最為舒適的季節(jié),或許是近似我的家鄉(xiāng)島城,暑天的煩膩早已清除,冬日的刺骨還沒到來。每到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時分,我便換上運動服出門,跑步穿過燈火通明的黃河橋,來到白塔山腳,望著橋下泛著夜的光澤的水面發(fā)好一會呆,隨即回去寫作。
一方面我已適應這種生活,一方面我又被一種寄人籬下的恥辱感腐蝕著,我畏懼混亂,畏懼K,恐懼撞上K的眼神。我像一只落跑的小貓,弓著背,瑟縮著和他交談。但我確確實實在依靠他,就像當年我入睡時都要像考拉一樣騎著我前女友的胴體,這是精神上的癮癥。
當K在我身邊時,我盡力回避他;當他游離在我視線之外時,我卻沒來由地想起他。忽然我會覺得自己和那個健身教練、以及我的前女友同病相憐,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一類生物,我們方向感不強,卻偏愛行走在霧中。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到深秋。
終究是坐不住了,我開始萌生悔意,不該草率人生。我想好托詞,對K說才思枯竭,想出去體驗生活,順便賺點錢。話一出口我膨脹的自尊心隨即泄氣,我才意識到,我都沒有絕對的主權(quán)駕馭自己的生活。
“你瘋了?”
K瞪著我,難以置信地說。
這時排山倒海般的口哨聲、尖嘯聲、歡呼聲幾乎掀翻頂棚,K小姐登場了。她頂著金光四射的頭飾,遮在胸脯上的是魚鱗狀的金箔片,下身是綴滿金流蘇的超短裙。她在臺上搔首弄姿,展露自己美好的肉體,掩蓋在濃妝、假睫毛、黑眼影之下的,是我苦苦追尋的臉。
她不但改名成為所謂的K小姐,還做了一個脫衣舞女。
在酒精和歡呼聲的刺激下,K小姐身上的衣服越來越少,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把頭扭向吧臺,又管酒保要了兩杯長島。
酒保似乎對我很上心,他好心問我,為何一個人買醉。
這時高潮已過,許多條東倒西歪的影子、醉醺醺的腿相互扶持著走掉了。舞臺上的K小姐默默拾起自己的衣服,走入后臺。五顏六色的光猙獰在我臉上,我借著殘余酒精的力量,向酒保講了講我跟她在金城的故事。
酒保問我:“所以你來海南,是為了找她么?”
酒保這么問無可厚非,畢竟我對K的故事只字未提。
“現(xiàn)在看來,確實是這么回事,不過我已經(jīng)找到她了?!蔽衣詭目谖钦f道。
“是嗎?她怎么樣?”酒保饒有興趣地問道。
“就剛才那樣,你也看到了?!蔽矣媚抗鈷吡藪吲_上。
“你說K小姐?”酒保難以置信。
我點點頭。
“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認錯了?!本票4笮Φ馈?/p>
“我說,你笑什么?這種事我不會錯的。”
“K小姐是……人妖?!本票Uf。
K駁斥我的理由簡潔有力: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日漸純熟,正在連載的末期,倘若現(xiàn)在暫時擱置寫作,好不容易積累下的一點成績很快就會被時間抹殺。連載不完結(jié)的小說,同爛尾樓有何區(qū)別。
K說得我心虛不已。如同自己是只偷腥的貓,被主人抓個人贓俱獲,積攢下的信心隨即付諸東流。K似乎理解我的苦衷,他說讓我等等,然后驅(qū)車出門。我趴在床上,迷迷糊糊間K竟從超市抱回一床嶄新的四件套,扛上來一架折疊鋼絲床,然后堂而皇之地安頓下來。
K說:“從今往后,這房子算咱倆合租了,先預付你一年的房租,怎么樣,房東先生?”
