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士品藻歌姬之風起于北宋,興于元明。受晚明士風與世風影響,在南都金陵,一批有號召力的文士將文字品藻演變?yōu)橐粓鰣龃笠?guī)模的歌姬選秀,組織者以科舉名目配之以花名,為參選歌姬之等第,吸引了公眾的圍觀。蓮臺仙會等歌姬選秀成為城市公開的娛樂盛會,成就了都市生活的狂歡,為清代花榜之先驅(qū),亦開了選秀活動的先河,具備特殊的研究意義和研究價值。
關鍵詞:歌姬 選秀 南京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青年基金藝術學項目,“城市人文生態(tài)與明代南京劇壇研究”(13CB090)階段性研究成果。
一、花案——歌姬品藻之初興
品藻之風興于魏晉。劉義慶《世說新語》有專章從風姿、氣度、言談等諸多方面對魏晉人士進行對比品味。此后,人物品藻遂興于時。但主要針對的是士林人物。有資格操持衡柄的也多為有影響力的名士。不過有趣的是,這種品藻風氣竟也流波于后世的恩客和歌姬之間。據(jù)孫綮《北里志》記載,唐代長安平康里的高級妓女們不僅身懷多項技藝,識見也很高明,甚至能“分別品流,衡尺人物”。[1]( 22)她們中的一部分人已經(jīng)能以評判者的姿態(tài)去指點士林,判斷優(yōu)劣,并據(jù)此來挑選自己欣賞的客人。歌姬此舉顯然要歸功于唐代風氣之開放和士女地位的平等。不過,這種評判和被評判的關系很快被顛覆了過來。宋元以來,官妓制度的推行,助長了文士的挾妓冶游之風,尤其是北宋諸詞人,如蘇軾、柳永,秦觀等人,頗多贈妓詠妓之詞,遂有士夫以詞為歌姬分別甲乙,歌姬成為被品藻的對象。這一時期對歌姬的定品,多以花卉作比擬,俗稱“花案”。
花案最晚當興起于宋朝。宋神宗年間,就有劉幾為歌姬定品之舉,據(jù)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劉幾在神宗時與范蜀公重定大樂。洛陽花品,曰狀元紅,為一時之冠。樂工花日新能為新聲,汴妓郜懿以色著。秘監(jiān)致仕劉伯壽尤精音律。熙寧中,幾攜花日新就郜懿歡詠,因制《花發(fā)狀元紅慢》以記之?!盵2](884)以花比類,將姿色突出之妓比作狀元紅,且以科舉名目為當紅歌姬之品第,此舉遂與劉幾這首新詞一起流傳下來。宋代的歌姬因?qū)俟偕?,需隨時承應官員的宴會。因此 “花案”多出爐于宴飲之際。據(jù)羅燁《醉翁談錄》記載:“丘郎中守建安日,招置翁元廣于門館,凡有宴會,翁必預焉。其諸妓佐搏,翁得熟諳其姿貌妍丑,技藝高下,因各指一花以寓品藻之意,其詞輕重,各當其實,人競傳之?!?色藝雙絕的歌姬吳璣被比作紅梅:“喻清絕而為花籍之魁。云樣輕盈雪樣清,瓊瑤醞藉月精神。羞同桃李夸姿媚,獨占人間第一春。”[3](43)文士以花卉為類比,從品貌、風姿和技藝等方面為歌姬定品,以詞的形式歌詠之。因為形式新穎別致,“人競傳之”。不過此時人們欣賞的還是這類品藻之詞,對評語創(chuàng)作及其文學性的重視超過了品藻事件本身或者被品藻的對象。此時的歌姬品藻只局限為文士的風雅之舉,還不具備大眾娛樂的功用。
