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男的，就是一個普通的男的，有一天，他把手隨便地伸向他的衣服口袋，觸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這東西是長條形的，男人的手握起了它，感到它在他手心里動彈，男人嚇得把手松開了。“這是一個活的。”男人想，“也許是壁虎？蟲子？是一件什么可怕的東西？”男人把衣服脫了下來，把口袋朝下，把那里面的東西倒了出來。他抑制著自己的哆嗦，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是個什么東西。

那東西立刻從桌子上立起來了，男人湊近了看，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個小人兒。

那是一個穿裙子的小人兒，像是芭比娃娃，但是比芭比娃娃還要小一半。它穿著粉紅色的短裙子，露出長長的大腿，它的腳上還穿著高跟鞋。它的馬尾辮扎成一束，男人湊近了看她的臉，她長得很漂亮，嘟著她的嘴巴，對他做出親吻的姿勢。男人有點不太相信這是真的，然而他聽到她用細小的聲音對他說話。他仔細地想要聽清楚她說的什么，可惜啊，她說話的聲音太小，他無法辨認她的詞意。

嗯，你一定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把稱呼從“它”變成了“她”了。是的，自從男人看到她的臉、她的表情的那刻起，我就已經(jīng)把她看成了一個“人”。她是一個人，一個女人，盡管她的個子不高，而且由于聽不清她說什么，我們也無法辨別她的智商如何，但她是一個女人這是毫無疑問的。

想必男人也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同時周圍也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感到心里有一點小小的激動，他不禁拿起了她，把她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是的，這是個女人，你看她是多么的漂亮！多么的精致！她拎著粉紅色的小挎包，甚至耳垂上有兩個比他見過的最小的東西還小的閃光，那一定是什么金屬做成的耳墜。他還邪惡地掀開她的衣服看了看，她身上有真實的器官，形狀還很美好。她像其他女人一樣矜持，對他頗有推拒。這是一個在其他情況下他好像無法靠近、無法了解的女人，因為她漂亮和時尚的程度都像是電影明星，只是因為她小了一點，并且正好不知道為什么出現(xiàn)在他的口袋里，所以現(xiàn)在是他的了！

“你好。”男人用他掌握的語言對手心里的她說，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得懂。然后男人把她放在自己耳朵邊上，想聽清楚她說的話。

“你好！你——好——”她大聲地、盡力地對他呼喊。她用上了她的全部力氣。

“你是哪里來的？”

“我——我——啊，天哪！”女人抱緊了他的手指，“放我下來。這里太高了?！?/p>

男人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這個矮個子的女人放在枕頭上，然后躺著同她說話。這時他們可以輕輕松松、彼此都用最舒服的姿勢交流了。

男人迫不及待地問她：“你從哪里來？”

她說：“我來自你的過去?！?/p>

“我過去從未見過你?！?/p>

“你見過的。你夢見過我。在夢中你愛過我。你在夢中愛我的時候，我也極愛你。你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曾夢到我了，在這很多年中，我一直在想念你?！?/p>

“那你現(xiàn)在是我的了嗎？”

“當然。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從此跟你在一起。我和你一樣，有一天也會死的，在死之前，我都不會離開你?！?/p>

男人思忖了一下?！拔乙肋h和你在一起”不一定是一個很好的誓言，何況他要這女人能有什么用呢？另外，他還要小心翼翼地了解一下，她的存在是否會妨礙到他的正常生活。他雖然不是一個很想結(jié)婚的男人，但是他要交往女友，盡管這個口袋姑娘看起來沒有什么力氣阻擋他做任何事，但他一點都不想懷有對她的愧疚。盡管她個子很小，但她也是一個人對吧？她雖然長得很漂亮，看上去很溫順，她說出來的話也都讓他高興，但她畢竟同他不匹配，他當然不能同她在一起——除非，她退回到某個他可能根本就記不住了的春夢里，作為一個子虛烏有的夢中情人，天亮了以后自動消失，在這種情況下，他不介意她一輩子都跟隨著他。

“是嗎？我們在一起？我們怎么可以在一起呢？恐怕不行吧？”男人說。

“我們當然應(yīng)當在一起?！彼f，“因為我來自你的過去。你雖然忘記了你有多愛我，我卻一直沒有忘記。我可以不來找你的，我可以假裝沒有這回事，但是我從來都知道你是我唯一愛的人，十年前知道，今天更加知道。假如把我們的身高差以整個宇宙的長度為尺度測量，可以忽略不計，正如把我們生命的時間同宇宙的時間相比，也可以忽略不計?？墒俏覑勰闶窍裼钪嬉粯佑篮愕膼?，所以我會忽略一切差別，我用全部生命的時間愛你也只不過一瞬，所以我決定這一生無論如何要待在你身邊。”

男人一直覺得自己哪里都不夠好，但是自從口袋里多了一個這樣沒完沒了吹捧贊美自己的女人之后，他對自己的看法有所改變了。他每天到公司上班，說話的聲音情不自禁地帶有威嚴，因為他知道口袋里的女人會聽到。他的同事們不知道他有這樣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也總是非常乖覺地抹去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跡。比如說他的同事Tina就不知道。Tina不可能知道。Tina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她在公司里的工作是前臺，她來自跟男人同樣的地方，在沒有人的時候，她會跟男人說起他們那個地方的方言，而這種方言，公司里其他的人都聽不懂，這使得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二人世界的默契。

