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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純的心

2018-06-15 07:16:22阿航
上海文學(xu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長平

阿航

留白在小賓館里足不出戶待了兩日,每天看武俠片錄像帶,看得頭重腳輕,迷迷瞪瞪。在走廊過道上,留白碰見趙福蓮和楊顯微。這兩人和留白不同縣,隔壁縣的。在餐廳吃飯時,留白和她們搭過幾句話。留白了解到她們倆為親戚關(guān)系,趙福蓮是楊顯微嫂子。趙福蓮說,我們上街,你去嗎?留白說,不是說了么,盡量不要出去嘛。趙福蓮說,又不是坐班房,是個活人總是要走動的啊。

趙福蓮在街角電話亭給家里打電話。她手勢頗豐富,邊說話邊舞著手,做出好些動作。她打了個越洋電話,自然是打給她老公的,她手上的動作沒了,臉部的表情有變化……趙福蓮對楊顯微說,磁卡里還剩點錢,你打吧,出境后這卡就不能用了。楊顯微說該說的話你都說了,我就算了。趙福蓮把磁卡塞到留白手上說,你給家里報個平安吧。留白說到的當(dāng)天他已打過電話的。趙福蓮說,你這個人真古板哎,打過了就不可以打了?留白給家里打電話,沒說上兩句便“叮咚”一聲斷了線。

那之后,留白和這姑嫂倆有了交往。他們爬上小賓館樓頂,這兒有個廢棄的小游泳池,雜草從破裂的瓷磚縫里頑強生長出來,有幾株小草頭上頂著細碎的花朵。他們坐在廢游泳池的邊沿,看遠方的山巒,以及浮動的白云。趙福蓮說,我出來前看過地圖的,羅馬和米蘭距離不太遠。留白說,那是的,畢竟是同一個國家嘛,不過,那意大利的地形,很像一只靴子哎,長度很長的。趙福蓮說,羅馬在中央,不遠的。

熏風(fēng)拂面,一時間他們沉浸于對遠方未知世界的憧憬中。

留白點上一根煙。趙福蓮說,你學(xué)會抽煙了?留白說,在工廠里,大家都是大老粗,不抽煙……被人瞧不起的。趙福蓮點點頭說,這倒也是。一會兒后,趙福蓮帶笑意問道,你在工廠里,是不是把什么都學(xué)會了呀?留白看了一眼趙福蓮,他不曉得她指的是什么。一旁沒說話的楊顯微,像是明白了,她條件反射一般地迅速瞥了留白一眼,臉頰微紅。

楊顯微將目光停在了下頭戳上來的一個樹梢頭上。

留白從楊顯微的神態(tài)上猜出了一個大概。

趙福蓮看看留白,又看看楊顯微,說你們……懂我的意思了?那么留白我問你,你在老家有女朋友嗎?

留白沒說話,搖了搖頭。

趙福蓮笑著說道,我們家顯微人不錯吧?

楊顯微自然急了,她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哇,扯那沒用的干嗎!

趙福蓮道,好人有好報,一切都會順的,留白你有沒有覺得我這“福蓮”的名字與佛有緣?。?/p>

留白想了想說,是的。

類似的場景有過幾次。應(yīng)該說,趙福蓮她對留白是欣賞的;而楊顯微,她對留白是有點喜歡的吧,至少心里頭是那樣的。有次趙福蓮說道,留白你要是待在羅馬不自在什么的,你可以來米蘭,有我們一碗飯吃,總不會餓著你的啦。楊顯微說,我哥已經(jīng)把店開起來了。

留白在意大利除了那位不咸不淡的遠房堂親外,別無他人可投靠。她們這般說,于留白來講,自然是蠻暖心腸的。

一星期后,他們成行。

為什么要在這座邊境小鎮(zhèn)的小賓館里待上個把多星期呢?原來,這偷渡團伙是有規(guī)矩的,那就是每趟必要湊齊十人以上。這里頭有個經(jīng)濟核算問題,好理解。實際上到第四天時,人數(shù)就已經(jīng)有九位了。頭目不讓走,說再等等。第八天上,有兩位男人風(fēng)塵仆仆地抵達,這樣子便有十一人了。