元代下層文士多與歌姬交好。夏庭芝慷慨好客,宴會之際,也常邀請歌姬助興:“慕孔北海,座客常滿,尊酒不空,終日高會開宴,諸伶畢至,已故聞見博有,聲譽益彰?!盵4]因為與諸伶接觸較多,他編輯了《青樓集》,對諸姬的技藝、事跡記錄頗詳,間有品藻,深得時人稱許。較之前朝品姬之詞,《青樓集》不以炫才逞氣為目的,重在為女伶作傳,為我們留下了元代女藝人珍貴的活動資料。但終歸也只限于以文字書寫的形式記錄、傳播對歌姬的評價,雖有流傳,終究影響力不大。
二、歌姬選秀——南京公開的城市娛樂盛會
晚明南京的花案,開始從單純的文字品藻走向大規(guī)模的選秀,成就了一次又一次的都市娛樂狂歡。
南京自朱元璋定都之后,為繁榮城市經(jīng)濟,曾將各地官妓遷入都城,又將元代被俘宮女充實其中,并建春風十六樓以處之,招徠四方商客。至晚明,十六樓雖廢,但得益于南京都市經(jīng)濟的繁榮,歌姬隊伍越發(fā)盛大,形成了舊院,珠市和南市三處聚落。人數(shù)之眾,資質(zhì)之優(yōu),堪稱南部乃至全國的煙花之首。頗多出類拔萃之輩。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記錄了當時十二位出色的歌姬:“趙彩姬,字今燕,名冠北里。時曲中有劉、董、羅、葛、段、趙、何、蔣、王、楊、馬、褚,先后齊名,所謂‘十二釵也。”[5]潘之恒《亙史》也有提及“客與諸姬為十二釵會,人各有傳,語在諸傳敘中。一時聲動白下,為都人士稱賞云?!盵6]根據(jù)他對十二釵其一的楊璆姬生平的描述,十二釵的名目當興起于嘉靖中后期與隆慶年間。但直到清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仍是聲名赫赫,遂被作者借作書中眾貴女的名號。此外,曹大章在他的《秦淮仕女表》一文中還提到了當時出現(xiàn)的其它名目:“ 曾見金陵名姬分花譜,自王寶奴以下,凡若而人各綴一詞,切而不雅,十二釵、女校書錄差強人意,未盡當家。余子紛紛蛙鳴蟬噪,刻畫無鹽,唐突西子。殊為可恨!頃余有事于此,將一洗晚近之陋,未得雅宗,偶見友人表世說新語,有觸于衷,引而為此?!盵7]309可見,除了“金陵十二釵”諸傳,還有“名姬分花譜”,“女校書錄”等諸多名目,都是時人對秦淮歌姬的評藻之作,但從曹大章的評述中可以看出這類品評也只是限于文字品藻,與宋元人相比,并無突破。所詠辭賦被曹大章批為鄙陋不雅,選出的歌姬被認為非當家人物。顯然,這種以詩詞品藻歌姬的形式在時人眼中乏善可陳,缺乏權威性。正是對這種傳統(tǒng)的詩詞評藻形式的不滿,造就了隆慶年間轟動一時的歌姬選秀活動——蓮臺仙會。組織者曹大章本人在《秦淮士女表》一文中有所記述,潘之恒根據(jù)當事人的追述,對這場品選盛事有較為詳細的記錄:“金壇曹公,家居多逸豫,恣情美艷。隆慶庚午,結客秦淮,有蓮臺之會。同游者毗陵吳伯高、玉峰梁伯龍輩,俱擅才調(diào),品藻諸姬,一時之盛,嗣后絕響。詩云:‘維士與女,伊其相謔。非惟佳人不再得,名士風流亦僅見之。蓋相繼為尤難耳?!鄙徟_仙會取得了轟動性的效應,成為一時之盛事:“至今四十年,人猶艷而稱之云?!盵7](303)
蓮臺盛會之所以取得轟動的效應,與這次評姬活動的成功組織有關。與廟會、節(jié)慶等市民自發(fā)參與的公共娛樂活動不同,它是一項人為策劃的娛樂項目,需要預先設計活動規(guī)則,并組織實施。蓮臺仙會的籌備很用心,為招徠眾人廣泛參與,組織者特地制作了《速啟》等文書,從“雪藕調(diào)冰,公子佳人具集;裁云剪月,清歌妙舞宜夸?!笨梢酝茢喑鲅埖膶ο笾饕遣抛优c歌姬。