這一天下班之后，男人對Tina說，我們兩個也來一場約會吧。這是因為，Tina之前回老家的時候，給男人順道捎了一件風衣，這是男人的媽媽打算寄給他的，因為Tina來了，所以就不用寄了。為了感謝Tina給他捎東西，男人決定請Tina吃飯。Tina自然是開心的，她斜靠在前臺上，撩起一卷金色的長發(fā)，用睥睨的眼神看著他，用軟軟的音調(diào)說：“好啊，我們?nèi)ツ膬撼燥?？”男人情不自禁地壁咚了她，說：“你挑地方吧，寶貝?！?/p>

他們決定去一家叫作NOBU的日本料理餐廳吃飯。席間，他們談起那件風衣?！澳愕膵寢尯苡醒酃獾泥稀Ｎ覌寢尵筒豢赡芴粢患@樣的風衣給我弟弟穿。你看，雖然是基礎(chǔ)款，但是看上好的基礎(chǔ)款也需要眼光。你看這個肩膀的設(shè)計，一點都不啰唆。老年人給年輕人買東西，很少有一下子就買上合適，問都不要問的。我媽媽沒有那個膽量，一般來說要是不問我弟弟的話，買下來就要被他扔掉的?！盩ina同他說。

“我的媽媽，”男人說，“不是一個一般的老太太。我媽媽在她那個年代，是個文化人呢，她上過大學，你曉得吧？那年代上大學的能有幾個？”

“我就說，看她的氣質(zhì)也不像是一個一般的老太太。你那么聰明一定是你媽媽的遺傳。你長得也像她，不像你的爸爸。不過人家說呢，一般厲害的兒子像媽媽的話……”

“你說什么？”

“沒說什么?！?/p>

“我曉得你要說什么。你說的是一般這種情況嫁過去就有厲害的婆婆，不好惹的。不過你不必想這么多?！?/p>

“哎你說的什么話，我說的不是這句話?！?/p>

“對不起我誤會了。嗯那個，你以前沒提過你還有個弟弟啊？”

“就是有個弟弟。我弟弟今年上大學，他還不錯，考上了烏漆嘛黑大學的商學院。烏漆嘛黑大學可不是一般的大學，我們市一年也考不上幾個的，何況是商學院。商學院現(xiàn)在最熱門了。你也是什么商學院畢業(yè)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商學院畢業(yè)的？”

“我是前臺啊，我能看到你們的人事檔案，不過我一般不關(guān)心那些東西，只是你的檔案我才有興趣去翻翻看。”

“為什么看我的檔案，你對我有興趣??？”

“沒興趣。一點都沒興趣。還不是就看在你是我老鄉(xiāng)的分上?！?/p>

“剛才已經(jīng)在考慮要不要跟我媽媽相處的問題了，又去翻我檔案，還說沒興趣?！?/p>

“真的沒興趣，誰看得上你，又不是多有錢，又不是多帥?！?/p>

男人下意識地把手伸到了口袋里，立刻，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抱住了……他的手指。對面的Tina好像有點尷尬，她故作輕松地笑著，說要去一趟廁所。趁她不在的時候，男人把口袋里的女人拿出來透透氣。他口袋里的女人，惡狠狠地在Tina的薄荷盆栽蛋糕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一個誰也注意不到的淺洞。

“你覺得她怎么樣？”男人問，“我能不能泡到她？”

女人吃了一通盆栽蛋糕，就開始在桌子上走來走去。她觀察到男人的臉有點泛紅，這一定不是因為喝了酒。因為，他根本沒喝酒。她觀察到一個男人在荷爾蒙的作用下變得口齒伶俐，不像是平常的他自己。她看見男人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海膽奶油焗龍蝦，一邊掛著奇怪的笑意。她想提醒一下男人Tina回來了，她已經(jīng)看見她的大臉了，如果讓Tina看到她，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但是男人已經(jīng)走神，Tina落座才讓他反應(yīng)過來。他下意識地向桌上望去，他看到口袋里的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他摸摸口袋，也沒有在那里。他有點著慌，這時候Tina說：“這個衛(wèi)生間挺不錯的，竟然還有背景音樂?！?/p>

“你知道我不是多有錢，帶你來這種地方吃飯，可是要花掉我半個月薪水的呢。能表示我足夠的誠意了吧？”

“怎么可能？”Tina笑道，一邊用勺子狠狠地摳了一勺盆栽蛋糕，“你一個月薪水多少我又不是不知道，這種餐廳雖然貴得很不值，憑你的薪水多來幾次不成問題。不過你說的誠意是什么意思？你想要怎么樣？”

“就是我想請你吃飯的這種誠意啊，Tina小姐，我是誠心誠意想請你吃飯，而且期待你能吃飽喝好。你以后要多讓我請你哦?！?/p>

“沒問題?！盩ina說。這時候男人把手插到口袋里，他的口袋女人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他暗暗地猜測：她是從桌布滑落到沙發(fā)上，又從沙發(fā)上爬到他的口袋里去的。

