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凡

1949年，芝加哥大學。左起第一人是楊振寧，楊右邊是鄧稼先和弟弟楊振平。

電影《無問西東》中，老師在臺上講物理， 寫了滿黑板的公式，此時，簡陋的教

室外風雨大作，教室也開始漏雨了。 同學們已經(jīng)聽不清楚老師在講什么，但是他們 都安靜地坐在那里，用心傾聽。老師寫了更多 的公式，雨把他的衣服打濕了，大家都不在意， 全身心地揣摩著宇宙的奧秘。

鏡頭對準的是王力宏演的那個優(yōu)等生，最 終他報名當了飛行員，在和日軍飛機進行搏斗 的時候犧牲了。等電影結束，重新給了一個教 室內(nèi)的畫面，用今天很流行的PS技術，在一個 學生甲那兒花了一個圈，標示出了三個字：楊 振寧。

楊先生還健在，他是中國最有名的科學家 之一，也是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獲得者。前不久， 著名物理學家霍金去世，人們在討論楊振寧和 霍金誰對科學的貢獻更大，比較專業(yè)的答案是， 楊振寧。

西南聯(lián)大在短短的幾年內(nèi)，培養(yǎng)了很多像 楊振寧一樣的人才。

楊振寧的道路

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是一位數(shù)學家，曾經(jīng) 留學芝加哥大學，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回國后， 楊武之先是在廈門大學任教，后來轉到清華大 學，隨清華遷往西南聯(lián)大。所以，楊振寧算是 教師子弟，在電影中那么低調(diào)，多少有點不合 常理。

楊振寧讀聯(lián)大物理學系時，給他上一年級 普通物理課的是擅長實驗的物理學家、清華大 學趙忠堯教授，上二年級電磁學課的是著名學 者、清華大學吳有訓教授，上力學課的是在廣 義相對論等方面頗有研究的著名學者、清華大 學周培源教授等。這些都是本科課程，但是授 課老師都是當時國內(nèi)最杰出的教授，所以，他 是真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對楊振寧來說，除了物理系直接教他的這 些教授們外，父親對他的影響也是相當大的。 楊振寧在學校里，遇有不懂的問題、碰上難以 處理的事，總是經(jīng)常跑到數(shù)學系辦公室向父親 請教。

楊振寧還多次說過：“在聯(lián)大給我影響最深 的兩位教授是吳大猷先生和王竹溪先生。”1942 年，楊振寧本科畢業(yè)時，選了《用群論方法于 多原子的振動》作畢業(yè)論文，并請吳大猷做論 文導師。楊振寧在研究生院讀書時，受王竹溪 教授的教育和引導，對統(tǒng)計物理發(fā)生了興趣。 1944年研究生畢業(yè)時，楊振寧請王竹溪教授作 碩士論文的指導老師，在其指導下又非常成功 地寫出了碩士論文，《超晶格》即為其中的一 部分。1983年王竹溪教授不幸逝世，楊振寧發(fā) 來唁電說：“我對統(tǒng)計物理的興趣即是受了竹 溪師的影響?！睏钫駥庍€回憶道：“以后四十 年間，吳先生和王先生引導我走的兩個方向一一 對稱原理和統(tǒng)計力學一一一直是我的主要研究 方向?！?/p>

楊振寧在研究生院期間聽了馬仕俊教授的 課后，開始注意“場論”，并對變形物體熱力 學也非常感興趣。1945年，得到庚子賠款獎學 金赴美，就讀于芝加哥大學，這是他父親讀過 的學校。1948年，獲芝加哥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1957年12月10日，35歲的楊振寧和31 歲的李政道因共同在美國《物理評論》上發(fā)表《對 弱相互作用中宇稱守恒的質疑》一文，獲得了 諾貝爾物理學獎。去領獎期間，楊振寧寫信給 吳大猷，感謝吳先生引導他進入對稱原理和群 論的領地，并說后來包括宇稱守恒在內(nèi)的許多 研究工作，都直接或間接地與吳先生15年前介 紹給他的那個觀念有關。

更年輕的李政道，也是西南聯(lián)大培養(yǎng)出來 的。李政道1943年考入遷至貴州的浙江大學物 理系，由此走上物理學之路，師從束星北、王 淦昌等教授。1944年，李政道轉入昆明國立西 南聯(lián)大。在當時，轉學比較自由，只要是好學生， 辦手續(xù)非常簡單、輕松。李政道的成功，也要 感謝吳大猷教授，1946年經(jīng)吳大猷教授推薦赴 美進入芝加哥大學，師從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 者、物理學大師費米教授。

和李政道相比，楊振寧對西南聯(lián)大的感情 更深，他現(xiàn)在是西南聯(lián)大校友會的會長。楊振 寧在西南聯(lián)大讀了6年，是最資深的學生之一。 1944年，楊振寧在西南聯(lián)大念完六年書后，教 了一年中學。教學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了班上 一個女學生，叫杜致禮。1945年赴美留學時， 楊振寧并沒有跟杜致禮談戀愛。1949年，楊 振寧與杜致禮在普林斯頓惟一的一家中國餐館 不期而遇，兩人竟然都有了“過電”的感覺。 1950年8月26日，楊振寧和杜致禮在紐約結婚。

