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

卡梅里卡大街

——致弗里茨·斯坦恩

卡梅里卡大街，天藍色的電車，太陽，

九月，休假后的第一天，

有人長途旅行后回到家中，

裝甲部隊進入波蘭，

孩子們穿著最好的衣服上學(xué)，

白色和海軍藍，像船帆和大海，

像記憶，葡萄和靈感。

樹林打著立正，向年輕頭腦的

權(quán)力致敬，他們還不曾

懂得火和睡眠，能做想做的一切，

沒有什么能制止他們

（看不見的界限除外）。

樹木尊敬地問候年輕人，

而你卻——說實話——羨慕

出發(fā)，從家里動身，

從童年，從甜美的黑暗

有著杏仁、葡萄干和罌粟籽的味道，

你停在一家店鋪前買面包

然后走路回家，悠閑地，

吹著口哨或漫不經(jīng)心地哼著歌；

你的學(xué)校仍然沒有開學(xué)，

老師們走了，家長們留下，

疏遠如夏天，你的睡眠的帆穿過云朵

駛過天空。

長 街

并非討人喜歡的街——小小的干貨店

像拿破侖凍僵軍隊的崗哨；

鄉(xiāng)下人盯著商店櫥窗，他們的身影

在滿是灰塵的車上被看到；

長街緩緩地向著郊區(qū)跋涉，

同時郊區(qū)朝向市中心。

笨重的有軌電車碾壓著街道，

跑味的香料店弄皺著它，

在暴風(fēng)雨后泥漿代替了嗎哪；

侏儒和巨人，和吱吱響的自行車的街，

居民簇集在一個房間的

街，午餐后小睡，

頭放在弄臟的桌布上，

傳教士糾纏在長長的法衣中；

難看的街——秋天煤灰在這兒升起，

八月里酷熱令人厭倦。

這是你度過最初歲月的地方

在這驕傲的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的鎮(zhèn)子，

你完成了課程和軍事訓(xùn)練

穿著特大號的外套——

而現(xiàn)在你猜想，你能否

回到那些歲月的

喜悅中，你能否

仍然懂得太少而需求太多，

等著，那么快地入睡，

并熟練地醒來

以便不被你最后的夢驚嚇

任憑十二月破曉的黑暗。

街道長得像耐心。

街道長得像從火中逃亡，

像從不會結(jié)束的

一個夢。

陶尤斯·肯特

他穿著一身黑衣，

像一個保險公司的職員

專門從事失敗的案件。

我看到他在烏爾澤德奈斯加

沖向一輛街車，

在克熱斯托弗里他莊重地履行

他的職責(zé)，接待別的穿著黑衣的藝術(shù)家。

注：陶尤斯·肯特（1915-1990），波蘭畫家、布景師和戲劇導(dǎo)演。

一片火焰

上帝，賜給我們一個漫長的冬天

安靜的音樂，和忍耐的嘴，

以及一點驕傲――在我們的

時代終結(jié)之前。

賜給我們驚奇

和一片火焰，劇烈，明亮。

只是孩子們

只是孩子們在沙灘上玩著

（別忘了，被開花的菩提樹

催眠的香氣陪伴），

只是孩子們，但終究

惡魔，和次要的諸神，

甚至背叛了所有承諾的

被遺忘的政客們，

也待在那里并看著

有著無盡狂喜的他們。

他們不愿變成一個孩子

——最后一次。

一位鋼琴家之死

當其他人發(fā)動戰(zhàn)爭

或為和平請愿，或是躺在

醫(yī)院或軍營的

窄床上，一連幾天

他練習(xí)著貝多芬的奏鳴曲，

纖細的手指，如一個守財奴的

觸摸著并不屬于他的

巨大的財富。

達爾布

棕櫚樹長在庭院，那里