我垂下頭,還未反抗便繳械投降。這件事上,不存在謝絕K的理由,我必須強迫自己心安理得地想:拒絕朋友無私的幫助,是種給臉不要臉的無恥行徑。
K帶著一堆衣服搬進來后,情況大抵如此:
早上K起床上班,我睡到自然醒。然后吃K買好的早點,包子豆?jié){油條小米粥之類的。寫作,一直到中午。K從不回來吃飯,我就自己出去吃。有時犯懶,就吃冰箱里的東西,有什么吃什么,或者泡面。吃完后我繼續(xù)寫作,累了就上網(wǎng),或者看電影。
毫無預兆地,我開始神迷于洗滌。我買來最好的進口洗衣液,把我和K的臟衣服混在一起,浸泡在滾筒里。我不相信什么全自動,堅持通電前泡上一小時。啟動后打開蓋子,看衣服在漩渦中搖擺不定,我注視著骯臟的泡沫一點點消失,心會無比沉靜。
K不理解我的舉動,他覺得臟衣服就要送到樓下的“瑪麗阿姨”,不必浪費時間。
我一笑了之,說:“上癮了?!?/p>
K晚上六點前后下班,我們一起吃晚飯。晚飯大多是他買回來的東西,不一而足。有時他會開車帶我出去吃。K悄無聲息地淘汰了君威,換了黑色的路虎攬勝極光,我不信他會買得起,K輕描淡寫說是朋友的,我再沒多問。
生活又恢復規(guī)律:白天寫作,直到K回來,一起吃完晚飯,例行的運動。天氣漸涼,我們都戴上帽子,兩個灰暗的人穿過夜色,經(jīng)黃河橋,到白塔山腳,K總是興致勃勃地拉我上山,直到山頂。此時山頂?shù)臉淠敬蠖噙€有葉子,環(huán)繞在高聳的白塔寺邊。我們俯瞰整個金城,相對無言地抽著煙。我常常想乘著羊皮筏子順流而下,會不會漂到海邊,漂流2888公里的距離,到?jīng)]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K會借著月色的掩映從后邊抱住我,高大的他幾乎淹沒我……就像三年前在鐵道邊那個露水粼粼的夜晚,我女朋友的順從讓我感到一絲絲不安,那總是不祥的預兆和詭譎的前奏,直到我哇的一聲吐出來。
大汗淋漓地回來后,我們討論小說,有時碰上直播,就用電腦看K喜歡看的英超和NBA;或者靠在床頭,用我自制的“家庭影院”放電影。我們輪流用廁所洗漱,大約十二點,熄燈,我睡在臥室的床上,他睡在客廳的鋼絲床。
白天K基本沒出現(xiàn)過。
就這樣度過約一個月。一個清冽干燥的早晨,天空蒙蒙微亮,我穿好衣服下床,窗子外鍍了一層緊實的冰花。K在鋼絲床上翻了個身,我倒吸一口涼氣,嚴冬到了。
前面我曾提過這座西北城市的天氣。初冬第一場寒潮來襲后,氣溫隨之下降,伴隨一場場鵝毛飛雪,這座城就換上一身雪白蓬松的羽絨服。遺憾的是,島城沒有可以掩飾一年之中所有不堪的雪:待到春回雪融時,整座城市就會披著濕漉漉的羊水,從大地子宮中獲得裸露的新生。
按照以往規(guī)律推測,現(xiàn)在迫近年底,正是雪最豐厚之時??蛇@座城市卻一反常態(tài),終日籠罩在一場場朔風揚起的黃塵中,片雪未落。我久居于此,還從沒遇見這座城一冬無雪的窘境。
詭異的天氣不止于此。氣溫一味地下降,幾乎突破這座城最低氣溫的記錄。整座城沐浴在冷酷似鐵的燥冷中,一切移動似乎因寒冷顯得笨重,一切靜物好像因低溫收縮,顯得狹小。
我常常見到身著橘色工作服的環(huán)衛(wèi)工鏟起馬路上僵直的貓尸。
為此,K買來兩床棉被,并且我發(fā)現(xiàn)家里突然多了一個卡通加濕器。為了御寒,我們每晚都在家里煮火鍋吃?;疱仒O簡陋,電磁爐燒開一鍋自來水,沒有鍋底,有時加些鹽醋醬油調(diào)味。K買一袋羊肉,兩三種綠葉青菜:茼蒿、菠菜、萵苣等等,最后是兩包方便面,蘸著現(xiàn)成的六必居,足夠了。
