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嫻
17歲那年,我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去北京讀大學,從此遠離故土,作為各種“漂”,在世界各地輾轉。
在此之前的時光,我都是在四川省中部一個叫內江的小城度過的。
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以美味的牛肉面和辛辣菜系而聞名。
一條蜿蜒的江水把城市分割為新舊兩個城區(qū)。
后來我到紐約讀書、工作,讀到一本叫《江城》的小說,講述一個美國人在四川小城度過的數(shù)年時光。那本書里的故事發(fā)生在四川的涪陵,那里的榨菜特別有名。涪陵距離內江不遠,同樣城中有江河,方言相近,民俗相似,讀來十分親切。
于是我也喜歡看賈樟柯的《三峽好人》,畢贛的《路邊野餐》。主角們?yōu)榱艘粋€目標,又似乎毫無目標地在城鎮(zhèn)與鄉(xiāng)野間游走,電影里的小城邊總是有一條江,和內江一樣。主角在山與水之間飄蕩著、行走著、尋找著。沒有什么特別的主題與內容,我卻情不自禁地看了好幾遍。
現(xiàn)在想來,這就是所謂的鄉(xiāng)愁吧。
無法抑制地想念自己選擇離開的故土,或許就是故土根植在血脈中的聯(lián)系,走遍世界,窮極一生也不能轉移。
年少的時候,我非常想離開這里。
我向往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向往著所有四川盆地之外的地方。那里有著與四川完全不同的風土人情,那里有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有發(fā)達的物質與文明,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新奇有趣的事物——書店、餐廳、劇院、博物館、歷史古跡、現(xiàn)代地標……多么復雜紛紜,令人目不暇接的世界。
相比外面世界的激勵與誘惑,小城的時光可算是貧瘠的。
我讀的初中坐落在城郊,從不高的圍墻望出去,可以看到茫茫的山野與蔥郁的農田。夏天蚊子很多,排水溝因為潮熱的濕氣返味,使得擁擠的教室里總是彌漫著大家習以為常的異味。
那時候,我就深切理解了什么叫“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覺其臭”。
總體上,我并不熱衷去學校。又有幾個小孩熱衷呢?
那時候,我家住得離學校很近。早上上課之前會拉一道預備鈴,10分鐘之后拉上課鈴,接著開始一天的課程。
我總是在家慢吞吞地吃早飯,聽到第一遍預備鈴響過,無法再拖,才施施然出門。蹚過門前一口幽深的暗井——那時候看過《午夜兇鈴》,總覺得這是一只幽幽的充滿惡意的眼睛,周圍沒有任何安全防護措施,其實很危險,然而在小地方,這樣的陷阱似乎比比皆是?;蛟S生活的范圍太小、變化太少,這些安全隱患幾乎成為日常生活的粗暴裝飾,大家直面陷阱、習以為常。一直到我畢業(yè)離開這里時,井口也還是在那里,毫不在乎地敞開著,倒是也不曾聽說有人掉下去過。
過了這口危險的井,走上一個不長的斜土坡,左拐,經過一家租書店、兩個零食小攤,學校大門就在眼前。進校門,上樓梯,走進教室門的那一刻,上課鈴剛好響起。
屢試不爽。
多年后隔壁班的同學告訴我,他們都拿我當?shù)诙李A備鈴用。看我經過窗口,就知道馬上要拉上課鈴了。
我至今還記得每次我走進教室時,已經站在講臺上準備開課的老師側著頭看我的樣子。旋而上課鈴響,值日生喊“起立”。一天學習的序幕就此拉開。
因為成績還算過得去,老師們對我的懶散與魯莽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我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中學時代的我尚沒有萌發(fā)性別意識。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fā),穿著肥短的校服,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小天地里。我的朋友不多,確切地說是聊得來的朋友不多,很少有人能夠理解我的奇思妙想和對外面世界的向往。
在那個沒有旅游、沒有網(wǎng)絡、沒有智能手機的時代,我與外界相連的唯一窗口就是書籍——來自小城的書店和租書屋。
我算是有些小聰明,初中課程不需要用心聽,也能考到年級前幾名。初中時代,關于學習的記憶不多,更多的是散漫的時光——上課時睡覺畫畫看閑書、在名為補課而實際上很寵溺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家里做完幾道難題之后看作為獎勵的電影DVD、和朋友在塵土飛揚的操場散步、去小賣部買零食、逃課去別人不常去的教學樓角落看漫畫打游戲、望著大片的天空吹牛發(fā)呆。
四川真的是個安逸舒適的地方。生活節(jié)奏緩慢,青山綠水,氣候宜人,供應各色美食。俗話說“少不入川”,外地人來了四川尚且不想走,四川人又為什么要離開呢?
