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
父母年近七旬,最遠(yuǎn)也就去了趟省城。母親近來經(jīng)常腿疼,去醫(yī)院查,說是半月板不行了。父親也查出了糖尿病。這讓我有些心慌,忽然覺得他們就這么老了。和弟弟商量后,決定趁著他們身體還吃得消,帶他們出去旅游,于是該安排工作的安排工作,該請假的請假,出行計劃終于定下來。
老家,一直是父親心頭的一塊傷。當(dāng)年因為矛盾離開至今,整整半個世紀(jì)了。
從莽撞少年到垂暮之年,父親對那片思念著又恨著的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生活著的親人一直念念不忘。
車子魚兒般地游弋在高速公路上,時值東北深秋,秋景正濃,絢爛的五花山呈現(xiàn)出淺紅、深紅、淺紫、深紫、橘黃、金黃、土黃、褐……這些顏色粗狂又細(xì)膩,奪目又內(nèi)斂,含蓄又張揚,它是東北的顏色。
從眼前閃過的還有沒來得及收割的莊稼、莊稼地里忙著收獲的農(nóng)人,農(nóng)人身邊悠閑地甩著尾巴偷嘴的黃?!@一切像織女織罷的錦緞鋪陳在東北的大地上,而這條新修的高速公路,就像錦緞上一條銀色的絲帶,貫穿整幅壯錦。
我想,到了老家我一定邀請那里陌生的親人,來看看我們東北的五花山吧,絕不比你們冬影里的姹紫嫣紅遜色!
坐在我身邊的母親側(cè)著頭看外面的秋景,看著看著便美了心情,哼唱起了小曲兒。而端坐在弟弟身邊的父親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淚就來了。說實話,我從沒見父親流過淚,況且是這樣流淚。我坐在側(cè)面看他,兩行晶瑩的淚珠磕磕絆絆地滾過蒼老的面頰,父親悄悄地抬起手臂擦去,手臂還沒落下淚珠又滾下來了。
淚水仿佛劃過我的心頭,我的鼻子也酸了。我沒有制止沒有察覺依然哼唱的母親,悄悄給父親遞過去面巾紙,并將手輕輕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淚珠滾落的速度更快了。
老陳,你看,那不是西南溝么?母親忽然指著窗外對父親說。
父親將濕潤的眼神放遠(yuǎn),接著便坐直了身軀說,對,是西南溝,接著伸出手指,你看,就是那片山坳,那里全是掃笤,春天養(yǎng)蜂人在那里趕花期,秋天我在那里割掃笤,一上午就割一大片,回去的時候都擔(dān)不動。一個秋天我割滿一院子,冬天可著勁兒地?zé)?。盡管弟弟放慢了車速,那片山坳還是很快過去了。父親拉回目光接著說:山坳那邊就是西南溝村,我割累了就去村里討水喝,村里人熱情,喝了水有時候還拉著吃上一頓午飯!
那你就吃?母親問。
嗯,父親回答,盛情難卻,再說,也餓。
那年你多大?母親問。
十六,父親說。
我也將目光放遠(yuǎn),似乎看見一個揮汗如雨的少年,在一片灌木叢中收割著貧瘠的歲月。
再往前,轉(zhuǎn)過這個山包,就是柳毛河了。父親接著說。
母親的頭立馬扭到窗外。
柳毛河我知道,那是母親從教的地方。在那個不斷變化著的小村里,母親一直工作至退休。
山包很快轉(zhuǎn)過去了,一個村落出現(xiàn)在眼前,一排排青磚紅瓦的房屋呈現(xiàn)在眼前。母親指著一排房子說,你們看,那是我們的學(xué)校,一大排的那一片是教室、辦公室。拐彎的那一排是寢室,我和安老師就是在那里住,那間寢室里有個火爐子,我們常在火爐子上煮玉米,蒸地瓜,還包餃子!
