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虹
我喝了幾杯黃姚古鎮(zhèn)的青梅酒,酸酸甜甜的,真好喝,結(jié)果醉了,也不知道,暈乎乎的,眼皮沉沉的。我努力睜開眼,手搭涼棚,看著這千年古鎮(zhèn),明晃晃的太陽下,客棧林立,旗正飄飄。我疑惑是在一個武林的時代,青黛石板,明清古居,清茶裊裊,燈籠搖曳,小橋流水,亭臺樓閣,楹聯(lián)詩詞,烏篷船行水中。如果此刻有一匹馬“噠噠噠”而來,騎馬的人要仗劍天涯,英俊瀟灑,又才高八斗,他在人群中望了我一眼,我會不會與他策馬千里,從此在江湖中隱去?哎呀呀,喝多了,這般懷想,哪像一個半老的徐娘所為?
我突然有想飛的感覺,張開手,啊,風(fēng)聲掠過,有飄然的快樂,像鳥兒一樣,不耕不種,不問不收,累了,停歇,大自然的一切,都是食物,是被子,是家,是想念。有誰這樣自在呢?
那么,我就做這只鳥吧!
恍惚中,一頂草帽蓋在我頭上,我很詫異,吃力地抬起眼皮,蒙眬中看見是DL,穿著白襯衣,正笑瞇瞇地看著我。呀,我叫了起來,是你呀,這么巧?會在黃姚遇見你?是的,關(guān)于在黃姚的相遇,我有很多種想象,當(dāng)然是關(guān)于小說的。比如我曾應(yīng)《廣西日報》湘萍的約稿寫過一篇關(guān)于橋的小小說《在黃姚遇見你》,那兩個掉隊的男女主人公,在帶龍橋上相遇,那滴“啪”滴落在橋的眼淚,讓他們的人生有了全然不同的記憶。這種幽微的情感,觸及人心,卻戛然而止,人生憾事,何其不是這樣?誰抵得過時間的贈與呢?也寫過在黃姚相遇的小說《清澈》,張和徐慢慢的相遇,甚是有《聊齋》的意味,那只放在口袋的眉筆,完成了它在小說中的情感隱喻。到底是相遇過的,只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卻不能在一起,我癡迷于這種感傷。因此,付諸于小說,在文字中完成自己的想象。但小說畢竟不是生活。
可是,我竟然在這個古鎮(zhèn),這條街,這個叫“阿姚的房子”的客棧遇見了DL。那時,三角梅開得轟轟烈烈,爬滿了客棧的屋頂、門楣。有人在彈著吉他,唱著許巍的歌,那是我喜歡的《藍蓮花》?!疤祚R行空的天涯,你的心了無牽掛……”啊,這慵懶的聲音,這么應(yīng)景,一下就擊中了我想要浪跡天涯的心。我用手扶住客棧的柱子,以支撐搖晃的步子,不好意思地解釋:“喝了點青梅酒,有點頭暈”。他哈哈笑著:“想必就是,你還沒進門,我就看見你搖晃的樣子了”。啊,真是狼狽啊。我羞澀地低下頭,又解釋著:“帶兩個朋友來玩,正給她們找客棧呢”。DL把草帽從我頭上拿過,戴在他頭上,依舊笑瞇瞇的:“陪上級領(lǐng)導(dǎo)來考察工作”。哦,才想起,他已經(jīng)調(diào)到某單位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管的是建設(shè)的工作。黃姚正在規(guī)劃建設(shè)中,自是要來調(diào)研的。
說來,我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見了吧,在時間的長河中,我們各自被時光裹挾著,倉促而行。不知他是不是,我是的。我們從不聯(lián)系,只是在遇見的時候遇見,就像那些鳥兒,不問耕種。我喜歡這樣,我就是那只不問耕種的鳥兒。而DL,依然能在眾多的人里,認出中年的我。他還記得那個三十多年前在操場跳繩的女孩,那個扎著馬尾,一邊跳一邊唱“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的女孩嗎?那個還沒有煩惱的女孩,那個開懷大笑的女孩嗎?那個女孩的形象和眼前這個焦慮緊張,滿臉倦意和酒意的中年女人形象,是怎樣的天壤之別?而我依然記得他年少時穿著干凈白襯衣的樣子。
我告訴DL我出了書,他很開心,要我簽名送他。他一定不知道,我的文學(xué)夢,也是受他影響的。當(dāng)初他給我寫的那些像散文一樣的信,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對散文的喜歡,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還追求那種唯美的調(diào)子。而他恐怕早已忘了他的寫作夢了吧,那有什么呢?一個人的一生中會有很多選擇,青春年少,那追風(fēng)追夢的年華,不過是人生的一段路,在那些轉(zhuǎn)彎的路口,那些重新開始的旅途,我們會遇到多少風(fēng)景,多少人,誰會是誰的回憶?誰記得你青春的樣子?