另外,組織者在活動結束后特地發(fā)布了文書《謝啟》以示酬謝,并致總結,其中提及:“簪纓滿座,文抒麗日之才;歌舞當筵,響遏行云之調(diào)。”[8](522-523)可以推斷有不少青年才俊和歌姬們與會,進行實力比拼。這顯然是一場別出心裁的“才藝秀”。歌姬們較量的是才藝和美貌,與會的文士們較量的是才情和辭藻。正因為是公子佳人共同參與的盛會,看點多多,頗具話題度,成為時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和爭相效仿的模本。相較之文士單一的文字品藻,更具影響力和轟動效應。
蓮臺仙會制定了統(tǒng)一的品評標準,使得評選結果較為公平。從而贏得了廣泛的呼應。曹大章在《秦淮士女表》中曾有記述:“子瞻與少游論妓,定以情興為上,才伎次之,風姿為下,茲亦其遺意乎?!盵7] (309)奉蘇軾、秦觀論妓之言為圭臬,堅持才藝、形貌與風姿并重的原則。借鑒了前人品藻歌姬以花為喻的經(jīng)驗,又有所創(chuàng)新。最后當選的歌姬名錄為:“女學士王賽玉,花當紫薇;女太史楊璆姬,花當蓮花;女狀元蔣玉蘭,花當杏花;女榜眼齊愛春,花當桃花;女探花蔣賓竹,花當西府海棠;女會員徐瓊英,花當梅花;女會魁趙連城,花當芍藥;女會魁陳玉英,花當繡球;女解元陳文姝,花當桂花;女經(jīng)魁張如英,花當芙蓉;女經(jīng)魁蔣文仙,花當葵花;儲才陳瓊姬,花當蕙草;儲才王蕊梅,花當芝草?!盵7](303-304)
花案雖借鑒了宋代劉幾等人的創(chuàng)意,但別有深意。喻之以花草等名目,顯示出對于歌姬情性和風姿的關注。紫薇、蓮花、杏花、桃花,梅花,芍藥之屬,有些以姿勝,有些以色著稱,有些則意態(tài)超群,可見品評者不以一美專之,兼容并包的選取標準更能發(fā)掘出參選者不同的優(yōu)勢。以科舉名目冠之,將科舉名目與花目結合起來,寓莊于諧。學士是明代文官中最具影響力的官銜,是文士努力的終極目標,而太史則是學識淵博、操守厚重者才能當之,狀元等科舉名目是銓衡文士才具的主要標準,借此為歌姬定品,表明了對歌姬音樂、舞蹈等才藝的重視。這與《速啟》和《謝啟》兩則通告重點提到的歌舞表演是一致的,說明歌姬的才技在品評中占了很大分量;根據(jù)相關記載,前幾名當選者,如王賽玉和楊璆姬等人都是“善音者”,可以從側(cè)面證明這一點。
組織者不僅有統(tǒng)一的品評標準,還嚴格要求與會的品評者持身要公正:“昔之為傳者,亦史之一例。但所褒不免雷同,而所貶過于荼毒。今之所表,才伎獨詳,多寡、長短,彰彰較著。于者不得為曲,受者不得而私。情興豐姿概置不論,陰有褒鉞,盡屬某士一言,此作者之微權也?!盵7](310)品評者秉持嚴肅的品評態(tài)度,摒棄個人好惡和私下的交情,公平地給予參選者合理的評價。正是這種嚴肅的評選態(tài)度,有序的組織,包容的評選標準和別具一格的名目,保證了這次選秀活動在娛樂大眾的同時,也贏得了公信力和良好的口碑,獲得了參與者的持續(xù)支持,為后期同類活動的開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蓮臺仙會在當時和其后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以致一涉花案,必提及之。效仿者更是紛紛不絕。萬歷年間,這類評選活動在南京時有舉辦,對蓮臺仙會最為推崇的潘之恒就曾與友人多次舉辦曲宴,品藻歌姬演員,并著作了《金陵妓品》一文。