男人回到自己房間，脫掉外套，開始看一場足球比賽。他忘記了口袋里的女人。女人就爬出了口袋，快速地移動到他身邊——她是一個身手矯健的女人，她能做到揪住任何東西往上爬——她抓住了他的褲子，費力地爬這個圓形的坡，最后她來到了他的腿上。她坐在他的腿上，在那里覺得安閑適宜，不過如果能同他說說話就更好了。

男人低頭的時候略微恐懼了一下，但是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女人也調(diào)整了姿勢，微笑著（如果你能看清她的微笑）看著他。

男人突然想到一個新的玩法，他們并肩地（當然不大可能并肩，而是男人的頭枕在枕頭上，女人的頭也枕在枕頭上）躺在床上。男人想要跟口袋女人聊兩句。

⊙ 【美國】托馬斯·巴貝

他說：“你怎么會是從我的夢中來的呢？我夢中從來不是你這樣的女人，我夢中都是真的女人，像Tina這樣的才有可能進入我的夢中，不過跟她白天的樣子很不一樣，她可能變成跟某個女明星的合體……”

“你不了解你的夢?！?/p>

“我不了解……我可能真的不了解。你是從我夢中來的，你能談?wù)勎业膲魡?？?/p>

“在夢中你不是這樣。你是另外一個樣子。你在夢中有無限的傷痛。夢中的你有很多道傷痕，有一道傷痕從你頭頂上劈下。你在夢中非常緊張，隨時都可能發(fā)脾氣。任何一點激惹你都會讓你在第一時間做出最夸張的舉止?！?/p>

“我是這樣一個人，你怎么還會愛我呢？”

“唉，”女人哭泣道，“就是愛這樣的你啊！”

“嗯，可能是母愛吧?！蹦腥苏f，“那樣子像一個小孩子。我在夢中變成了一個暴躁的小孩子了。這很正常，我依稀想起了我的夢了。夢中的我跟白天不一樣。白天的我很克制，很有禮貌，我是學商科的，我很清楚的一點就是：任何情緒的失常都可能會導(dǎo)致金錢的損失?！?/p>

“你在夢中的時候，時常會生氣，當你生氣的時候，你會用最難聽的話批評我?！?/p>

“這樣的一個人，你怎么還會愛呢？”

“就是愛?。凼遣荒芸刂频?。你生氣的時候我就看著你的嘴，你說：‘你知道你犯了多少錯誤嗎？’我反唇相譏：‘你犯的錯誤也不少??！’我在一個本子上寫上幾個字給你看：‘你犯過的最大的錯誤就是不吻我?！缓竽阄俏?。”

“哦！原來在夢里，我是跟你是一樣大小的？那樣的話，我是有可能會愛你的。你那么漂亮，我當然會喜歡。”

“可是不是那樣。夢中的你根本不在乎我長什么樣。我們每次在夢里見面都很短暫，因為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醒來，可能隨時會醒來。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夢到我。我等你的夢等了很久很久，有時候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夢到我了。所以在兩次夢境中間，我都準備好了很多很多話對你說。終于你夢到我了，我又忘記了想要同你說什么。偶爾會想起來一句半句的。其實我一直想讓你清楚地知道我愛你。這樣的話，你的人生可能會有點意義?！?/p>

“人生的意義？”男人驚訝地說，“人生，有什么意義？”

“對啊，在夢里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人生是空空的。我想你說的是充滿了喧嘩與騷動的感覺，或者是充滿了某些惡心的感覺。我能告訴你一個秘密嗎？你正在華年，相貌可愛，可是在夢里，你已經(jīng)老了?！?/p>

“你是愛上老了以后的我嗎？那樣有什么可愛的？”

“正是如此。雖然我愛任何一個階段的你，但是我也一定愛你老了的時候。唯有那個時候……你知道嗎你這一生可能會經(jīng)歷很多事，你想不到的事，你以后可能前程無量，可能會掙大錢，可能會睡到全世界最多的妹子，但唯有那個時候你愛我。因為唯有那個時候我們可以像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那樣的相愛，我們不對未來懷著任何期待，這使得我們真的在相愛。你放棄了一切未來，我也是，我們在明知道我們輕如鴻毛的時候，彼此相愛?！?/p>

但是男人已經(jīng)睡著了。他進入他的夢里去了，他的夢里沒有她。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男人的領(lǐng)導(dǎo)讓他去一趟。男人的領(lǐng)導(dǎo)對他說：“你最近的工作進展不好?。∧闶遣皇窃摍z討一下了？”

男人說：“目前出現(xiàn)的困難主要有三個，而這三個困難一共有八種解決方式，其中第二種和第五種是最有效率的。針對第一個困難我們采取第二種的理由是螞蟻沒有屁股眼兒，而第二個困難雖然用第五種最管用，但是由于我們項目當中出現(xiàn)了大象踩了老虎屎這個問題，對第五種我們投鼠忌器，不得已采用不算太有效率但是相對來說比較安全的第七種。至于第三個困難，那毫無疑問就是第五種了。目前我的解決方略進行到了第四個步驟，我認為到第九個步驟時問題一定就會圓滿解決了。您現(xiàn)在看到的我們?nèi)块T的窘態(tài)，純粹是因為我們正在攻克最困難的部分。在您這個層面看到的效果一定是滯后于我的，因為我是前鋒，我是第一時間接觸到問題本身的。老板請不要擔心?！?/p>

