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舒天 方也 伊莎貝拉
女作家葉三形容過,姜文是個終身荷爾蒙過剩的人。她甚至無法想象后者不演直男,因為姜文看上去實在太雄偉,“想閹都無處下手”。
2010年的賀歲檔,《讓子彈飛》如猛虎下山一般席卷了票房與人心。那是土象星座厚積薄發(fā)、十年磨劍的勝利,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得以信賴與追隨的雄性荷爾蒙。
姜文拍的不是武俠片,更不是動作片,而是中國式的英雄電影。電影里的英雄不僅三頭六臂,而且足智多謀,他們懂天文地理、曉風俗人事,要遵從道義,更要熟悉政治,有肝膽昆侖,又能引而不發(fā)。人們都知道,這樣的英雄注定出現在姜文的下一部電影里,所以無比期待。
基本上,每隔四五年才會推出一部新片的姜文,每次一出新電影,必然成為媒體焦點。這一次他推出的新片,擁有著鋼鐵直男才取得出的名字,鏗鏘有力的四個字:《邪不壓正》。
當下這種百億電影盛世,一部電影的投資之大,簡直有如豪賭。再有名再清高的導演都不敢小而視之,所以就算清高驕傲如姜文,也不得不上許多宣傳。
當然,媒體更需要他。一是因為姜文成名已久,種種人間往事,已成為傳奇本奇;二是他出了名的低調,很少有人能采到他;三是他出了名的難采,就算采到他,也問不出什么內容。
他最愛用的六個字是:“我沒有,我不是?!绷硗饩褪潜本├弦惠吽囆g家們特有的習慣,瞧不上記者,一接受采訪不是打斷就是反問,還擅長“用體育老師的態(tài)度給別人上文化課”。所以這一波的宣傳,姜文有選擇地選了一些德高望重的媒體和記者,但德高望重也就意味著穩(wěn)如泰山,在這種訊息萬變的時代就打不出什么水花,而唯一在江湖上蕩出一圈水花的只有許知遠爭議不斷的訪談節(jié)目《十三邀》。
現在姜文給人最大的感受是比從前沉靜不少。55歲的姜文顯得比任何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都要穩(wěn)重大方,像熄了火氣的瓷器,居然有了一層潤澤的光芒:他沒有如往常一樣顯露他無禮蠻橫的那一面,鏡頭用極度銳化的畫面,凸顯著他臉上的每一處皺紋和胡茬,20歲被人起綽號叫“馬猴”的姜文,在歲月這把工筆刀的精雕細琢下,也搖身一變,成了蠻有質感的北京大爺。
但在《十三邀》中,姜文還是展現出了自視甚高的姿態(tài),他不止一次地強調人要“有本事”,說自己未來的想法是定三四本自傳,是要做“榜樣”的那種人,希望年輕導演有本事取而代之。這樣霸氣側漏的姜文,文藝青年視他為理想主義活化石;懷春少女覺得他荷爾蒙爆表,有魅力極了;甚至連50、60年代的人,也因為當年的《芙蓉鎮(zhèn)》和《紅高粱》,對姜文格外鐘情。
和他同時代,縱橫了三十年影壇的人,死的死,老的老,退的退,能真正三十年都站在一線,到現在還被視為偶像的人,還真沒幾個。
像大部分有名的導演一樣,他活在一個視他為神的小集體里,包括他妻子在內的人都把他稱之為姜老,他的任性一再被人們縱容,說好的采訪可以一推再推,脾氣不可捉摸,他的前妻也崇拜他:“他看世界、看生活、看人都和別人不一樣,這也許是一種痛苦,別人不能理解他?!辈堰@些特質歸納成:當天才不容易。
他極端的自我,極端的強勢,又極端的任性,被許知遠評論為“這一代人的成長經驗”:
“他們的青春是在破壞,一種對傳經的藐視中成長,這給予了他們一種特別的生命力,可是誰也無法回避一個問題的另一端,他們往往誤以為自己的經驗就是全部經驗,對更大的、可能迷失的世界,心懷抵觸?!?/p>
——摘自騰訊大家,許知遠,《燦爛的野蠻人》
25歲就拍出畢生最好作品的姜文是一個如此復雜的人,他看似莽撞的天真任性后面無疑有著深刻的世情與精明,只是如今的他,沒有從前那般張揚與自信了……所以《十三邀》里,他最讓人心服口服的是這一句——“我覺得我很正常?!?/p>
當許知遠一直拋出諸如“自我沉溺、視覺構建、時間的長度”等等聽起來云山霧罩的專業(yè)術語,企圖剖析姜文的內心時,姜文還是用他一貫戲謔的態(tài)度,把這一記記拳頭又消解得無聲無息。
許知遠問:你害怕失控的感覺嗎?