老師托舉：理科天才明星璀璨

西南聯(lián)大8年，學生有8000人，畢業(yè)生 3300余人。

在西南聯(lián)大的時代，國家和民族的命運都 面臨考驗，這些天之驕子們，努力學習，報效 祖國，改變祖國落后的面貌，成為他們的共識。

所以，西南聯(lián)大有大批的科學家。畢業(yè)生中， 涌現(xiàn)了眾多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工程院院士 等;其中楊振寧、李政道2人獲得諾貝爾獎; 趙九章、鄧稼先等8人獲得“兩彈一星”功勛 獎;黃昆、劉東生、葉篤正、吳征鎰.鄭哲敏、 于敏6位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宋平、王漢斌、 彭佩云則成為國家領導人。

在一次校慶中，時人曾用對聯(lián)描繪西南聯(lián) 大說：“如云如海如山，自然自由自在。”意 指三校各不相同的風氣：清華智慧如云，北大 寬容如海，南開堅定如山。幾十年后，有人問 沈從文：為什么當時條件環(huán)境那么苦，西南聯(lián) 大培養(yǎng)的人才，卻超過了戰(zhàn)前北大、清華、南 開30年出的人才的總和？沈從文回答了兩字： 自由。

西南聯(lián)大培養(yǎng) 出來的另一位物理英 才——李政道。

1941年，鄧稼 先在江津國立第九中學 高中畢業(yè)時的照片。 同年，他考入西南聯(lián)大 物理系。

但是，沈從文只說出了西南聯(lián)大成功的一 個因素，為了祖國而發(fā)奮讀書，才是那一代青 年的底色。那個時代的聯(lián)大師生，有一種接力 奮斗的觀念，老師會為了學生的成才，想盡一 切辦法。

西南聯(lián)大教師中的青年才俊比比皆是。其 中，清華“物理四杰”的林家翹出類拔萃。他 曾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清華，又以頭名成績畢 業(yè)，隨即留校執(zhí)教。其在學術上的表現(xiàn)，令許 多名師都刮目相看。1939年，競爭最為慘烈的 庚款留英考試舉行，全國大批優(yōu)秀青年都參與 角逐，林家翹自然也在其中。物理學只有1個 名額，然而，林家翹、錢偉長和郭永懷三位西 南聯(lián)大的才俊，同時并列第一名。

1957年，錢偉長 （中）與合作者胡海 昌、葉開沅討論《關 于彈性圓薄板大撓 度問題》。

放到今天，為了公平，學校大概會考一次試， 或者讓同學們選一個出來。但是在聯(lián)大，在理 學院院長葉企孫、物理系教授周培源等人的極 力舉薦之下，三人均得以出洋深造。這才是人 才成批出現(xiàn)的原因，老師們不會輕易放棄一個， 會愛惜每一個人才。老師們都有一種自覺：自 己作為土壤，讓學生們來開出最美的花朵。

1943年，周培源赴美訪學并回到母校加州 理工學院。此時錢學森、錢偉長、林家翹、郭永懷、 傅承義等均在此學習或工作。這批中國人在學 術上極為活躍。錢學森的導師、猶太人馮·卡 門見此，亦極為驚喜，戲稱：“全世界最聰明 的就是猶太人和中國人?！彼麨榍迦A物理系卓 越的辦學水準而驚訝，并非常后悔當年訪華時 不曾專門訪問清華物理系。截至1965年，美國 科學院院士的華裔人士有6位，其中4人曾在 西南聯(lián)大求學或任教，分別是陳省身、林家翹、 李政道和楊振寧;還有一位是清華校友趙忠堯 的愛徒吳健雄。

他們報國的道路艱辛而漫長，但是他們從 未退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們中的佼 佼者投入到兩彈一星的研究，到了改革開放時 期，也有好幾位獲得了國家最高科技獎。

人文傳統(tǒng)：艱苦與浪漫

由于楊振寧等人的光芒，很容易讓人認為 西南聯(lián)大主要培養(yǎng)的是理科生，其實，西南聯(lián) 大的文科一樣優(yōu)秀。要知道，不管是北大、南 開還是清華，在當時都有很強的文科力量。

聞一多、陳寅恪、費孝通、沈從文……一 個又一個中國近代史舉足輕重的名字，在西南 聯(lián)大匯合。就像中華大地上散落的一顆顆星辰， 最終在這里聚攏，發(fā)光，成為了中國教育史上 耀眼的一束光芒。

這些人當然都很有才華，在當時也都是名 流，但是，作為老師，他們都非常敬業(yè)。有一 則流傳甚廣的故事，頗能說明當時的學風。當時， 馮友蘭先生任聯(lián)大文學院長，他對陳寅恪非常 欽佩。每當陳寅恪上課的時候，馮友蘭總是跟 隨在他身后，目送陳寅恪走上講臺，然后才會 在臺下坐下，一絲不茍地聽講、做筆記。晚年 的馮友蘭先生仍然稱，陳寅恪是讓自己心儀已 久的曠世奇人。