崇禎年間,國事飄搖,并沒有影響到南都的歌姬選秀活動,相反,規(guī)模更大,場面也更熱鬧。崇禎十二年(1639),孫克咸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選秀:“己卯歲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諸姬于方密之僑居水閣,四方賢豪,車騎盈閭巷,梨園子弟,三班駢演,閣外環(huán)列舟航如堵墻。品藻花案,設立層臺,以坐狀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臺奏樂,進金屈卮。南曲諸姬皆色沮,漸逸去。天明始罷酒。次日,各賦詩紀其事?!盵9](50) 組織者邀請了為數(shù)眾多的歌姬參與評選,還特地安排在秦淮河房——晚明南京最為繁華熱鬧的娛樂場所。諸姬當在閣中一一亮相,經(jīng)過四方賢豪共同評選,只有公推為“狀元”的歌姬才有資格坐在高聳的層臺,接受來自觀摩者的矚目和禮敬。河房這一場所的選擇顯然是極為用心的。作為舞臺的水閣應該是河房伸出水面之外的閣樓,朝向河面的開闊空間,便于好事者坐著樓船畫舫環(huán)列閣外看熱鬧,使得整個評選過程暴露于大庭廣眾之下,取得極好的宣傳效果和轟動效應。這次花案評選如同“蓮臺仙會”一樣,成為晚明熱衷于游冶的名士們津津樂道的軼聞。
其時寓居在南京的諸生沈春澤也效仿蓮臺仙會,耗費巨資選姬,在南京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嘉興沈雨若費千金定花案,江南艷稱之?!盵9](54)秦淮八艷的名頭也在此時叫響,并風靡秦淮,響震江南,雖然難以斷定這一稱號是否選秀的杰作,但脫不開文士評藻的產(chǎn)物。
蓮臺仙會的評選規(guī)則風靡一時,當時甚至出現(xiàn)了以此為模板的“蓮臺令矩”。在晚明南京的宴會娛樂中充當了主要的角色。據(jù)潘之恒記載,這種在大型宴會中盛行的游戲借“蓮臺仙會”選秀的東風,以中選歌姬配上花卉雕鏤成形,借科舉名目為行令之簽葉,玩法新穎雅致:“遵舊錄,用十四章雕鏤人物花卉,以媚觀者,令從大會上方可行,必滿十四人乃如法。少一人則去一魁葉。其法特難于考試,考遍席,各散一葉。覆之。令執(zhí)學士、太史二葉者,先發(fā)覆,學士指某人舉解元,當即應非,即罰一觴。次太史舉一人亦如之,倘及儲才,即為奪標。而解元隱勿露,凡再問而儲才不得應,五舉而得狀元。乃止。三元張宴以次行觴……”[7](304)這種酒令游戲在宴會上的流行,可謂是對選秀活動與結果的有效推廣。既說明了南都的娛樂風氣之盛,連士子視為神圣的科舉考試規(guī)則皆能游戲處之;同時也表現(xiàn)了歌姬選秀的娛樂魅力以及蓮臺仙會持續(xù)而廣泛的影響力。
歌姬選秀成為南京城市人文的一道獨特風景,人們甚至希望能夠把它和青山綠水一起永遠留在記憶中。晚明南京當?shù)厥咳酥熘邉潉?chuàng)作的《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就將“長橋艷賞”列入其中。從所作題詠:“宴游端屬五陵豪,選妓徵歌肯憚勞。佳麗況逢名勝地,妖嬈更許列仙曹?!盵10](50)堪稱是對歌姬選秀場景的再現(xiàn)。至清流傳的金陵四十八景,長橋仍列其中,不過名目已由“長橋艷賞”改稱為“長橋選妓”,圖冊中也加入艷妝佳人逐一從長橋通過的畫面。與小說《儒林外史》第三十回中描寫的莫愁湖大會頗有相合之處,不過吳敬梓小說中參與選秀的都是“男旦”,因此,不排除“長橋選妓”是當?shù)厝藢v史上選秀的相關記錄和文學作品中的描寫雜糅之后,創(chuàng)造出的一處勝景。這也表明,歷經(jīng)歲月的流逝,歌姬選秀這一娛樂勝事仍鮮活地存留下來,與桃葉臨渡、臺想昭明、樓懷孫楚這些六朝遺跡一起成為南京城市人文風情不可磨滅的記憶。