此刻,我想和DL一起漫步在這安靜的古鎮(zhèn),就像我的小說《清澈》里寫的一樣,張和徐慢慢漫步在四月的回南天里,濕噠噠的石板街,彌漫著黏黏的水霧。徐慢慢的木屐“踢踏踢踏”地響著,從金德街走到迎秀街,從抗戰(zhàn)時期《廣西日報》昭平版的舊址,到戲劇大師歐陽予倩的寓居,當(dāng)然,還要經(jīng)過高士其的寓所,柳亞子的寓居,何香凝的寓居……這些文化名人在抗戰(zhàn)時期從桂林沿桂江而下,到達昭平和黃姚避難。我們在這些歷史的氛圍中,談一談歐陽予倩的戲劇《放下你的鞭子》,那些久遠的歷史,依舊在時光深處,散發(fā)著光亮。是的,關(guān)于戲劇寫作,這是我的工作。DL一定不知道,驚訝地問:“你還會寫戲?”我微笑著,看不出吧。我也從不知道,年少時,在豐收過后的稻田,踩在長凳上,聽臨時搭建的戲臺上那些咿咿呀呀的彩調(diào),我聽得癡迷,不肯挪步。“今天哪,天氣好呀,好呀么好啊好風(fēng)光,哪嗬嘿……”“哪嗬嘿”。這經(jīng)典的襯詞,是多年后,我開始戲劇創(chuàng)作,才正真體會了這種閑筆的美感,就像文字表達中的閑筆一樣,饒有意味。只是寫的那個人,不知其中意,恍然已中年。
而人生如戲,只是,我們不說。
我們就沿著這條通往帶龍橋的石板街慢慢地走著,DL問,你這么喜歡你小說中的這兩個人物?嗯,我會跟他說說張敞畫眉的故事,那個十年如一日為妻子畫眉的清官,看似寡淡,卻是個有生活情趣的人?!笆耆缫蝗諡槠蕻嬅?,真是難得啊”DL感嘆,我亦如此。由此,我才會寫這個小說,情感一度迷失的張,在黃姚遇見徐慢慢,開始了一段情感的回歸。
“人性里最復(fù)雜的,最難面對的,是情感的困境?!薄安?,還有精神的?!蔽覀?nèi)绱四?,時光就慢了下來。有那么一刻,只有風(fēng)聲吹過,正如顧城的詩“我們什么不說,一切都很美好?!?/p>
“看,這碼頭就是電影《面紗》里的外景,愛德華·若頓和她的妻子坐船從這里下,到他工作的地方。這條巷子,他騎馬奔跑而去,要救他的妻子,盡管他的妻子有了外遇。而這寬恕,最終拯救了這段愛情”。DL一定沒看過,會期待地看著我,等我給他詳細的解說。那時,巷子里傳來悠揚的叫賣聲:豆腐花了。豆豉了。我會開心地跑過去,像年少時那樣仰頭看他:我想喝豆腐花。他笑著掏錢:“老板,來兩碗。
諾,這個店,賣自制胭脂的,就是用指甲花的花瓣曬干研成粉末的,這是我小說《清澈》里的場景。當(dāng)然,這是我想象的。徐慢慢說,我小時候,經(jīng)常用這種指甲花碾碎了把汁涂在指甲上。徐慢慢說的時候轉(zhuǎn)身,剛好跟張碰在一起,她沒想到張靠她那么近,也在低頭看那個手工做的胭脂。徐慢慢的臉紅得跟胭脂一樣。DL聽了一定會哈哈大笑:“你小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涂著指甲花的汁液到處跑”。到底是懂的,寫故事的人,故事里會有那個人的影子。藏得深的人總會被一個更清澈的人看到。
其實所有的這些,都是鋪墊,我最想說的,是年少的記憶,告訴DL,第一次見他的情景。他很驚訝,哈,你記得?說來聽聽。嗯,那我就說了哦,你得給我再買碗豆腐花。?。坎皇前?,你那么能吃,都三碗了呀?
