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赫怡(1993.4-),男,漢,云南昆明人,碩士研究方向:文學與文學翻譯。
今晚,已經(jīng)是我躺上病榻的第99天,上天真是會開玩笑,就在我奇跡般地充滿活力時,一紙死亡通知書又把我拽入了低靡的狀態(tài)——我可能活不過明晚。遺愿清單越列越多,我要花好長一段時間才能逐一回憶起呢。已經(jīng)凌晨兩點半了,我的遺愿清單還在腦海里飛來飛去,真該死,它們已經(jīng)纏繞成一團,凌亂不堪,就算我的大腦再活躍,也理不清這些糾纏連結的思緒了。
窗外微風拂面,月色皎潔,醫(yī)院的池塘邊,柳樹已長出新芽,光禿禿的枝條蕩著秋千,像無數(shù)快樂的孩子,風與樹葉纏纏綿綿,我聽到了孩童歡笑的聲音,除此之外,萬籟俱寂。
我的孩子呢?他有沒有蕩著秋千肆意歡笑著?唉,可我清晰地記得,生病住院,是個陌生人幫我辦的手續(xù),她除了給我送來一日三餐,就再沒出現(xiàn)過。護士們早已把我認定為孤寡老人,在她們心里,我大概是一個不可理喻的老人吧,不然為什么在我彌留之際都盼不來我的孩子呢?他是男是女?他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這些本該在記憶里一覽無遺的標準答案,我竟一點印象都沒有,我被疾病剝奪得一無所有,腦袋每天睡前都是空空如也,連一段美好的回憶都裝不下。
前三個月一直在做夢,白天做,晚上也做,我累得連夢是什么都懶得去想。我像一具難以腐化的尸體一般,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那脈搏、心跳、呼吸,微弱得讓人無法察覺。99天,我已經(jīng)憋著最后一口氣等了99天,我的孩子還是沒來,我真是個失敗的父親。
活著,真是一件無比折磨的事情。我幻想著臨死前能見我的孩子一面,我別扭又生硬的微笑已經(jīng)讓整個口腔周圍的骨骼僵化,像是死前的定格,可某根神經(jīng)還在微微抖動,我真是個蹩腳的演員。無數(shù)遺愿清單早已亂得無法解開,我拼盡全力地抽出那一條,我死前一定要實現(xiàn)的愿望——和孩子聊一聊我已經(jīng)忘卻的人生,不然,我空白的一生難以凝結成魂靈,它是我活過一生的痕跡,它會把失卻的記憶一五一十地拼湊回來,讓我在下一生找到回去這一生的路。下輩子,我會和我的孩子相遇,他的靈魂曾棲居在我的肉體中,他是我活下去的勇氣。所以,就算拼盡全力,那口氣,微弱得難以察覺的一口氣,奇跡般地支撐著我這一具笨重,并漸漸黯然失色的肉體,它真是一樣麻煩的鬼東西。
我將手搭在那具笨重又無趣的肉體身上,摸了摸他的心跳、脈搏,感受了他的鼻息——沒有任何回應。窗外一片死寂,我再也聽不到孩童的笑聲,只看到柳條擺動得很厲害,像是一場浩劫將要來臨。我支撐著那沉重肉身的臂膀開始變得輕盈,輕盈到連我也飄了起來,難道這就是靈魂?它有多重呢?大概21g吧。
我在整間病房里飄來飄去,失去了重心。護士們用一匹慘白的布將那具干癟丑陋的東西蓋上,看也不愿多看一眼。我覺得他好可憐。我真是糊涂,竟把我的肉身——活著的我,換作“他”,我活該不知道自己孩子的下落。
病房里黏稠滯重的死亡氣息壓得我無法呼吸,我像是置身一條寬闊的大河,手舞足蹈地游向窗外。還好,靈魂不足21g,就算病房在摩天大樓的最頂端,我也摔不死,死了一次,絕不會再死第二次。飄著飄著,我飄向了我向往的“秋千”旁,那笑聲,并非出自孩童,是風與嫩綠的枝葉“琴瑟和鳴”的產(chǎn)物,那嫩綠色和那爽朗的笑聲,是生的希望,它們在孕育下一個生命。
我在床邊看到的月亮,也羞答答地躲在了云后面,黑夜把嫩綠色的枝椏染成了墨綠色,皎潔碩大的月亮,變成了模糊曖昧的光暈,四周一片漆黑,到處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柳樹邊,立著一塊碑,碑上刻著“XXX之墓”,黑夜把墓碑主人的名字遮了起來,他暫時成了無主的孤魂。
咦?我好像聽到有人叫我“爸”,我找了一圈都找不到。
那朵奇形怪狀的云像個善解人意的小孩,借著微風偷偷溜走,一個高大、偉岸的身軀赫然屹立在我身前。他是我的兒子,他和我說了對不起,他在找尋骨髓配型的途中發(fā)生車禍,當場身亡……
不,我還有一個遺愿清單——下輩子健健康康,兒孫滿堂。
我聲嘶力竭地吶喊著,沒有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