蓮臺仙會的影響遠不只限于南京一城。就連當時都城北京的品姬活動也基本照搬了它的套路。據(jù)《燕都妓品》記載,有士人評鑒北京教坊司諸女妓,就采用科榜形式,分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等名目,按“品、韻、才、色”四標準來品評。潘之恒的序中認為此舉是比擬金陵蓮臺仙會而為:“燕趙佳人,顏美如玉。蓋自古艷之。矧帝都建鼎,于今為盛。而南人風致,又復襲染熏陶,其艷宜驚天下無疑。萬歷丁酉、庚子間,其妖冶已極,余自辛卯出都,未及寓目,后得梅史葉子,尤可相見其一二人,以此帙比金陵蓮臺仙會。”[7](303~304)
三、晚明南京歌姬選秀活動興起的背景分析
以蓮臺仙會為代表的晚明南京的這些品姬活動有別于以往的,是其公眾性和娛樂性。歌姬選秀摒棄了以往文人品藻歌姬的自娛自樂,它們營造了浩大的聲勢,引發(fā)了公眾的興趣和關注,使其成為大眾娛樂活動。以盛會的形式集結了大批文士和歌姬,歌姬們展示的是才情技藝,士子們彰顯了文采華章,眾多富豪和市民的圍觀更是助推了現(xiàn)場的歡樂氣氛。至此,歌姬品評不再是文士炫耀詞藻的附庸,而是歌姬、品選者與圍觀者共同參與的娛樂狂歡活動,這是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舉。選秀活動成為豐富城市生活的視聽盛宴,它為庸碌的市民增添了許多話題,也為城市生活帶來了不少樂趣。
南京選秀活動的一再舉辦,不僅是城市娛樂業(yè)興盛的體現(xiàn),也是士姬交游頻繁的產(chǎn)物。晚明,環(huán)秦淮一帶成為南京的重要娛樂場所,妓樓林立的舊院與全國最大的鄉(xiāng)試考場——江南貢院一水之隔,才子佳人的戲碼輪番上演:“ 逢秋風桂子之年,四方應試者畢集。結駟連騎,選色征歌?!盵9](14)應試才子的大量聚集,不僅刺激了秦淮娛樂場所的畸形繁榮,也為選秀活動的大規(guī)模舉辦帶來了可能。值得注意的是兩次大規(guī)模的選秀活動均與鄉(xiāng)試時間重疊。鄉(xiāng)試亦稱秋試,是由南、北直隸和各布政使司舉行的地方考試,是僅次于會試(春試)的一種形式,每三年一次,逢子、卯、午、酉年舉行,因試期定在秋天(農(nóng)歷八月中旬)而得名。蓮臺仙會在庚午年,速啟云:“月之十有二日,花事未闌,開到荷香十里;兔華欲滿,漸添桂影三分?!盵8]根據(jù)詞義基本可以斷定在七月十二日;河房大會在己卯年,七月初七。不僅均趕上秋試年份,還都選在考前一月。這不是偶然。秋試的舉行使得江南士子這段時期大量聚集在南都,考前巨大的精神壓力迫得他們要尋求宣泄和刺激,尋芳問柳成了備考之余的必選娛樂項目,歌姬選秀這一公共娛樂盛會,成了他們釋放科考壓力的集體性狂歡。秋試的舉行可以說是這類公共娛樂事件發(fā)生的必要條件。因為選秀活動與單純的歌姬品藻不同,選秀活動不僅需要人力和財力的支持,還需要聚集大量的人氣,單靠個人力量很難實現(xiàn)。多以一人或數(shù)人主導,多人共同參與。赴秋試的考生常以切磋時藝為名組織各類詩社或文社,有的社團多達數(shù)百人,且地域極廣,容易引起呼應。這類文人社團的聚會也常邀歌姬參與,以助雅興。士姬交游的頻繁,成為歌姬選秀活動的催化劑。
