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旭
線的這頭是妻子,距離35公里。
3年來,每個周一早上六點,當兒子和母親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妻子和我就得拎著裝滿衣服、蔬菜、水果的大包小包趕赴妻子的學校,吃的用的,都是頭天晚上從超市買回來的,基本上能管一星期。妻子總是自嘲說,咱這整天跟螞蟻搬家似的。先把她送到學校安頓好,我再馬不停蹄地趕回市里上班。周一早晨驚心動魄的程度,用“打仗”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
夏秋季節(jié)的時候還好一些,那時的天亮得早,視線好。清晨六點的天空已經(jīng)褪去黑色外衣,夜晚的繁星也隱去不少,唯獨天邊的啟明星格外耀眼。拂去車窗上的露水,乘著微涼的風,我們迎著泛著魚肚白的熹微晨光,向?qū)W校出發(fā)。
一路上,一群趕著早讀的中學生騎著自行車、電動車疾速駛過,你追我趕,生怕自己被落下似的;去早餐店買早餐的大爺大媽,晃晃悠悠、不慌不忙地和炸油條的老板打著招呼,一陣寒暄,老板一看就知道:又是老三樣;公交站臺等著坐頭班車的人們,個個神色嚴肅,朝著公交車來的方向翹首企盼,望眼欲穿;早起晨練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有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有身材健碩的中年人,有頭發(fā)花白的老年人,他們或十幾人一群聚在一起跟著動感的旋律跳廣場舞,或三五人隨著悠揚的古箏打太極拳,或干脆獨自一人耳朵里塞上耳機沿著便道散步。路上遇到最多的還是車,各種各樣的車,小轎車、大貨車居多,每當路過街口,送學生的、拐彎的、調(diào)頭的、直行的擠作一團,成群的喇叭聲匯在一起在街口回蕩,熱鬧非常。
冬春時節(jié)就相對難熬了。天亮得晚,車剛發(fā)動,暖風上不來,車里邊除了吹不到風,其他的跟外邊差不多,方向盤涼得跟冰棒一樣,手一挨著,刺骨的寒意瞬間就達到全身每一個毛孔,車前窗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霜,就算用卡片刮過之后,看外面也是朦朦朧朧的。
這些還不算太難解決,最令人頭疼的是大霧。濃稠的大霧,彌天蓋地,仿佛一只貪婪的饕餮怪獸,要把沿途它遇到的城市、村莊、河流、樹木、日月星辰都給吞進肚里,又如匆匆行路的人們心里化不開的憂愁,伸手抓一把,就能聞到他們內(nèi)心的苦澀。這些霧也各有特色,有的安安靜靜地懸在半空,籠罩著村莊;有的像頑皮的小孩兒,隨風而走,在空曠的田野間不安分地蕩來蕩去;有的則故意跑到車前面“打個滾兒”,讓你一頭扎進去,摸不清東南西北,得提高十二分警惕,稍不注意就會發(fā)生事故。每次把妻子送到學校,開車回去以后總不忘給她發(fā)個信息報個平安。
線的那頭是兒子,相距20公里。
兒子一歲之后就跟母親回老家了,當時妻子和我還在縣里上班,經(jīng)常一兩個月才能回老家一次,縣里和老家相距較遠,回來一趟不容易,得在路上走大半天,中間還得換乘一次車。每次回來兒子都會在大路邊等著我們,先是眼神木訥地盯著我們看,之后才會興奮地往我懷里撲,抱著脖子摟得緊緊的,回家的路上跟我們講他在家的事。親情離開太久,記憶有些模糊,需要重新組合提取。
每一次回去,兒子都有新變化:會站了、會走了、會跑了、會說話了、長高了、會自己吃飯了……除了相見之初的喜悅,更多的是心緒平靜后的感傷:自己的孩子也快成留守兒童了。每次要返回縣里,得等到他睡著我們才能走,兒子也挺聽話,真的就相信了我們編織的漏洞百出的謊話:爸爸媽媽去打買小孩兒的人了。小孩子的心真的很單純。
兒子兩歲的時候,我回到市里工作,我與兒子的距離更近了,但是在他成長的道路上依舊在扮演那個缺失的角色:沒有接送上幼兒園、沒有去開過家長會、沒有參加親子活動、沒有輔導(dǎo)過作業(yè)……
有一次,我早上起來的時候,兒子也醒了,我急著上班,他卻一改往日的乖脾氣,早飯也不吃,哭鬧著非要我送他去幼兒園,怎么哄也不行。最后只好妥協(xié):我把他先送到幼兒園,他奶奶再把他接回去,吃完早飯再送到幼兒園。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大人在一旁哭笑不得,小孩子的心思有時候還真不好琢磨。
以前,我總認為小孩子只要吃飽、穿暖、有伙伴玩就不會有其他方面的需求,隨著我自己孩子的成長,我才意識到以前頭腦中的這個想法有多么幼稚:小孩子都需要父母的關(guān)愛和陪伴。我發(fā)現(xiàn),有我的陪伴他堆的積木造型更奇特,有我的陪伴他畫的圖畫更有新意,有我的陪伴他跟別人交流更大膽,有我的陪伴他做游戲更開心。
他現(xiàn)在最喜歡做的游戲,就是我雙手托著他的腋下,向天上拋再穩(wěn)穩(wěn)地接住,每次臉上都笑得跟朵花一樣,率性天真的笑聲充滿小院。每一次往上拋,我就覺得比上次又重了,重的不僅僅是身體的重量,還有那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時刻感受到他在成長的內(nèi)心世界。總有一天,兒子會重到我拋不動,甚至不愿再讓我拋,我真希望那一天慢一些到來。
前幾天,我獨自回家看兒子,晚上哄著他睡覺時,我無意間問了一句,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我想爸爸媽媽每天都能陪著我。就這一句簡單的話深深地戳痛了我的心窩,擊中了我的淚點,濕潤了我的眼眶,我覺得自己虧欠的太多了。這是一個多么小的要求,我居然做不到,我為我的無能而深深自責。我們總是為自己找理由:你現(xiàn)在太小了,等長大了就來市里跟我們住一起;平時工作太忙,沒有時間接送你;再等等,過完年就去市里上幼兒園……兒子就在這半留守的狀態(tài)下慢慢長大了。
55公里,對于外出務(wù)工的人來說,實在算不得什么,一周能見幾次面,比那些只有過年才能見父母面的留守兒童幸運多了。但就是這樣,每當看見兒子那期待的眼神,酸楚依舊洶涌,不斷拍打靈魂的堤壩。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