第一次見你呀,在我家,那時放暑假,你剛從桂林的學(xué)校回來,和你姐姐來看望我父母。因為,我們兩家是世交啊,我父親是你父親的老師呢,其實他們該是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只是我父親中師畢業(yè)得早,去了瑤山當(dāng)老師,而你父親去聽我父親的課,自然就成了老師。那時,你住在瑤鄉(xiāng)最遠的瑤山,你和你的姐姐帶著很多瑤山的土特產(chǎn),走幾個小時的山路,到鄉(xiāng)里坐車到縣城,把土特產(chǎn)拿到我們家,吃一餐飯,在小城住一晚,第二天再到桂林和柳州去讀書,你們姐弟倆都很優(yōu)秀哦。
呵,是嗎?嗯,我記得。DL笑著。就是嘛,我低頭喝著豆腐花。
那天,你穿著白襯衣,面容俊朗,笑容燦爛,很干凈的樣子。我從未見過像你這么干凈的男生,那時,我還是一個在操場跳繩、踢格子的貪玩孩子??匆娔銈儊恚覞M頭大汗跑回家,聽你們說著學(xué)校的新鮮事。
DL,你知道嗎?很多年以后,我還記你得穿白襯衣的樣子。至今,我也覺得穿白襯衣的男士很干凈。一直以來,我對男人的欣賞,都體現(xiàn)在一些細節(jié)里,比如,修剪得當(dāng)?shù)闹讣?、頭發(fā),熨得妥帖的衣服。我不知道是不是來自年少的記憶。
啊,這樣啊。DL聽著聽著有些害羞地笑了。
后來,你來得少了。后來,聽說你工作了,我也上了高中。我在整個高中似乎都是很憂郁的,不知是不是青春期的緣故。我記得那是個寒冷的冬天,學(xué)校開始放寒假了,你來找我父親,父親還未回。我聽見聲音,從樓上下來,我們倆見面時愣了一下,因為,你不再是那個青春少年了,變得成熟起來。你也一定驚訝,那個踢格子、跳繩的女孩,怎么一下就長這么高、這么胖了。你還是認出我了,笑著叫我阿虹。你這種親切的稱呼,讓我覺得溫暖。因為在家里,家人都是直呼我大名,感覺冷冰冰的,沒有溫度。其實,我很希望他們給我起個小名,不管是什么,我會覺得那是愛,是暖。比如老家的人叫我三妹,三妹,雖然老土,但依然覺得親切,有別于我的大名。所以,我成年后,喜歡給人取小名,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對小名有這樣的情結(jié),許是缺愛的緣故,那時父母忙著工作,無暇顧及我們,自是不會關(guān)注我的內(nèi)心成長。所以,我印象里一直留存著小時候的那個冬天,火爐旁,父親把我抱在膝上,啪地親了我的臉頰。我從不和父母提起,只是在心里回味著,這愛的感覺。
阿虹。DL輕輕地叫了我一聲,我撲哧一笑:很應(yīng)景嘛。
我記得那時,我和你坐在火盆旁,火盆的炭已經(jīng)熄得差不多了,僅剩下一點點熱氣,我懶得去添加,我低著頭,用火鉗夾著炭玩。你說來找我父親拿些資料,那時,父親在教育局工作,你在在鄉(xiāng)下教書,難得到城里一趟,也來看看我父親。我們倆就在那微弱的炭火中聊天,聊我的煩惱啊,青春期,莫名的感傷啊,聊我隨手寫下的詩歌啊。你說,我也喜歡寫作呢,寫散文、詩歌,以后,我們可以相互學(xué)習(xí)啊。你說在鄉(xiāng)下,難買到好看的書,如果我有,就寄給他,一起分享。你說,阿虹,高二了,加油??!不久后,我就收到了你的來信,信就像散文,寫得很唯美?!吧侥沁呡p輕漫過一縷淡淡輕煙似的霧靄,飄飄渺渺,悠悠揚揚……”我被這些文筆優(yōu)美的描敘所吸引,特別喜歡你在散文中營造的調(diào)子,很多年后,我開始寫散文,就仿著你寫的樣子,只是我從不和你說。
你在信里寫詩,寫對人生的追求,寫給我的鼓勵,你在信里說,阿虹,我要回老家了,你幫我買好車票,我會去看望你父母,順便看看你長高了沒有。我就會笑,覺得你就像哥哥一樣親切。后來,你去參加成人高考,來問我借書,我記得那是細雨蒙蒙的三月,你沒帶傘,站在教室外的桉樹下,清瘦,還是一臉燦爛的笑容,你拿了書,跟我說阿虹,加油!就揮手再見,在細雨中奔跑起來。
啊,真是這樣呢,那是很久的事情了,我也沒忘記呢。DL感嘆地說。嗯,現(xiàn)在也是哥哥啊。
阿虹,你還記得那年的單車比賽嗎?