男人的領(lǐng)導(dǎo)說：“既然如此，我只給你兩個月！兩個月以后，如果情況還是像現(xiàn)在這樣讓我頭疼，你就走吧！”

男人說：“沒問題，兩個月足夠了。順便說一句，我絕不會認為您是個傻逼的，如果別人這樣我早就罵他傻逼了，但是因為是您，我不會罵您傻逼，因為您是我自己挑選的，我選了您做我的老板，我一定要尊重我自己的眼光。”

男人的領(lǐng)導(dǎo)說：“這樣很好。去吧?！?/p>

于是男人在他的座位上忙來忙去，忙來忙去，忙得中午飯都只吃了一點點。下班的時候，他想約Tina，但是又覺得在目前這個階段，必須要冷淡Tina一段時間。于是他沒有約Tina，而是約了Miao。Miao跟Tina一樣漂亮，不過，Miao已經(jīng)結(jié)婚了，Miao的丈夫工作很忙，對她的照顧不大周到，男人很清楚這件事。他把Miao約到了昨天那個餐廳。他和Miao之間的談話是這個樣子的——

男人：“在商學院讀書的時候，對你們外語系的妹子可望而不可即?。　?/p>

Miao：“你不知道外語系的苦?。∥覀冇⒄Z系全系只有六個男生。經(jīng)常上課的時候一水兒的妹子，我們大概率的事件是嫁不出去……”

男人：“這么重要的情報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Miao：“去，貧的你?！?/p>

男人：“不過現(xiàn)在也還來得及。我還沒有女朋友?！?/p>

Miao：“不可能吧？Tina好像是你女朋友吧，我聽他們都說……”

男人：“Tina！她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呢？她自己親口說的：又沒錢，又不帥。”

Miao：“她還看不上你？她瘋了吧。你這么好的，我要是有個妹妹都想介紹給你了。家庭條件不錯，人也長得干凈，還那么有事業(yè)心……”

男人：“那就把你妹妹介紹給我吧?！?/p>

Miao：“我沒有妹妹啊！我回頭給你介紹個學妹吧。我已經(jīng)想到一個人了。她各方面和你都匹配，她工作的地方離咱們公司不遠，明天可以約她。給你看，我手機上有她的照片。”

男人：“沒你好看。比你差遠了?！?/p>

Miao：“喲，你說的，客觀嗎？”

男人：“這是事實啊。你讓所有人看，保證所有人都會說：以你為一百分的話，這位才勉強及格。”

Miao：“你是看我時間長了所以順眼吧！你可別這么說她，她挺漂亮的！我認識的人都說她挺漂亮的，要不然我也不會給你介紹。”

男人：“唉，你還說外語系的嫁不出去呢，你怎么這么早就嫁出去了呢？你怎么不當大齡剩女呢？你到了咱們公司，你是一剩女，就算你比我大幾歲吧，我也得追你?！?/p>

當天晚上，男人口袋里的女人孤獨地從口袋里爬出來，悄悄地爬到了男人的床上，看著枕頭上原本屬于自己的地方，躺著Miao的頭。Miao睡得太沉重了，這真是良好的、甜蜜的睡眠。而她的手機在枕邊閃亮，一閃一閃。她一定是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了。

從口袋里爬出來的女人繞著男人的頭和Miao的頭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發(fā)出的沙沙的聲音傳到Miao的耳朵里，進入Miao的夢中，終于把Miao弄醒了。Miao拿起了自己的手機。Miao開始穿衣服。男人轉(zhuǎn)過身來，說：“你要走嗎？別走了。你就說，住在同事家了?！?/p>

“對，住在男同事家了?！?/p>

“你就說正在跟男同事躺在床上聊天。別說其他的?！?/p>

“對，我們只是在談工作?！?/p>

“談工作太投入了，所以談到了十二點?！?/p>

“你睡糊涂了，還不到十二點呢，才十點四十?！?/p>

“對，還可以談一個小時工作?！?/p>

男人從背后抱住正在穿衣服的Miao……

唉，關(guān)于這段，我不得不省略五百字。雖然毫無必要，因為這是人世間最普通的情節(jié)，不能因為這二位不是合法夫妻就過度想象它的神秘感。對這段情節(jié)，我想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寫法。譬如像村上春樹那樣的作家，他會結(jié)束在那段對話的進行中，而不會寫到“男人抱住Miao”這樣的情節(jié)。因為他比較拘謹，而且他經(jīng)常跑步。大江健三郎一定不會在“抱住Miao”這個點收筆，他會繼續(xù)往下寫的。但是這段，太普通了！大江健三郎一定不會對一個單身職員勾搭了一位已婚同事這樣無趣的情節(jié)有興趣的！這有什么可寫？如果勾搭的是男同事可能要吸引人一些吧？或者干脆勾搭的是兩個男同事？

但是且慢，我們怎么忘記了在他們枕畔走來走去的那位藏在口袋里的少女了？有了這位小少女，大江健三郎可能就有興趣寫下去了。大江健三郎會寫道：小女人藏身的枕畔是一個危險的地方，因為一個不小心，她就會被他們壓扁。于是她閃來閃去，躲來躲去。她趕在那二位重重地倒下來之前，玩命地跑出來了他背部的陰影，她在他們向左側(cè)翻滾之前，先滾到了更左的左邊。在那略嫌漫長的、沒有人轉(zhuǎn)側(cè)的定點運動中，小女人必須要小心翼翼躲開任何人的視線。當然了，Miao迷離的視線可能看不到她，但是也不一定，萬一看到了，肯定會立刻引起她的注意。畢竟這件事，要比他們正在進行的那件事奇怪得多。小女人小心翼翼地躲向他們身體的下半部，更下的位置，小女人如果能夠抓著床單滑落到地板上可能就安全得多了……