選秀活動的成功舉辦與組織者的號召力有極大的關系。蓮臺仙會的組織者曹大章、吳嵚和梁辰魚等人都是在音樂和戲曲方面有所造詣的文士,在江南文士中享有盛名。曾于隆慶元年在秦淮河畔成立了鷲峰詩社,同社主要是南京和蘇州等地的江南名士,與會人數(shù)有四十之多。其中就有南京文士金鑾、盛時泰、姚汝循、俞仲茅、王正卿等人,而金鑾等人也是混跡于曲中的??停趹蚯?、音律方面堪為歌姬的師友。主要領袖人物曹大章在嘉靖三十二年癸丑(1553)以第二人及第,官授編修。后因與嚴世蕃時有齟齬,被迫早早致仕,從此游戲花間,不問俗事。曹大章雖為官只有短短七年,但因其善文章,為人豪俠,在當時的文壇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他對于戲曲有較濃的興趣,曾創(chuàng)作傳奇《雁書記》;吳嵚是嘉靖二十五年舉人,學行品節(jié)重于時,學者稱為昆麓先生,呂天成《曲品》稱他會心絲竹。相比而言,梁辰魚雖然沒有功名在身,但在戲曲和音律方面是造詣最高的一位。生性風流倜儻,頗有豪俠之氣。工詩及行草,尤善度曲。從他的散曲集中可以看出他同不少秦淮歌姬有密切往來,對歌姬們比較熟悉。這幾位在士姬中具有較大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對于“蓮臺仙會”的成功是個很大的保證。秦淮河房大會的組織者孫克咸與方密之、方直之都是安徽桐城人,又是姻戚,他們與楊龍友、鄭超宗等人一起結社秦淮,這些人有著顯赫的世家子弟的身份,又是舊院等歡場的熟客。耗費千金定花案的沈春澤亦非籍籍無名之輩。這從他來往的人物可以看出,他與晚明的一些達士名家,如文震亨、鐘惺、李流芳、陳繼儒登俱有往來,稱得上是“交游翕集”。這樣的組織者團隊既有專業(yè)的眼光,同時在士人和歌姬中也有很強的號召力,能確保選秀活動得到廣泛的呼應,造成一定的聲勢,引發(fā)關注度。
選秀活動動輒耗費巨資,為何還有人愿意趨之若鶩?究其原因,在于此類活動深為文士與歌姬所追捧。此類活動能為組織者在南都的社交界打開局面,鋪平道路。并給他們帶來極大的榮譽,這一點吳敬梓在他的小說《儒林外史》中有過揭曉。小說中,天長縣的世家公子杜慎卿剛到南京,聲名不顯,不為人知??岷媚酗L的他要做一場盛會,以求成名。他的主意吸引了一批文士的響應。莫愁湖盛會召集了各班的男旦,每人做一出戲,由杜慎卿等人評出高下。“城里那些做衙門的、開行的、開字號店的有錢的人,聽見莫愁湖大會,都來雇了湖中打魚的船,搭了涼篷,掛了燈,都撐到湖中左右來看??吹礁吲d的時候,一個個齊聲喝采,直鬧到天明才散?!笔〕龅那皫酌?,出個花榜,貼在通衢,公之于眾 。與會的旦角每人都得了五錢銀子的酬謝,此外還有荷包和詩扇等。杜慎卿雖然花費了不少銀子。但莫愁湖大會吸引了眾多的看客,也為這位杜少爺贏得了巨大的名聲:“自此,傳遍了水西門,鬧動了淮清橋,這位杜十七老爺,名震江南?!盵11](299)在士妓交游成為風尚的南都,要想在交際場上闖出名頭,舉辦歌姬選秀這類活動不失為一條捷徑。小說中主持選秀活動的杜慎卿出生世家,自命風流,卻不能放棄對功名的追逐。他初涉南都名利場,深諳此處士人的成名之道,借助于選秀活動可以幫助他很快獲得社交名片,成為眾人追捧的名士。這對他們今后進入仕途不但無礙,甚或有益。他的形象具有高度代表性,活畫出晚明都市名利場中社交精英們的市儈心態(tài)??盀橥砻鞑糠质咳说恼鎸崒懻?。