我知道為什么。
小地方的天空是寂寞的,是真實而透明的藍,沒有超人,沒有飛行器,沒有超自然現(xiàn)象。白云按部就班地流動,太陽日日照常升起。
鄉(xiāng)鎮(zhèn)中學矮矮的圍墻,環(huán)抱著土坡上的平房教室,野草在亞熱帶潮濕的盛夏里瘋狂地生長。
與我走得最近的一個女生,和我有著共同的話題。
“你以后想做什么?”
“總之不要在這里。我想出去,看更大的世界。”
“我也是?!?/p>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只要好好讀書,就有機會去夢想的城市上大學,那樣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這就是懶散的我會認真面對考試的主要動力。
高中時候,好萊塢電影《紅磨坊》上映,我在小城唯一的電影院看了這部電影形式的音樂劇。
這是我第一次看音樂劇。
從此之后,我的腦海中便循環(huán)播放起主題曲中的這一句——“有一天我將飛翔,離開這里?!?/p>
等我真正學會飛翔,已經是10年之后。
我從北京輾轉去了紐約,在超人所在的島嶼上工作生活,這里的百老匯大街終年上演著可能是全世界最新也是最好的音樂劇。
以這里為新起點,我看到更大的世界,我取得了更高的學歷,考了新的律師執(zhí)照,游歷了很多地方,也學習了更多的技能:騎馬、駕車、舞劍、開飛機。
當時與我一同壓操場的朋友,后來也去了歐洲,開始了另一段新的人生。
小城出身的我,在國際大都市輾轉洗禮。曾經因為缺乏見識而多少有些自卑的我,沒承想,反倒是在漂泊世界的過程中,找回了自信。我經歷過貧窮困苦與落后,我知道如何應對艱辛磨難與混亂危險。
我獨自驅車從加拿大開回紐約,途中住在山中一家荒涼的汽車旅館;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暗巷,我被小混混攔住要搶錢;
在伊瓜蘇的偏僻車站,我嗅到空氣中的危險而提前離開;
面對猥瑣色情狂圖謀不軌,我提前一步予以反擊;
大量現(xiàn)金失竊,我語言不通地跟著警察勘查現(xiàn)場;
我獨自行走在世界最南端的荒原上,面對陰霾欲雪的天空;
我環(huán)球飛行路經埃及,被當?shù)剀婈爤F團包圍……
我昂首闊步地行走在據(jù)說治安狀況糟糕的紐約布朗克斯區(qū)、倫敦紅燈區(qū)和布宜諾斯艾利斯波卡區(qū),自己也驚訝于自己的鎮(zhèn)定與坦然。
那時候我才意識到,無論飛去多么遠的地方,我的根仍然深深扎在那座四川的小城鎮(zhèn)中。這個經歷過貧窮與混亂的小鎮(zhèn)少女,歷練出了見怪不怪的泰然自若。
我像很多因為高考而有機會前往大城市的“好學生”那樣,按部就班地讀書、工作,然后跟隨讀書與工作的機會去探索世界。同時,我也仍然是那個爬樹、上房、逃課、玩游戲的淘氣少女,時不時地從工作和生活的軌道中偏離出來,追尋心中的狂野夢想。
存在于時空另一端的小鎮(zhèn)少女,她好奇地張望著當時尚不明朗的未來,恐怕沒有想過,今后有一天,自己會生活在國際大都市——北京、上?;蚣~約。
她絕無法想象,自己可以親手駕駛飛機,飛越冰島噴發(fā)中的火山、肯尼亞非洲大草原奔跑的動物群、加拿大的因紐特人聚集區(qū)、格陵蘭島千萬年無人涉足的高原冰蓋、歐洲大陸繽紛的原野與蔚藍的海岸線、北非與中東的金色沙漠、亞洲的無邊綠意與海島、太平洋上的暴雨狂瀾。
少女仍然存活在我的心中,她仍然好奇地向外面的世界張望。
她想要探索銀河,她想要譜寫樂章,她想要一直向前走,看更多的新奇的風景與人們。
世界這么大。
她仍然走在實現(xiàn)夢想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