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晉侯的窯洞可以把心靈的寧靜安置其中。
一道柴門,又一道,在寒意料峭的風中,尋找一扇打開的門,這不是一個浪漫抒情的年代,庸凡的生活,一切都顯得那么輕。就在柴門打開的那一瞬間,那種荒涼而遼闊的野地開滿了油菜花,盡管人們已經(jīng)開始喜歡早春的荒草地上那種鮮明的層次,以及大地的苦澀,但是,油菜花帶給了我精神上的迎接,這使我想起了張愛玲的一句話:“活著就是一件壯舉?!?/p>
五眼窯洞,朝南,給人一種不忍驚動歲月的感覺。我們站在院子里的油菜花田,春風從遠處刮來,夯土的墻只是攔擋了一下,艾藥兒香略過我的嘴唇,我狠狠地裊了一口,這是呼吸最為隆重的事情,或者眼目,春天就是這樣的,風情、有序,用一種光芒生長在晉侯的院子里。
這就是生活啊。
去冬柴門上的對聯(lián)還在,晉侯說他的父親剛走,并不因為紅彤彤的對聯(lián)而不悲傷。他的父親最好的姿態(tài)遺落在這個院子里,那張生前的照片,堅固了晉侯一些忍耐,一些麻木,對面那山崗一樣的土塬上,風列隊而過,望過去,我實在是不想把生命的走失理解得過于沉重,如同我們此刻的笑,把一切歸于生命的自然、必然。
院子外望溝的土嘴上舉著半截老樹的木樁,晉侯說,他從溝里來鄉(xiāng)下,用40分鐘走到他母親的視野內(nèi),情感的撫摸,那種親情,在他母親起身拍打風落在圍裙上的草葉時,溝口上的晉侯沖著高處喊一聲“媽”。
遠處也有一片油菜花田,幾只黑鳥起伏在花田中間。要起 風了。
酸棗樹杈在土墻腳下,發(fā)青的枝干,掛著一層宗教般的綠色。去冬一粒兒干果掛在枝頭,似乎以生命之殼自警:這是人間春秋,保護好自己。時光銜接了一切,春天很活泛,尤其是在豁口的墻上望向那些窯洞。
油菜花開開落落,一部分開著,一部分豆夾里的菜籽正在鼓起,在接近最后的成熟,明黃中的沉綠,晉侯望著它們說,一年的收成,有十幾斤菜籽,它讓我的生活變得富有彈力。
從窯洞走進走出,麥稈的泥皮,石灰的墻,人順著性子走了。
柴門上的鎖用塑料布包著,怕春天的雨水下進鎖芯,僅此而已。
沿著黃土墻角前的小路走往高處。晉侯說:人浪費了錢財把磚房子蓋在平地上面,人又往城市里去了,磚房子閑著,想不明白人活著是為了什么。
古人曾描繪的理想國是重視死亡而不向遠方遷徙,雖然有船只車輛,卻沒有必要去乘坐;雖然有武器裝備,卻沒有機會去布陣打仗。在回復(fù)到遠古結(jié)繩記事的自然狀態(tài)中去,有香甜美味的飲食,清雅的衣服,安逸穩(wěn)定的住所,歡樂的風俗。人在慢慢發(fā)展的過程中無知覺地背叛著一種美,人并不如油菜花,一輩子都沒有背叛它渾身的油綠和開放時的明黃。
回頭再看一眼柴門,一道兩道,在它的小動小靜之中,我又想到了剛看過的大面積的桃花,令人躲閃不及的花開,都是為了一點功名,一點生計啊,在鋪天蓋地的春色里,有紅得無力抵擋的哀艷,有媚冶風情卻是不怎么入骨。
又一個平靜的下午就這樣來臨,走進鄉(xiāng)村就如同走進了語言,這又讓我想到了晉侯是一位詩人,又是一位畫者。他神態(tài)謙和,略帶一點羞澀,沒有多少語言,一臉靜氣。他鄉(xiāng)下的院子里種了油菜花,我想象不出親切的日子是怎樣的一種日子,看見晉侯的院子時,我想,親切就是賦予了生活具體而真實的內(nèi)容,在底層被人們忘卻的角落里,和一些細小普通的事物親近并獲得美好。
人這一生究竟在滿意什么?這真是天大的苦,我感覺晉侯懂得“味苦格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