酒是必不可少的,啤酒或紅酒。我們很少喝白酒,畢竟明天K要上班。我們對坐,暖意融融,隔著火鍋噴出的水汽說話、打嗝。羊膻味的白霧感染所有的玻璃窗,也把我和K隔絕于世界之外。
借著酒精麻痹,我絕少失眠。K總是先于我睡去,他的微鼾簡直是天然的催眠曲。我也不大做夢了,更不會被轟隆隆的火車碾醒。
但夢境卻與現(xiàn)實似是而非了。我有時會分不清。不止一次,我在黑暗中睜開雙眼,月光泠泠,從窗簾的縫隙擠進來,把K的輪廓染白,煙草和薄荷牙膏的味道……對于許多模仿夢的東西,我寧愿它們只是夢。
我氣急敗壞,一把揪住酒保的衣領。酒保一臉認真地看著我,說:
“有話好好說,你聽我解釋?!?/p>
酒保說這里距東南亞很近,所以受到其影響很大,不論是吃穿用住甚至長相都近似。所以人妖免不了出現(xiàn)在這里,大家都見怪不怪了。
“所以呢,你也不要著急,光線不好,而且人妖的妝都很濃,難免眼花?!本票P⌒囊硪淼卣f道。
我還是不肯相信跟我在一起兩年的女朋友偏居在海島上當了一個人妖。
“不可能,這不可能!”我喊道。
“先生,可能是您喝醉了,您沒有意識到,可我給您數(shù)著呢。您已經(jīng)喝掉三杯長島,兩杯血腥瑪麗外加一杯自由古巴了。”酒保用手指戳著iPad說。
我平素酒量很差,也不知為何今天如此海量。
“我沒醉,再給我一杯長島?!蔽艺f。
“您這樣買醉也無濟于事,何況我們要打烊了?!?/p>
“打烊?這才幾點?”我反問道。
“我只知道,天快亮了?!本票Uf。
“那就耗到天亮吧?!?/p>
酒保十分無奈,只好自顧自收拾吧臺的殘局,擦拭酒杯,擰緊酒瓶。他做完這一切,我的最后一口殘酒也喝干了。我倆隔著一張吧臺,四目相對,不知所措。
“算了。我給您指條明路吧。您還不如親自去看看K小姐,她走下舞臺,卸掉妝,用粗粗的嗓子跟您說句話,您就明白了?!本票Uf。
“我已經(jīng)確定了,我不想再失望了?!蔽覔u搖頭。
“如果我沒猜錯,您來到島上以后,還沒見過白晝。”酒保狡黠地說。
我轉(zhuǎn)念一想,確實如此。
“黑夜會誤導您的判斷,馬上就要黎明了。您還不如趁現(xiàn)在去看看K小姐?!本票Uf。
“可我去哪兒能找到她呢?”
“雖然這是我們的規(guī)定,不能隨便透露嘉賓藝人的住址,但我可以偷偷告訴你K小姐住在哪兒。一個是因為我喜歡你的故事,還有就是K小姐即將離開這里了,她已經(jīng)厭倦了這種表演,今晚是她的謝幕?!本票Uf。
“那你快告訴我?!蔽宜坪醣痪票5膭裾f打動。
“她住在千紅酒店?!?/p>
酒保說這話時,嘴角劃出一絲神秘的弧線。
我的寫作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季節(jié)走向冰點,《浣溪沙》也接近尾聲,只剩最后一章,在我設想的寫作計劃內(nèi),這是必不可少的完結(jié),是故事必須有的結(jié)尾。
臨近春節(jié)時,天氣冷到極致。天氣預報整天嘮叨著低溫災害預警讓人無比焦慮,寒冷開始滲透到骨髓縫中。我發(fā)現(xiàn)我很難寫出東西了,這次是真真的寫不出來——文字逐漸凍結(jié)在胃袋、氣管、喉嚨。
我問K,這一章可不可以拖稿,K說這一章就是可有可無的,以他的閱讀量、閱讀品味和對小說的感悟力來說,為這個故事安一個生硬的結(jié)局是無比拙劣的高中生作文式寫法。我感到難以理解,我不但沒法控制我的生活,也沒法控制我虛構(gòu)的生活,我和我的故事不可抑止地滑落深淵。我覺得無比荒誕,而K覺得我更加荒誕,說我既不懂生活,也不懂虛構(gòu)。我們?yōu)榇舜蟪骋患堋?/p>
K說今年過年要回家,我想我也應該回家了,畢竟去年就沒回。
可K說要回老家結(jié)婚。