言歸正傳，現(xiàn)在，男人與Miao分開了。Miao重新穿好衣服，對男人說了聲“再見”?，F(xiàn)在，屋子里只剩下男人和他的口袋里的女人了。男人轉(zhuǎn)身看到了她，感覺到了一絲煩惱。

“我喜歡的是剛才Miao那樣的女人，或者是Tina那樣的女人，反正不是你。”男人很直接地跟她說。

“但是你一直讓我住在你的口袋里啊?！?/p>

“你不占用空間，你幾乎不吃不喝，你也不發(fā)出聲音，這都是你的好處?？墒悄阋矝]有更多好處了。悶的時候可以陪我聊天，讓我感覺到這間屋子里不只有我一個人，可是我其實本來，一個人的時候過得也不錯。我為什么要有個女人藏在口袋里？還是一個那么小的女人？”

“你不需要愛嗎？”

“你想多了。愛是你能提供的嗎？我將向你證明什么才是愛?！?/p>

兩個月以后，男人因為解決了公司的重大瓶頸問題而升了職，加了工資，成為這一群職員當中最年輕進入這么重要崗位的一個。與此同時Tina開始了跟他交往。他順利地請Tina來到了他的住處。又過了三個月，Tina開始重復(fù)提起關(guān)于結(jié)婚的事情。Tina不再允許男人去那么貴的餐廳請她吃飯了。有一次男人和Tina吵了架，Tina離家出走了。當然她只是去了她的同事家住，女同事。就在這天晚上Miao來到男人的住處。又過了幾天Tina回來了以后發(fā)現(xiàn)了很多細節(jié)。她在床上發(fā)現(xiàn)了頭發(fā)，染的顏色和她的頭發(fā)差四個色號。她發(fā)現(xiàn)她的西尼洗液沒有放在原來的地方。她發(fā)現(xiàn)一支新的粉紅色牙刷。她數(shù)了數(shù)抽屜里杜蕾斯的個數(shù)。她趁男人睡著用猜出的密碼打開了他的手機和微信，從微信中鎖定了Miao。然后Tina就坐在那里哭。

“噢寶貝你怎么了？噢寶貝你為什么哭？”

“我們還沒有結(jié)婚，你就對我這樣……”Tina哭。

“噢寶貝你不要亂猜。寶貝不是你想的那樣?！?/p>

“你這個渣男！渣男！我早就知道你們做銷售的都不是好東西。”Tina哭。

“噢寶貝你罵得好，如果能讓你出氣，你罵兩句也沒什么不可以。可是，你知道嗎，你真的誤會我了。牙刷是我買回來刷馬桶的。杜蕾斯是我拿了兩個出來灌水玩。我微信跟Miao說的那些，其實不是我說的。怎么說呢，我剛跟她談完工作，正在那個時候，我微信被盜號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用我的微信和她說了那些話。后來，我又找到了微信，繼續(xù)和她談工作?！?/p>

“你怎么不早說！”Tina破涕為笑，“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是的寶貝，我肯定不是一個渣男。我母親是知識分子。我是綠不呲商學院MBA畢業(yè)的精英。我做的崗位也不是銷售，而是管理，管理那些銷售的也是管理，而不是銷售?！?/p>

“是的。那么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呢？”

“我們當然，很快就結(jié)婚?！?/p>

他們最終結(jié)婚的時候，Tina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一大場忙碌！兩邊的家長，兩邊的朋友和同學，他們共同的同事，悉數(shù)到場。

Tina婚后不再上班。Tina在家里。Tina在家里養(yǎng)胎，她的媽媽照顧她，很快她就要有可愛的小Babe了！房子還是那個房子，盡管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還在別處買了大的房子，但是新裝修的房子總不好去住，尤其是小生命即將到來，怕有甲醛等污染。男人感覺到頭疼和壓力，當看到一屋子嬰兒用品的時候，男人就想要帶著他口袋里的女人跑出去。

“你覺得我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嗎？”有一天，男人問他口袋里的女人。

“是的。你對妻子很好?！?/p>

“但是自從她搬進來了，我們就不能好好地在一起說話了。難道還要我跟你開個房間不成？那樣不值得，我還要攢錢買奶粉?！?/p>

“不用?！?/p>

“但是我還是很想聽聽關(guān)于我的夢的事。我們很久沒有聊過天了。我想跟你說，我太累了，再繼續(xù)這樣的生活，每一天對我都是巨大的壓力。上次你說我在夢中和現(xiàn)實中不一樣，我在夢里是一個什么人呢？”

“你經(jīng)常使用暴力?！迸苏f，“你經(jīng)常毆打你的太太，在路上遇到的人，還有任何惹你的人。你的拳頭很硬。你最不喜歡聽到別人的威脅。一旦聽到威脅，你立刻感到興奮。我猜那不是生氣，而是興奮。你就想揍誰一頓出出氣?！?/p>