負責(zé)這次帶隊的叫麻長平。他把大伙召集到一個房間里。普通的標間,涌入一堆人,顯得十分擁擠。麻長平說,都找地方坐下,我說幾點注意事項。有人掏出煙來,麻長平咳嗽一聲說道,煙就不要抽了。

房間里霎時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麻長平講那些注意事項時,留白走了神。留白主觀上肯定是想要把“注意事項”項項記牢的,但他就是走神了。那當(dāng)兒,他覺得自己是待在一艘船上,有種漂浮感,而四圍則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大家放心好了……麻長平話要講完了,他對今天所說的話小結(jié)道,這條線路,我們放出了不曉得多少人,無法統(tǒng)計,沒有一趟走不成功的,出去年頭早的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在歐洲發(fā)大財了……大家晚上一定要放心落膽地睡個好覺哦,明天才有精神頭的。

不能不說,麻長平的話頗鼓舞人心,讓人插上了理想的翅膀。

留白躺床上,腦子一刻沒停,胡思亂想。事到臨頭,他到底還是有些心慌了。說來也是奇怪,當(dāng)他腦子里頭出現(xiàn)趙福蓮的人影時,他的心便沒那么慌亂了。留白挖空心思地啟動腦子,讓自己的腦屏中出現(xiàn)一幅畫面:一條悠長的林間小徑,趙福蓮身穿裙子,從小徑那頭往這頭走來,十分地輕盈,老走不到頭的樣子……留白長舒一口氣,手心上的汗干了,他漸漸入睡。

第二天醒來,留白自己問自己,為什么會是趙福蓮而不是楊顯微呢?留白想了想后認為,許是“福蓮”這名字在起作用吧。趙福蓮說的沒錯,“福蓮”這名字與佛有緣呢,能起鎮(zhèn)靜作用。

吃早餐時,留白和趙福蓮、楊顯微同桌。趙福蓮問道,昨晚睡得好嗎?留白說還行吧,后半夜睡著了。楊顯微說,我們一個晚上……就沒怎么睡,盼著天亮又怕天亮……趙福蓮說,心里頭七上八下的。

留白覺得有點不真實。他是因為“看見”趙福蓮才定下神的。而趙福蓮本人,卻緊張得一夜沒睡好。這似乎說不通嘛。

趙福蓮道,留白,我是拿你當(dāng)兄弟看待的,我們兩個女的……路上還要你多多照顧的噢。留白覺察到,有股熱流從尾骨那搭兒涌上來,直抵腦門。留白咽下一口唾液說道,我盡量吧。

那是一個天高月小的夜晚。他們這撥人背著沉甸甸的雙肩包,悄無聲息地從小賓館側(cè)門魚貫而出,上了一輛面包車。

向?qū)б呀?jīng)在車上,此人膚色黝黑,小個子,本地少數(shù)民族。

麻長平與向?qū)Ы徽勥^幾句后,車子上路。

車子跑出小鎮(zhèn),沿著一條小公路開去。燈火越來越稀少,到后頭就沒了。

留在留白腦子里最后的一抹燈火,是在一座寺院里。寺院建在山腳,高出公路一截,庭院里的蠟燭光清晰可見。

這個印象非常深刻啊。

車子開始爬山,崎嶇的山路,窄、陡、彎道多。破舊的面包車老牛拉犁般地喘著粗氣,累得半死。這樣子持續(xù)有一個多小時,上頭天幕寬敞了——應(yīng)該是到了山上的一定高度了吧。

一會兒后,車子停下,車燈立馬熄滅了。麻長平壓低嗓音對大家說道,前頭是個村子,我們不進村……向?qū)热タ聪?,沒什么情況就走。

向?qū)萝嚊]走上幾步,他的人影子即被黑暗吞噬了。

幾袋煙工夫后,向?qū)缫粭l魚從暗地里游回來,他打了個手勢,大家依次下車,跟上他走。

向?qū)Т蝾^,麻長平殿后,每人手執(zhí)一根樹枝削成的拐棍,走進樹林子。這里頭愈發(fā)地暗,漆黑一片,名副其實地伸手不見五指。此時走路,靠的已經(jīng)不是眼睛,而是耳朵,以及其他方面的觸覺。