記得呀,那是夏天,你來看我父母,我們履行了在信里提及的單車比賽。
是的,那個黃昏,碩大的夕陽慢慢西沉,我們倆一人一輛自行車,從涼亭坡頂開始,目標(biāo)是松林峽,那里有一座上世紀(jì)五零年代蘇聯(lián)幫建造的吊橋。我記得我穿著碎花的裙子,白色的T恤,你依然穿著白襯衣,我們倆騎著單車,在夕陽的光中你追我趕地向松林峽的方向踩去。當(dāng)然,我體力不及你,會落下,你不時地停下,用腳撐著地,回頭叫我,阿虹,加油?。∥覀儌z踩踩停停,兩旁的檸檬桉掠影而過,風(fēng)嘩啦啦地吹起我的馬尾,裙裾,那樣無邪的歡笑。多年以后,當(dāng)我再想起那一幕追風(fēng)追夕陽的比賽,我依然記得,那青春的美好。
DL,你記得誰贏了嗎?當(dāng)然是你啦!怎么可能呢,我記得是你呢!
哈哈,你又會大笑。是的,那次比賽,定是不會以你取勝來宣布比賽的結(jié)果,你只會說,阿虹,加油!
是的,“阿虹,加油”!你最喜歡和我說的一句話。后來,你結(jié)婚了,到外地讀書了,你畢業(yè)回來工作了。我也工作,戀愛了,各自都忙著,就很少寫信了。再后來,就沒了音信。再后來,你調(diào)到城里,成了某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你住在一所學(xué)校里,有次我們教師比賽,我是主力隊員,當(dāng)我在場內(nèi)左奔右突,想投籃時,場外傳來一個洪亮的男中音:阿虹,加油!我循聲看去,看見你穿著白襯衣笑瞇瞇地在人群里向我揮手,我很意外,沒想到你會來看比賽,而且會認出我,因為,我們已經(jīng)有七八年沒見了。我記得那天我穿著紅色T恤、白色運動褲,抱著籃球滿頭大汗地站在夕陽下,我笑著朝你握緊拳頭,加油!
時間過得真快啊。DL又感嘆著。可不是,他一定看見我有白發(fā)了,他也看見我的皺紋了。
DL,你還記得那個晚上嗎?嗯,那個有像大檸檬一樣月亮的晚上,你帶學(xué)生來城里比賽,我去看你,我們的手不約而同地拉門,碰到了一起,那時,我突然有心跳的感覺。你一定沒發(fā)覺,這個,我肯定不會和你說的。
于是,我說到和你妻子的通信。你又笑著,是的,我去讀書后,你的信都是她回的。我說,她叫我小天使呢。我記得那時,她替你給我回信:阿虹,一看到信封上的字,便知道是你——可愛的小天使寫來的信,告訴你一個好消息,DL考上大學(xué),去讀書了……她在信里還抄了一首很長的詩給我。我看著,就很釋然地笑,啊,這就是你的風(fēng)格了,一個磊落的人,我們的來信,你的妻子也都在看,在回,這么說來,這是我們?nèi)齻€人寫的信了。DL笑瞇瞇的,是的,因為,你是妹妹呀。
嗯嗯,我扶著客棧的柱子點頭。
DL走過來對我說:“阿虹,以后別喝太多了,趕緊去休息吧”。我抬起沉沉的眼皮,看見DL帶著一群人正走出客棧,陽光打在他的草帽上,似乎有很多星光,一閃一閃的,一閃一閃的。
我想告訴DL,那個小說《清澈》的結(jié)尾,不說也罷了,這么聰明的人,定是知道的,或者,有些故事從來就不需要結(jié)局。
清澈的人在清澈中。我們彼此知道。
那個來旅行的小伙子,抱著吉他坐在客棧里唱著許巍的《旅行》: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間,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澗,看那晚霞盛開在天邊……誰畫出天和地,誰畫出我和你……
“誰畫出我和你……”我靠著客棧的柱子,聽著聽著,酒醒了。聽著聽著,淚水流了下來。那個唱歌的小伙子看著我在擦眼淚,一定在說:大姐啊,你不要那么感動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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