“我這個樣子，你怎么還愛我呢？”

“我愛你，我沒有辦法，我這一生無法治療的痼疾就是我愛你。”女人哭泣道。

“好了好了。別哭?！蹦腥擞悬c煩，“接著說我在夢里的表現(xiàn)?！?/p>

“你在夢里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你會寫詩。寫很好很好的詩。任何一個女人讀了你寫的詩的第一行就醉了，馬上就會像被催眠一樣地愛你，想和你滾床單。你會揣測人心，你不僅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么，而且知道另一群人在想什么，你甚至知道整個國家的人在想什么。因為你有了解人心的異能，你戰(zhàn)無不勝，沒有你做不了的事。你隨隨便便說句話就會引起整個國家旋風般的討論。在我經(jīng)歷過的你的夢境里，至少有十個少女為你而自殺。因為為你自殺的少女太多，你被投入了監(jiān)獄。”

“哦，我……即使想象我自己的夢境，也想不到我竟然在夢里是這么牛逼的一個人?！蹦腥苏凑醋韵驳卣f，“這么說，你愛的是夢中的我，而不是真實的我？”

“沒有真實的你。”女人說，“你所以為的真實，不過是你在夢中的一場夢境。我們倆曾在你的夢中討論過這個問題。你說生命太短暫了，真的太短了，一切都是一場空。我說并不懼怕生命之短暫，只是怕來不及好好愛你。我們沒有時間了，你的夢很短，而且隨時會醒來。我愛你。下一秒鐘你可能會醒來，那么你記住我愛你。你要千萬記住啊！這樣你的人生可能才會有一點意義。你用最濃郁的悲傷的眼神看著我。你看著我。這是沒有答案、沒有解決方案的一種苦痛，一種要伴隨人生始終的苦痛，我愛你卻無論如何無法靠近?！?/p>

“所以你就到現(xiàn)實里來找我了？”

“是的。我來找你了。我知道這不過是你的幻影，我知道你的此時此刻皆不真實?？墒沁@是你呀！我來找你，我來陪伴著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p>

小Babe出生以后，男人的母親來到了男人的家。他們每天都忙著照顧小Babe。男人看到自己的Babe非常開心，因為Babe長得很像他。這是一件可以證明愛的事。男人曾經(jīng)向口袋里的女人發(fā)誓說要向她證明什么是愛，那么這個Babe可以做到這點。

“她不是很愛我嗎？她懷孕二百八十天，讓Babe在她的肚子里折騰，把她的肚皮撐出一道一道的波紋，讓她原本纖細的腰如今變得粗了，讓她的臉上長滿了黑斑，讓她得了痔瘡每次大便都會流血，讓她的肚子被刀子劃破又被針縫起來，讓她不斷出汗出虛汗，讓她不停漲奶……皆是為了生下這個像我的孩子，皆是因為我在她的身體里留存了一粒種子。如果這不是愛，那么什么是愛？就憑你告訴我你是從我的夢中來的嗎？就憑你曾在我的夢中見過那個跟我一點都不像的暴力男嗎？就憑你用宇宙、永遠、永恒、一瞬、虛空、幻影這樣的詞匯試圖打動我嗎？”男人得意地說。

小Babe在家里玩命折騰，哭了又鬧，鬧了又吃，吃了又拉，拉了又尿，沒完沒了。Tina和男人的母親發(fā)生了第一次爭吵。第二天她們發(fā)生了第二次爭吵。第三天她們發(fā)生了第三次和第四次爭吵。第四天她們發(fā)生了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爭吵。第五天她們發(fā)生了第八次、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爭吵。

每一次爭吵，她們都喊男人過來評評理。男人的母親說：“不要以為我是那種愚昧的婆婆，我講的道理就是這個道理，你們年輕人從來都沒有懂過，你們是沒有帶過孩子的，你看這個兒子，他就是我?guī)Т蟮模圆灰抑v什么書上的那些話，書上的那些話也要以實踐為基礎(chǔ)的對吧？”

Tina說：“你帶大他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的情況能跟那時候的情況一樣的嗎？現(xiàn)在的營養(yǎng)好，小孩子這個樣子書上說的是積食，積食是什么你懂不懂啦？”

男人的母親說：“我能不懂積食啊？你看他這樣子明明不是積食?，F(xiàn)在的營養(yǎng)好，我們那個時候營養(yǎng)也不差啦。他天天都喝麥乳精?！?/p>

Tina說：“哎呀媽媽，你別說了，還麥乳精，現(xiàn)在誰喝麥乳精啦？麥乳精有什么營養(yǎng)啊。”

男人的母親說：“麥乳精怎么沒營養(yǎng)??？麥乳精好東西啊?！?/p>

Tina說：“現(xiàn)在早就沒有那個了，你還麥乳精，都什么時候的皇歷了?！?/p>

男人的母親說：“好，我們都老皇歷了。你的媽媽過來看啊，怎么又回去了？你的媽媽時髦，時尚，你的媽媽不是老皇歷?！?/p>

Tina說：“就我的媽媽，我也不一定要聽她的話?！?/p>

男人的母親說：“你連你媽媽的話都不聽了？你這是什么女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連女兒都做不好，怎么去當兒媳婦?。渴紫葘W會怎么對待老人好吧？”