小村也被拋在了腦后,母親的頭向后扭著不肯轉(zhuǎn)回來。
而我的眼前,是曾經(jīng)年輕的母親,在一片朗朗的晨讀中夾著講義走進(jìn)教室。
母親的頭終于轉(zhuǎn)回來,她接著說,我經(jīng)常在課余帶著同學(xué)勤工儉學(xué)。就在學(xué)校后面那座山上擼掃笤籽。賣了錢買粉筆、墨汁。
有一年掃笤籽豐收了,價格卻低得可憐,于是我就帶著幾個力氣大的男同學(xué)去代馬溝賣掃笤籽。為了抄近路我們翻了山,真不好走,幾乎沒有路,我們憑著太陽的方向穿過茂密的樹林。大家累得幾乎癱軟,我就給同學(xué)們打氣:賣了錢,老師給你們買餅干吃!在那個連雜面餑餑都吃不上的年代,餅干對于孩子來說,實在是太大的誘惑了。
我們終于到達(dá)了目的地,也終于多賣了很多錢,我買了足夠的粉筆、墨汁,還買了地圖。把剩下的錢買了兩大包餅干,每人一塊,同學(xué)們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舔,舔一下砸吧一下嘴,然后把餅干舉到我嘴邊,老師,你嘗嘗,真甜。我永遠(yuǎn)忘不了他們的表情,那樣滿足幸福的表情。
剩下的餅干我細(xì)細(xì)數(shù)過,家里的同學(xué)每人一塊還剩下兩塊。在大家的建議下,我們決定把多出的兩塊送給沒有媽媽年齡最小的春暖。我用黃表紙包好那些餅干塞進(jìn)襯衣里,并把襯衣用褲帶扎緊。
結(jié)果回去的路上天色驟變,頃刻雷電交加大雨傾盆,大雨中還夾雜著冰雹,幾個同學(xué)被冰雹打得哭叫著往我咯吱窩里鉆。我不敢在樹林里停住腳步,大叫著他們的名字拖著他們不停地奔跑。
等我?guī)е瑢W(xué)們深一腳淺一腳穿過山林天都黑了,那時候雨也小了,我們不敢停留繼續(xù)狂奔。等我們一身泥水趕回村里都半夜了,所有的人都沒睡,舉著火把在村口迎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火光,我叫著,同學(xué)們,你們看,那火光!就要到家了,再加把勁吧!我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喊出了這句話的。說完這句話我?guī)缀醢c軟,幾個大一些的男同學(xué)攙住了我。
村長和村民都在村口,他們的面孔在焦急的光影里若隱若現(xiàn),還有其他同學(xué),他們叫著老師撲向我。掏出那包餅干的時候我哭了,餅干已經(jīng)被雨水泡成了一大團(tuán)面糊,它們丑陋地在我的掌心里滴著水。我抹一把眼淚用手指挖一塊面糊塞進(jìn)一個孩子嘴里,告訴他,這塊餅干是方形的,上面有波浪狀的花紋圈邊兒,中間有四個字“鈣奶餅干”。再挖一塊塞進(jìn)一個孩子嘴里,再告訴他,這塊餅干是圓的,上邊也有波浪形狀的花紋圈邊兒,中間也有四個字“鈣奶餅干”……
母親說,她是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臉上、頭上、身上全是青包的,那是冰雹砸的。
車?yán)锇察o了好一會兒。母親的敘述將我們帶回了那個久遠(yuǎn)的年代。
我遞給母親裝滿熱茶水的杯子,父親說,快到難望了。
難忘?
嗯。父親說,一個村子,我跋涉十幾個小時山路,來這里買過驢駒。
為啥叫難忘?真奇怪!
父親說,難望,難以望見。這個村子啊,隱藏在山坳里,從大路上經(jīng)過是看不見的。村是個好村,遮風(fēng)避雨的,就是地勢低洼,容易發(fā)水,那一年我來買驢駒就趕上發(fā)水了。
我交了買驢駒的錢天就晌午了,主家留我吃了飯再走,反正一下午的時間呢。結(jié)果飯沒吃完就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下到天黑也沒停,掌燈的時分開始發(fā)水了,一股一股山洪都朝難望匯聚而來。我跟著逃亡的村民在村長的指揮下,拉著我的驢駒抱著主家年幼的兒子朝山坡上跑。有一些舍不得家當(dāng)?shù)南朕D(zhuǎn)頭拿上些東西,轉(zhuǎn)回去就再沒回來。
賣給我驢駒的那家男人失去了母親和年幼的女兒。還有一頭大母驢。我在那里住了兩天,幫助他送了葬,臨走我留下了那頭小驢駒……
回去后你奶奶哭了,那頭驢駒是給我定親的聘禮啊。
我吃驚地轉(zhuǎn)頭看母親,母親笑了,她眨眨眼說,不是我,我可沒要過什么驢駒!我也笑了,對著母親淘氣地眨了眨眼睛說:幸好!
母親也淘氣地點點頭說,幸好!
我回過頭朝那個叫難望的地方看了又看,真沒有看到那個小村,真是難望啊。
難忘!
一個又一個村莊在眼前掠過,就像父親母親年輕的歲月掠過。我和弟弟靜靜地聽他們講那些村莊,和那些村莊與他們年輕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