選秀活動也能為參選歌姬帶來實質(zhì)性的好處,歌姬一旦選入花案,知名度會大大提高,從而成為各類交際場合搶手的陪客。為了取悅于佳人,有的主辦者一擲千金而不惜。據(jù)余懷記載:王月姿容、才情出眾,孫克咸深為所惑:“曾擁致棲霞山下雪洞中,經(jīng)月不出。”但王月居于珠市,“曲巷逶迤,屋宇湫隘。”[9](49)因為地段差異,珠市姬向來不敢與舊院佳人頡頏。孫克咸此舉顯然是要通過選秀捧紅所寵珠市姬王月。時人記載蓮臺仙會評選結果出來后,好事者通過為中選歌姬寫詩作詞的形式來提升其名氣。“一時詞客名狎所知,假手作詩詞曲子以張其身價?!盵8]有了這些詞客名狎的追捧,會使得她們的客戶資源產(chǎn)生根本性改變。這一點在馮夢龍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中有較詳盡的描述。莘瑤琴(王美兒)因貌美多才,成為“花魁娘子”后,不但夜資很貴,接待的客人也非市井等閑之輩,據(jù)老鴇王媽自夸:“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zhèn)€是‘談笑有鴻懦,往來無白丁?!薄白蛉赵诶顚W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nèi)約下游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后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shù)日前送下東道在這里?!盵12] (30)當花魁娘子得知嫖客秦重只是個普通人,十分不情愿接待他,稱“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盵12](31)馮夢龍雖然將故事的背景設置在宋朝,但因其創(chuàng)作于晚明,更多地反映了當時江南一帶的世俗風習。前述的王月經(jīng)秦淮河房大會的選評,名列狀元,聲震都下,不僅讓南曲諸姬色沮,而且名動公卿,成為豪客們爭奪的對象。士商豪客花費巨資邀約這些名姬,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獵奇心理,更多的是出于社交的需要。這種需求反過來又刺激了名姬之間的競爭,使得她們更加樂于參與這類評選。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在士姬中享有較高的號召力和聲望,組織這樣大規(guī)模的選秀活動,也會引起一些衛(wèi)道者的反對,何況用官宦和科舉名目來標舉當選歌姬的品目。選秀活動能夠一再的舉辦與晚明的士風與南京的民風有相當大的關系。在心學以及李卓吾童心說等新思潮的影響下,相當部分士人早已突破了圣賢書的禁錮,在與理學背道而馳的路途上越走越遠。面對非議,曹大章等人曾理直氣壯宣布:“故情之所鐘,當在若輩,禮之所設,豈為吾曹?!盵7](310)魏晉先賢追求自我的放任話語成了他們反擊的武器。表現(xiàn)出藐視禮教,獨立不羈的一面。從曹大章為當選歌姬所作的《秦淮仕女表》一文,我們也能體察出組織者對女性的態(tài)度,尊重和欣賞兼而有之。有人對以“表”這種嚴肅的史書體例為這些歌姬作傳提出了異議:“奈何降格于茲?”曹大章卻認為這些女性也可象士人一樣載之史傳:女有妍媸,即士有邪正也。既可史矣,何不可表乎?”[7](309)正是這種較為平等的兩性觀念,使得組織者能破除世俗之偏見,敢于以士人視之為神圣的進士榜為歌姬榜目。