K說這句話時,是在一天晚上。我和K吃完飯,靠在床頭看電影,法國人弗朗索瓦·奧宗拍的《時光駐留》。K在床的左邊,我在右邊。我說你不是在開玩笑吧。K很認真地說他確實要結(jié)婚了,不能再拖了。我說怎么這么突然呢,一直也沒聽你說起過。K說是他結(jié)婚又不是我結(jié)婚。我問新娘是誰。K說我不但見過,還一起玩過。我說不會是健身教練吧。K說是的。我說你們不是早就分手了嗎。K說結(jié)果又復合了。我說為什么。K說沒為什么。K又問我還記不記得上大學時有個學法律的女孩特別喜歡他。我說當然記得,整個中文系都知道這件事,但都當笑話聽。K說在他看來更像是笑話,因為那個女孩就是健身教練,他的新娘。我說這不可能,從來沒聽他提起過。K說我從來也沒問過。我說一個學法律的怎么可能去當健身教練呢。K笑著說他一心寫作的人,卻成了只能看別人作品的人,那么學法律的怎么就不能當健身教練呢,他的別克、路虎、工作……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健身教練給他的。當然這些“小物件”對于健身教練的爸爸,也就是他未來的岳父來說,簡直不值一提,況且她是那么欣賞又那么愛他……我用最惡毒的漢語辱罵K。K無動于衷。K說他要離開這座城市,在離開之前,他想盡量幫我。
我罵完了,就說:“那么,作為朋友,我祝福你?!?/p>
“同樣作為朋友,我想勸勸你,虛構(gòu)只是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但絕不是生活。”
后來的事,你們是知道的:這座城的吊詭的嚴寒叫我難以容忍。我突然決定,丈量那個我心馳神往的距離——2888公里的距離。我突然飛往那個最南端海島,沒有遠方,更沒有方向。
聽到這,我其實很想質(zhì)問酒保,我憑什么相信他所說的、我所見的一切。事態(tài)的發(fā)展隱約告訴我,這一切都將結(jié)束了。
“請相信你自己的眼睛?!本票Uf。
此時的酒吧仿佛即將冬眠的熊,發(fā)出微弱的呼吸聲,與先前的聒噪大相徑庭。借著昏暗的燈光和酒精的余威,我踉蹌摸索到門口,門童昏昏然打著呵欠。
門童:“需要我?guī)湍休v車么?”
“你叫不到的。”我笑著說。
果不其然,我沒能再遇到那輛午夜幽魂似的出租車。夜色較之以往暗淡了許多,我獨自上路,沒有方向,沒有路線,只沿著一排煢煢的相思樹走向千紅酒店。
戴紅色貝雷帽的酒店門童仍站在慣常的位置,他早就看穿了這一切,他用手指著海岸的方向。
“快去吧,還趕得上?!彼f。
到達海岸,需要穿過一片細密的人工紅樹林,我奔跑起來,曙光終于自水天一色的交界線涌來。我聽到水流淙淙、蟲鳴嗡嗡、游魚呼吸出氣泡的破裂聲。湛藍的海腥味幾在身后推搡著我,我在這一瞬間蒼老。金屬銹蝕,巖石風化,沙雕坍塌。灰白色的天際處,一只浮在空氣中的風箏柔軟地變幻形狀,仿佛巨大的十字架俯察人世,又好像敦煌壁畫飛天的水袖。
我再次見到了她,她穿著一襲白衣,赤著腳走向海邊。
我一廂情愿地追逐著她,匆忙的風箏總是先我一步,好似掛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月亮。漸漸地風箏無影無蹤了,我早已料到這個結(jié)果,所以并不失落。風箏染藍的天幕開始掉色,太陽怯懦地冒出頭來,它似乎被某種力量割破,流下橘色的血液,涂滿整個天空。
我的軀干控制著意識前進,整個世界便后退了。我不覺得累,因為天生攜帶著倦意。好了,我睜開眼,這就是盡頭,盡頭是海,海水灌進我的眼眶。確切地說,這是一條河的入??凇?/p>