姜文笑了,他說:我不怕,能失控到哪里去呢?
這一句話讓人不禁想起55歲姜文激揚的前半生,從1984年畢業(yè)于中戲和中國最牛逼的女演員談戀愛開始,他似乎就處在極度失控的世界里;但人家也硬是憑著硬橋硬馬的功夫穿風過雨熬了下來,沒有情緒失控到要去追打當紅女演員,更沒有自我放逐帶貓隱居,硬生生地把一個羞澀內向的大男孩大變活人成了新時代里人人心生敬意的大導演——不得不說,這也是姜文才擁有的獨一份的際遇。
姜文新作《邪不壓正》的主角李天然是個不能原諒自己的人。13歲時,李天然眼見師父被殺,嚇壞了,像根棍杵在那兒,沒能相救。收養(yǎng)他的美國醫(yī)生亨德勒說這是應激障礙恐懼癥,可他一直長到28歲,還是不能原諒自己,開始復仇。
“一個人不原諒自己的時候,可能就要干成一件大事?!苯恼f。
《邪不壓正》彭于晏自曝被姜文“掏空了”
電影改編自張北海的小說《俠隱》。故事有關成長,“復仇”是裝載萬象的殼。不原諒自己的李天然,同時是個需要父親的孤兒。
姜文發(fā)覺人很奇怪,總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可“你媽生你,你見過嗎?那你干嗎相信她是你媽?相信他是你爸?最沒見過的事兒你都信了。他倆其實是一樣的”。
李天然和殺死師父的孤兒朱潛龍都對父親與自我身份有天真而固執(zhí)的認知。《俠隱》的版權拿了10年,一直沒拍,因為姜文無法找到所有角色的準確位置。直到幫他們找到歸屬,確認朱潛龍的殺機成立,姜文才知道該怎么拍?!拔覍λ@個角色(李天然)有多么感動,對他那個角色(朱潛龍)也同樣的感動。”姜文說。
李天然一度將藍青峰視若親父。后來信任破滅,藍青峰開著車,李天然躲在后座的陰影中,舉槍對準藍青峰,場面悲壯,他突然感到某種希望,希望中又有破滅,他想干掉藍青峰,但又糾結。
這場戲,姜文拍得滿意。他感動于片中人物對自我和“父親”的認知。父與子的關系遠沒人們想的簡單,可也沒那么復雜,他一直在琢磨這些事兒。
現實世界中,姜文的父親最近患了腦部疾病,認知出了問題,變回孩子,說話聲都變了。這個父親與姜文50多年前認識的父親判若兩人。姜文困惑,自己究竟該把父親當成同一人,還是另一人對待。
父親是姜文現實世界“擺不平”的部分之一。他最近發(fā)現自己擺不平很多事,這不多見。至少在外人看來,他在電影中向來呈現出掌控一切的自信。
如今他承認:“我以為我可以成長,可以變得很牛逼,可以控制局面,后來發(fā)現不行,因為這個局面是假的?!?/p>
過去兩三年,每當脫離電影這個可控的場景,姜文時常感到只剩虛幻的時間。他說人類數千年,不過幾個劇本,大劇本中穿插無數小劇本,人類照著劇本生活。一個舞臺,劇本多了就要開打,打得一塌糊涂。劇本是人寫的,可死的是真的生命,“我有時候也覺得奇怪,我也搞不懂這個,是生命重要,還是劇本重要?確實糊涂。”
可以擺平的是電影《邪不壓正》的世界。不過,他倒不是為了用電影擺平什么,而是希望通過電影找到擺平問題所需的東西。比如復雜敏感的女人、陽氣的男人、雌雄同體的梟雄。
他的電影中,女人是智慧,男人是孩子?!缎安粔赫防?,女裁縫關巧紅比李天然復雜。她拿李天然當試驗品,李天然不覺得被利用,反而幫助她,愿意跟她走天涯。
女人可以隱忍,可以復仇,關鍵時刻“挺管用”,即便梟雄,也一定沾了女人的思維。“我的電影暴露了我的內心”,他說自己很“女性崇拜”。