Tina說：“我怎么對待你了媽媽？你說說我怎么對待你了？哎——你這個兒子過來評評理，我怎么對待你媽了？”

男人的母親說：“什么你媽啊，你不是也喊我媽嗎？”

男人走出家門的時候，男人的母親和男人的妻子都在后面喊著：“哎——你不要走！你逃避！你為什么要逃避！難道這不是你的家，這不是你的媽，這不是你的老婆嗎？”

男人帶著他口袋里的女人逃到了大街上，他不知道該做什么，他來到了超市里，買了一桶奶粉和兩袋尿不濕。一個小時后他回到了家里。他的母親和他的妻子已經(jīng)不吵架了。男人用雙手舉著奶粉和尿不濕，用膝蓋走進了房間。但是又過了一個小時，男人借口加班，又帶著他口袋里的女人來到了大街上。這一次，他要去找Miao。

這個時候的Miao，正處在她人生的低谷，她要同她的丈夫離婚。Miao紅著眼睛，腫著嘴巴，連妝也不化。男人和Miao在一個酒店的房間里倒下，仿佛只是為了安慰她。

Miao流著淚說：“吻我?！?/p>

男人就吻她。

Miao流著淚說：“說你愛我?！?/p>

男人不停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p>

Miao說：“說你只愛我！你一生只愛我！”

男人說：“我一生只愛你?！?/p>

Miao流著淚說：“我不愛你！不愛你！”

男人說：“那也沒關(guān)系，我還是只愛你！”

Miao呻吟道：“哦，你真好。”

男人說：“你心情好一點了嗎？”

Miao坐起來，扯過旁邊的紙巾，擦了眼淚和鼻涕。

男人問她：“為什么離婚？”

Miao說：“他不愛我了。他跟別人走了?！?/p>

“他怎么這么沒眼光？”

“你會要我嗎？”

男人先是不說話，想了一想說：“如果我是單身，我一定娶你?！?/p>

“你會為我離開Tina嗎？”

“別說傻話?！蹦腥藴厝岬卣f。

“你不會！”眼淚又從Miao的眼睛里滾落下來，“你不會離開Tina，你一直愛的就是她！你從來從來都是愛她的，你只是跟我玩的。你認識我的時候是單身，不是嗎？你并沒有和我在一起，而是和Tina在一起！”

“可是，可……是，”男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不是單身啊。你不肯為我，離開你老公啊?！?/p>

Miao又哭了起來。男人給她遞上紙巾。Miao哭了一會兒，又讓男人抱著她。

Miao說：“我愛你，我可能比Tina更加愛你！”

男人吻Miao。Miao說：“我遇到你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不是嗎？我明知道你是適合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正抱著我，我們正在一起，此時此刻，還有以前，那么多次，我們彼此熟悉氣息和溫度。我想我們一直都是互相愛著的?！?/p>

男人不語，吻Miao的耳垂。Miao邊哭邊微笑：“你現(xiàn)在有沒有愛我一點點？”

男人說：“有?！?/p>

Miao回報以大大的擁抱。Miao送上來一個極其纏綿的熱吻。Miao笨拙又靈活地纏繞著男人。Miao又熱又濕。男人看了看手機說：“我該回去了?！?/p>

“你要在現(xiàn)在離開我嗎？”Miao說。

男人無奈地解釋：“我出來已經(jīng)太久了。如果我再不回去的話，就說不過去了。孩子還小，晚上需要我?guī)兔ξ鼓獭，F(xiàn)在離我今晚第一次喂奶的時間還差三十二分鐘。而我坐車可能需要二十一分鐘?！?/p>

“你還有十一分鐘陪我。”

“好。”

男人靜靜地陪在Miao的身邊，Miao吻了吻他說：“你走吧?！?/p>

“我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p>

“以后我們還能見面嗎？”

“我不知道。可能……可以吧。”

男人的媽媽回她自己的家了，男人的妻子回娘家了，這間兩室一廳的屋子里只剩下了男人一個——哦不，還有他口袋里的女人。所以男人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擺成一個大字躺在床上，耳邊放著他的口袋女人。

“我已經(jīng)厭倦了愛這種事了。”男人說，“Tina，Miao，還有我媽，每一個，當然還有你——如果你也算是一個人的話，都斬釘截鐵、毫不猶豫地說愛我?？墒俏抑挥幸粋€。她們爭奪著我。如果我再出去撩另一個Miao，另一個Tina，那么還是同樣的麻煩。對了，你談?wù)勎覊衾锏哪莻€人吧，我夢里的那個人，他是怎樣處理諸如此類的事的？”

“他不是你夢里的那個人。”女人說，“他就是你?！?/p>

“他不是我?！蹦腥苏f，“他和我一點也不像。因為他牛逼，我就覺得我是他，這樣很了不起了嗎？不覺得。他有他的弱點，我一點也不喜歡他?！?/p>

“是的，你不喜歡你自己?！迸苏f，“你時常厭棄你自己。你也厭棄周圍的人。你厭棄你的妻子和其他女人，雖然擔負起了生活的責任?！?/p>

“什么生活的責任，夢里生活的責任嗎，做夢的責任嗎？”