狹窄的河道仿佛營養(yǎng)不良少年的肩膀,細弱歪斜。我回望穿越過的人工林,它們像是一群冷漠的看客慫恿我同海水決斗。海水和河水在我眼睛的消化下,仿佛一杯燃燒的伏特加。我來到深淺不一的河道邊,纖弱的細流汩汩地淌著,上游漂來的枯枝、敗葉、瓶罐、塑料等垃圾一股腦地涌進海洋,毀尸滅跡。河底的礫石、細沙清晰可見,仿佛溶解在橘汁般的水面上。
遠遠地望去,她停在海岸處,脫下自己的白衣,讓海浪輕輕地浣洗身體。
我蹲下來,望著水面上的整張臉:積滿污垢油膩,頭發(fā)像是燒荒過后的野地,K的面孔重疊在粼粼的波光里,我無暇顧及于此了。我好累,不想動彈。我想我要干干凈凈地見她。
我脫掉衣服和鞋子,試探著將腳踝浸沒水中,水冰涼地撕咬我的神經(jīng)。我打起冷顫,哆哆嗦嗦地走進水底深處,我因冰冷而麻木的軀體液化成了水。
我深吸一口氣,沉入水底。我睜開眼,艱難地,仿佛墮入迥絕的宇宙深處。水摩挲我的眼睛,前所未有地神清氣爽。過濾后的血液在我周身暖意融融地逡巡著,一條黑色的魚徘徊在我身邊,我變成一截生著苔蘚的纜繩。這只魚是有腳的,像畸形兒一般羸弱不堪的腳。我忽然想起來,在伊甸園中,亞當夏娃遭到誘惑之前,它是有腳的。
蛇。
我窒息了,誰扼住我的頸子。我從水底跳出來,盡情地呼吸。清澈的水面卻空無一物,只有死氣沉沉的流水,盤桓在入??诘睦N覞皲蹁醯卮┖靡路?,失魂落魄地走近她。
真的是她,千真萬確。
她竟已經(jīng)如此蒼老了:面色黧黑、手筋縱橫、碎發(fā)灰白、皮膚枯干。她的衣服已被沙子淹沒,她搓洗著自己的身體,海浪在她的皮膚表面洋溢著檸檬味的泡沫,像定時炸彈一樣破裂,仿佛維納斯誕生在愛琴海中。
她終于看了看我。
她說:“馬奇。”那聲音分明是K的粗糙與磁性。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我問她我現(xiàn)在這是在哪里。她說我在太陽河畔,大海邊上,在島上。我聽見K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呼喚我的名字。
我的淚水決堤般沖潰眼角。
尾聲
“馬奇?您好?馬奇先生?打擾您了……”
美麗的空姐用飽滿的微笑看著我,我身上披著一條空調(diào)毯,滿身黏膩,汗水或淚水順著我的眼瞼滑下來,灼痛我的眼睛。透過舷窗,跑道四周碧色的植被環(huán)繞著紅土丘,透著一派濡濕與和煦。我這才發(fā)覺,飛機已經(jīng)落地了。
“我們認識?”我茫然道。
“我們機組人員有您的信息?!?/p>
空姐遞上一杯水,又說:
“先生您還好吧,先喝杯水,需不需要醫(yī)生?”
我掙扎著站起來,接過水。
“不用,麻煩了?!?/p>
空姐幫我把行李拿下來,艙門外咸腥的海風灌進鼻腔,我的面部又酸又癢,仿佛回到島城。
“我睡了多久?”我問。
“很久很久?!笨战慊卮鸬?。
美蘭機場附近栽滿高大的椰樹,在海風中搖曳生姿。我穿得顯然過多,和周圍擁擠的游客格格不入。我溜進廁所換衣服,又在吸煙室解了癮,望著窗外的藍天白云,這一切似曾相識,驚詫之余,用手機順手寫下了《浣溪沙》的最后一部分,也許是一些碎句,或一首詩,我多么希望他看到最后一塊拼圖:
太陽吻在 太陽河面頰上
像是
剝皮的柑
模仿月亮
洗凈所有的 寄居者
藻飾所有的 失落者
直到
地平線以外的地方
流逝 婆娑
說白 道破
余下
你
我
刻錄在 若耶溪岸
西子的 黃銅鏡上
收件人是那個熟悉的號碼,我猶豫再三,按下發(fā)送鍵,進度條涌動著,我等待著,不知何時能夠送達。
那時間比所有的黑夜加起來,還要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