《陽光燦爛的日子》的米蘭、《太陽照常升起》的瘋媽、《讓子彈飛》的花姐、《一步之遙》的武六,個個充滿生氣,倒顯得他浪漫。畢竟,他是那個謳歌的男性。
浪漫始于“嗅覺”,來源可能是一段音樂或一個短篇。他的好幾部作品是從音樂開始的。寫劇本時,他常將音樂聲放大,在巨大的聲響中,細節(jié)被一點點擦亮,他清楚地看見人物的衣服、表情和對話。
《邪不壓正》劇照
創(chuàng)作《陽光燦爛的日子》時,他在馬斯卡尼的《鄉(xiāng)村騎士》里聞到兒時唐山老家柏油路及用于燒焊金屬的乙炔的味道。他在味道中追趕畫面,有時追不上,東西變了,他就把音樂倒回來聽,追上了,再寫下來。
但在他的敘述中,浪漫在他這兒無需發(fā)掘。浪漫的是生命本身。生死疊加,人人注定走向死亡,父母對待孩子卻如對待不死的希望,人明知要死,卻認真生活,“這多浪漫呀,同時也多悲涼啊。你不浪漫你根本沒法生,必須要用浪漫來解釋這件事?!彼f。
姜文一早就明白,人生建立在誤讀之上,人跟人交流是困難的,溝通只能通過電影,“如果說沒有《俠隱》的故事,我們仨也溝通不了”,飾演李天然的彭于晏和朱潛龍的扮演者廖凡在一旁大笑,“你以為我們能溝通?溝通不了。當然,通過共同的酒,或者共同的菜,也許能達到一時的溝通。但是不比通過一個劇本能夠達到的持久。”
他的問題和求解都在電影中。他想在故事中尋找答案,在各種信念、價值觀和生命的自由性里探索,從不同樣貌的人身上多了解點人性。
對真相的追尋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就開始了?!拔摇钡挠洃洸粩啾弧拔摇钡臄⑹鐾品.斚挠臧缪莸鸟R小軍用破碎的啤酒瓶扎向耿樂扮演的劉憶苦時,笑聲突然打斷了畫面:“千萬別相信這個,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勇敢過,這樣壯烈過。我不斷發(fā)誓要老老實實講故事,可是說真話的愿望有多么強烈,受到的各種干擾就有多么大。我悲哀地發(fā)現,根本就沒法還原真實。”
真實無法還原,只能無限接近。接近的方法之一是破除常規(guī)。他塑造的角色多數是不尋常的,那些“不正?!钡哪心信炊N近現實?!短栒粘I稹防锏寞倠?,不教育兒子,甚至打罵兒子。不是理想中的、“正?!钡哪赣H,觀眾覺得奇怪。
“但在現實生活中仔細去問,哪一個人的媽像一個正常的媽”,在和電影學者焦雄屏的對話中,姜文說,人們生活在不標準的生活里,卻在電影中要求標準。
角色是這樣,臺詞也是。當臺詞的功能性被舍棄后,看起來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其實更符合邏輯和心理。
請客吃飯,當主人的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叫“主隨客便”,有魚有肉,有葷有素,盡量滿足所有人的需求,禮數周全。還有一種叫“客隨主便”,但凡主人覺得好吃的,恨不得全都招呼到桌子上。看起來有點“霸道”,卻是實實在在地掏了心窩子,呈上的都是他認為最好的。姜文顯然屬于后者。
《一步之遙》有人說看不懂,他覺得有點可惜,但是也沒關系。因為《邪不壓正》肯定能懂。問他為什么這么篤定,他伸出一只手,把指頭豎起來,“我有五個手指頭,每個都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