晚明的文士,無論賢否,皆以追求享受逸樂為旨歸。這從他們所著之書可以看出,僅《說郛》一書中就匯集了各類晚明文士指導吃喝玩樂的書籍:《牌經(jīng)》、《拇陣譜》(關于酒令猜拳)、《瓶史》、《花疏》、《獸經(jīng)》,《名馬記》,《促織志》、《海味索引》等數(shù)十種,其中不乏名家手筆。由此可以推想,晚明多數(shù)士人的生活追求,用聲色犬馬來形容,并不為過。他們的價值觀和消費理念也影響了市民階層。
選秀活動能在南京培養(yǎng)眾多的擁躉,也與相對開放的城市風氣有很大的關系。明中葉以來的都市,人文昌盛,市井鬧熱。尤其是南都,無天子腳下的戒備和謹嚴之苦,卻具備都會的繁華與人氣。所謂“天下財賦,出于東南,而金陵為其會?!盵13]珍品薈萃,物華齊聚。財富的積聚,商業(yè)的繁榮,伴隨而來的是市民社會享樂之風盛行:“留都地在輦轂,有昔人龍袖驕民之風,浮惰者多,劬勩者少,懷土者多,出疆者少。邇來則又衣絲躡縞者多,布服菲屨者少,以是薪粲而下,百物皆仰給于貿(mào)居都市?!盵13](60)好逸惡勞的市民習氣使得消費經(jīng)濟大行其道,城市生活的奢靡之風臻于極致,也吸引了四方文士與豪客。巨大的消費需求刺激著娛樂業(yè)的畸形發(fā)展。尤其是秦淮一帶,幾乎成了南部中國的娛樂中心,薈萃了歌姬中的精英,也是士人追風逐雅的樂土。蓮臺仙會等選秀活動正是這一背景下的娛樂產(chǎn)物。
蓮臺仙會被王書奴先生稱為花榜之萌芽。 [14] (223)在將文士品姬推廣為大眾娛樂形式這一點上,蓮臺仙會確實是開了先河,堪稱是中國最早的選秀活動,具有特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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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馮夢龍《情史·情癡類》曾列舉過 “金陵十二釵”:“嘉靖間,海宇清謐,金陵最稱富饒,而平康亦極盛。諸姬著名者,前則劉、董、羅、葛、段、趙;后則何、蔣、王、楊、馬、褚,青樓所稱十二釵也。”與朱彝尊說法相同。
2.沈雨若,沈春澤字。常熟籍庠生。能詩,善草書,喜畫竹。移家金陵,治園亭,交游翕集。《金陵詩徵》卷四十有詩。清錢謙益《列朝詩集》云:雨若才情煥發(fā),能詩,善草書。移居白門。
3.按例:八月十二是秋試試期,士子入場,不可能是舉辦時間。
4.曹大章(1521-1575),字一呈,號含齋,江蘇金壇人。
5.吳嵚(1517-1580),字伯高,一字宗高,江蘇毗陵人。
6.梁辰魚(1519-1591),字伯龍,號少白,別署仇池外史,江蘇昆山人。
7.鄭元勛《影園詩稿》有《孫克咸招楊龍友、方密之、直之諸詞宗,王月生、羅小孫二美人于舟中開社》詩
作者簡介
夏太娣,文學博士,上海電力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