“不要輕視夢，夢是現(xiàn)實的鏡像，雖然看起來是反的，其實一模一樣，不是嗎？你離了好幾次婚，每次離婚，都像結(jié)婚一樣，令你感到疲憊。你接近一個女人，讓她主宰你的生活，唯一的理由是愛。然而生活著，這愛就消失了。他在某些方面比你誠實，因為他要求高，他要求真正的、無條件的、渾然忘我的愛，他也曾得到過，但是只有一瞬。他要求靈魂的融合，要求女人透徹地了解他，要求她能夠承擔他的暴虐，給出她的安慰，也能夠令他快樂?！?/p>

“他算老幾?。繎{什么要求這些？”

“因為他是夢中的你，所以他的愿望，多數(shù)都是可以實現(xiàn)的。比如說，他說要有錢，就有了錢。他說要被尊敬，于是得到了世界上多數(shù)人的景仰。他說要有名望，于是他的名字被很多國家的多數(shù)人所知。但是還有一些愿望，無論如何不能實現(xiàn)。例如，這個男人說：要有詩。要有一首詩。要有世界上最好的詩。而且這詩，是他的手寫出來的。這樣的一首詩，不一定令人流淚，也不一定令人發(fā)笑，但是它是最好的詩，所有對于詩歌有著真知灼見的人，讀到第一行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這一點了。就是這首詩，像城堡一樣，是他永遠無限接近，又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p>

嗯，你一定發(fā)現(xiàn)這會兒的人稱，已經(jīng)發(fā)生了神奇的、莫名其妙的變化。說著說著，他們不再稱呼夢中的那個人是“你”了，而是“他”。好像他們都曾經(jīng)進入過一個夢，在夢中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并不是此刻這個裸體的、床上的男人，而是另外一個。那個人在他們的敘述中活著，只要他們存在，他就將活著。他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有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他們想那一定也會有的。這世界上有許多Tina和Miao，她們每一個都非常不同但是又很一樣，但是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那個樣子的。當那個樣子的那個人不存在的時候，世界上便沒有他了，失去了就是永遠地失去了。然而那個人又是不死的。那個人從人世間的男人們身上被抽離出去，變成了一個無限的自我。

睡醒之后，男人準備去娘家接回妻子了。他的人生又將變得非常忙亂。他現(xiàn)在有時會有一瞬間的恍惚，不能確定自己是自己。他在夢中，他在夢中是另一個人，一個令這個世界感到震顫的人。這個想法給他古怪的感覺。有時候會影響到他的工作。而這男人的工作，是一個管理的崗位，要知道，管理的崗位是很神圣的，它關(guān)系到很多人的前途和命運。要知道，隨著他越做越好，他會關(guān)系到更多人的前途和命運。要知道，他雖然比不上夢中的那個人，他可也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哦！要知道，他還有孩子要養(yǎng)。所以男人起床之后，準備接妻子回家。他準備好了出去的衣服，習慣性地把那個熟睡的女人從枕邊握起，打算放入口袋中。

但是……請等一等。

他打算把這個女人扔掉了。

因為，又沒什么用。

而且藏著她越來越麻煩了，有好幾次，都差點被他的家里人看到了。

不過怎么處理這個女人是個問題，讓她活著出去亂跑，他不大忍心，因為她只要一出去，一定會被貓吃掉了。但是他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這個問題。他不能給自己帶來太多麻煩。最好的方法是想一個無聲無息又不太痛苦的方式殺死她。這是他能為她做的最人道的事情。他試著把衛(wèi)生紙浸濕，然后塞住她的口鼻。太好了，她一下子就死了。

她死了以后，他還是把她裝進口袋。不管怎么說，他今天還要去接妻子呢。

晚上，大家都回到了家。安靜下來后，男人悄悄地溜進廚房，掏出口袋里的女人的尸體。她已經(jīng)硬了，她這都死了一天了啊。男人想，如果把她扔到垃圾桶里，一定會把撿垃圾的人嚇一跳。男人不忍心嚇到撿垃圾的人。男人想，不如先用火把她燒了，燒成黑乎乎的一塊炭，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然后再扔。不過，在廚房里燒明火，一定會有人問的，燒尸體發(fā)出的氣息，他也知道那一定不好聞。

怎么辦呢？他又想了一個辦法。他從冰箱里拿出了一塊肉。他費力地切著那塊肉。剁著那塊肉。他的妻子在臥室里大喊，讓他不要半夜三更擾民了。只有他知道，他其實已經(jīng)把那女人混入了那些肉里。他隨口扯了一個謊，喊道：“我想讓你們吃一點肉丸子的?！彼钠拮雍暗溃骸俺允裁慈馔枳樱魈煸倥??！彼f：“那好。”他悄悄地出了門，又回過頭大聲地說：“我去倒一趟垃圾?！笔堑模?，她死了，如果她活著被貓吃掉太悲慘了，那樣會有很多恐怖和痛苦的記憶的。但是她現(xiàn)在死掉了，變成了一堆餡，那么她可以被貓吃掉了。他把她丟棄在野貓出沒的地方。

于是這件事過去了。世界上再也沒有這件事了。本來世界上就沒有人知道那女人的存在，于是也不會有人知道那女人的消失。男人上班、下班。男人吃飯。男人睡覺。男人打噴嚏。男人衰老。直到有一天，男人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摸一下自己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