1937年，汪曾祺就讀的江陰南菁中學停課， 那時他正上高二。為了繼續(xù)學業(yè)，他四處借讀， 兩年后，他跨過了大半個南中國，考入西南聯(lián) 大中國文學系。汪曾祺報考西南聯(lián)大時，半個 南中國的顛簸輾轉，讓他得了惡性瘧疾。那年 他19歲，住進醫(yī)院時，高燒超過四十度，已經(jīng) 到了病危的程度。待剛剛能喝一碗蛋花湯，他 就進了考場。

汪曾祺的學生時代，似乎將一種文人的自 由貫徹到極致。他上課隨心所欲，喜歡的課就上， 不喜歡的課一概不去。他最喜歡的是沈從文和 聞一多的課，從不缺席。沈從文講課雖操著濃 重的湘西口音，很難聽懂，卻是一旦聽懂就能 讓人受益匪淺的。沈從文曾說，寫作要“貼著 人物來寫”，這句話對汪曾祺終身受用。聞一 多老師的課則讓汪曾祺感慨：“讓人感到一種美， 思想的美，邏輯的美，才華的美”。

汪曾祺上課自由，老師講課也自由。教授 們講課不拘泥于形式，想怎樣講，就怎樣講。 學生也可以隨意旁聽其他教授的課。文學系的 學子，期末的作業(yè)交一篇有著獨創(chuàng)性見解的讀 書報告即可。這樣的自由精神，給了像汪曾祺 一樣的學子極大的成長空間。如同陳寅恪先生 慨嘆過的一般，“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 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思想而不 自由，毋寧死耳。”汪曾祺也在后來回憶往事 時說：“我要不是讀了西南聯(lián)大，也許不會成 為一個作家。至少不會成為一個像現(xiàn)在這樣的 作家?！?/p>

不過，汪曾祺的回憶，其實很有欺騙性， 讓人誤認為當時的學生很浪漫。浪漫或許真的 有，但是是艱苦中的浪漫。電影《無問西東》里， 學生飯都吃不飽，還要經(jīng)常躲避空襲，這不是 杜撰，而是一種完全的寫實。原本還能勉強吃 到有蛋有肉的伙食，因為通貨膨脹，到了1945 年，幾乎所有人都只能果腹。學生們把混著砂石、 粳殼子、稗子、耗子屎的飯稱為“八寶飯”。

陳寅恪，中國現(xiàn)代著名史學家和語言學家，曾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被譽為“教授 中的教授”。

年輕時的汪曾祺，他曾經(jīng)寫下許多回憶西南聯(lián)大的文章。

沈從文與妻子張兆和的合影，他曾在西南聯(lián)大教寫作。

當時，國民政府的教育部次長顧毓琇訪問 西南聯(lián)大，同學們在食堂門口貼上了一副“春聯(lián)” 來迎接：“望穿秋水，不見貸金，滿腹窮愁度舊歲; 用盡心機，難繳飯費，百般無賴過新年?！睓M批“天 官賜粥”。

民國時期的昆明茶館。 到了期末，西南聯(lián)大圖 書館沒有復習的空位， 許多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只 能花上幾分錢去茶館買 壺茶，復習到打烊。

生活雖然苦，卻沒有一個人為這樣的日子 打敗。無論是做學問的熱情，還是做人的堅毅 品格，都在聯(lián)大的校園里展現(xiàn)。

宿舍和教室，燈光十分昏暗，學生只能到 圖書館看書。但圖書館座位有限，每日開門前 一兩個小時，大門口就擠滿了年輕的學子。圖 書館正式開門沒一會兒，所有長凳都會擠滿學 生。如果到了期末，實在沒有復習的空位，許 多學生只能花上幾分錢去茶館買壺茶，認真復 習直到打烊。

課本也是稀缺貨，幾乎沒人買得起原文課 本。圖書館的書又有限，常常出現(xiàn)幾百人借幾 本書的情況。經(jīng)常有圖書館館員找過來，專門 看書有沒有歸還、能不能再借到其他人手上。 實在借不到，學生們只好傳抄。但聯(lián)大學生畢 業(yè)后都兩手空空，不會有課本保存下來。因為 他們的書早就轉讓給下一屆學弟學妹，各個年 級都流傳著好幾年前的手抄課本。

這樣的艱苦，沒能折損聯(lián)大人的骨氣。每 個月，聯(lián)大都會舉行一次全校大會，全稱“國 民精神總動員會”。無數(shù)名人來這里演講，而 合唱羅庸、馮友蘭創(chuàng)作歌詞的《西南聯(lián)大校歌》 則是最群情激昂的時刻。在這種氛圍下，文科 生當然也能茁壯成長，除了汪曾祺，在人文社 科領域，何兆武、李長之、任繼愈、查良錚（穆 旦）也都是非常有影響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