它們埋葬了冬天。比利牛斯的影子

在地平線上傾斜。

一切都可能發(fā)生。

滿是塵土的房屋，關(guān)著窗子。

畫眉藏在泡桐的枝葉間

每天傍晚顫動地唱著，

直到黑夜從東方走進街道

像外籍兵團。

注：達爾布，法國西南部一城市，位于比利牛斯山脈附近。

1969

貢布維奇死去；美國人在月亮上行走，

小心地跳著，仿佛它會破碎。

主啊，請憐憫我，一位黑女人

在某個教堂唱著。

夏天烘烤著我們，湖水溫暖又甜美。

冷戰(zhàn)拖延著，俄國人占領(lǐng)布拉格。

我們在那一年初次相遇。

只有草，憔悴而枯黃，是不朽的。

貢布維奇死去。美國人在月亮上行走。

憐憫吧，時代。憐憫吧，毀滅。

注：貢布維奇，波蘭作家（1904-1969）。

菩提樹

太多的香氣——

城市被麻醉了；

一個皮包骨的男孩，幾乎

在世上不能占據(jù)空間，

和一條狗，

還有我，在一場看不見戰(zhàn)爭中的士兵，

還有一條我喜愛的河流。

菩提樹開花。

論空虛

在一家書店我偶然停止在論道的區(qū)域，或恰

好在《論空虛》那里。

我欣喜，因為那一天我完全空虛。

完全意外的相遇——病人找到了醫(yī)生，

醫(yī)生沒有說話。

名叫埃德蒙

埃德蒙·胡塞爾，現(xiàn)代哲學(xué)家，

柏拉圖的朋友，還有埃德蒙·蒙塞爾，

生病的磨坊工人，

來自西部和中部歐洲的

兩個猶太人，現(xiàn)在死了而不管誰

可以讓他的兒子叫那個名字

用不著考慮

紫羅蘭的小臉，

它舒展在蒙塞爾的

全部畫作中，也是胡塞爾的

稍加改變的形象。

暴風(fēng)雪

我們聽著音樂——

一些巴赫，一些悲傷的舒伯特。

有一會兒我們聽著寂靜。

一場暴風(fēng)雪在外面吼叫，

風(fēng)把它藍色的臉

貼在了墻上。

死亡在雪橇上疾駛而過，

朝我們的窗子

扔著雪球。

捍衛(wèi)詩歌

是的，捍衛(wèi)詩歌，高貴的文體，等等，

但同樣夏天的傍晚也在一個小鎮(zhèn)，

那里花園飄香，貓安靜地坐在

門前的臺階上，像中國的哲人。

生活判決

那些苦難過去了。

不再有哭泣。在一本舊相冊里

你看到死前十五分鐘的

一個猶太孩子的臉。

你的眼睛是干的。你放上水壺，

喝茶，吃蘋果。

你仍然活著。

維米爾的小姑娘

維米爾的小姑娘，現(xiàn)在很有名，

在看著我。一顆珍珠在看著我。

維米爾小姑娘的嘴唇

是紅色的，濕潤，發(fā)亮。

哦維米爾的小姑娘，哦珍珠，

藍色的頭巾：你是所有的光明

而我是由陰影形成。

光看上去在陰影下面

帶著容忍，也許是憐憫。

在路的中間

在路的中間有一塊石頭

有一塊石頭在路的中間

有一塊石頭

在路的中間有一塊石頭。

我決不該忘記在我生命的

視網(wǎng)膜中的這件事。

我決不該忘記在路的中間

有一塊石頭

有一塊石頭在路的中間

在路中間有一塊石頭。

飛 蛾

飛蛾透過窗子

看著我們。坐在桌子旁，

我們被它柔和的目光串起，

目光比起破碎的雙翅更沉重。

你將總會在外面，

滑過窗子。我們總會在里面，

越來越向里。飛蛾透過窗子

看著我們，在八月。

一茶的俳句

在從河里漂下的

一根樹枝上

昆蟲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