問題是走的還不是平緩的路,而是沒路的山坡什么的。而翻過山梁往下走,也不好走,有些路段,只能連滾帶爬滑下去……

行程中的其他就不扯了。說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一位叫孫祖耀的男人,行走時掉到了坎下,卡在一棵樹上,被向?qū)Ш屯宋楸錾淼膮枪膺_下去拉上,無大礙。第二件事,可說不算事兒。但留白認為這算事兒。留白他身體素質(zhì)一般,平日沒怎么鍛煉,雖年輕,一路上還是走得蠻吃力的。爬坡時,有人揪住了他衣擺。這樣子一來,留白不用說是更夠嗆了。

留白沒有甩開那只手。那只手,下山的時候松開,上山的時候伸過來……如此反復(fù)。留白“拖重”前行,口干舌燥;而他的心頭,卻泛起了一陣陣漪瀾。留白堅持沒回頭看(可能也看不清)。走在他后頭的人是趙福蓮和楊顯微,這點明白無誤。但是,究竟是哪一位揪住他的衣擺呢?

這個不算秘密的秘密,留白從未解開過。

到了一處流水淙淙的谷地,他們停歇下來。此地樹木相對不稠密,能見著天空了,那餅銅鈿大的月亮,灑下了一層淡薄的光。有了光,人的感知隨即恢復(fù)過來,原來周圍全都是蟲子的唧唧聲呢;風(fēng)吹過樹梢頭的嘩嘩聲由遠至近。

那位剛才揀回小命的孫祖耀,沒顧得上喘勻氣,便湊到向?qū)Ц皢柕?,那國境線……快到了嗎?沒等向?qū)Щ卮?,麻長平搶先說道,早就過來了呀。孫祖耀問,那……那鐵絲網(wǎng)呢?我們沒有翻越過鐵絲網(wǎng)啊。麻長平掏出香煙,一個個詢問過去,會抽的丟一根,不會抽的接著問下一個……趙福蓮說,也給我支吧。麻長平說,哦,我們南方人,會抽煙女人不多的噢。趙福蓮說,壓壓驚唄……你說,那鐵絲網(wǎng)是怎么回事呢?麻長平笑了,他說這崇山峻嶺要都攔鐵絲網(wǎng),那還得了!我對你們講哎,我們中國和緬甸關(guān)系鐵,國界線很寬松的。

向?qū)Р逶挼?,我們這兒的邊民,做個小買賣或走親訪友的,相互走動方便得很。

所有人都喜出望外。一路上的辛苦,值了啊。

與此同時,那疲倦感陣陣襲來。人的精神一松懈,如堤壩潰崩了一般,渾身上下一丁點力氣都沒了。大家就地癱倒,名副其實地“放心落膽”睡上了一覺。

就是到了緬甸這邊了,他們還是不能大搖大擺行路的。他們避開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仍然行走于鳥不拉屎的荒山野嶺中。為什么要這樣子呢?這個問題在事先,麻長平就已經(jīng)講過的。按他的說法(事實的確如此),緬甸這邊治安不好,趁火打劫的散兵游勇多如蝗蟲,一旦和他們遭遇上,身上攜帶的錢財不用說要歸零了,而且男的得吃拳頭,女的得遭強奸。這是一個方面。另外一個方面,來自緬甸的政府軍。緬甸的政府軍,如若逮到偷渡者,必定是要將之遣返,親手移交到中國邊防部隊手上。此乃慣例。

麻長平喟嘆道,正因為緬甸和中國關(guān)系鐵,他們才會對我們狠吶!

夜幕降臨,他們在一處地兒過夜。

剛卸下沉重的雙肩包,麻長平便問道,你們說說看,我們?yōu)槭裁匆x擇在這兒過夜?吳光達說,這兒有水,水是生命之源唄。麻長平說,你答對了大半,還有一小半,其實也是蠻重要的部分,你們再想想……大家面面相覷。

麻長平嘿嘿一笑說,這里頭是有名堂的……

留白轉(zhuǎn)頭尋找向?qū)А驅(qū)г诓贿h處砍樹——留白多少有點兒討厭麻長平賣關(guān)子。他本想直接問向?qū)У摹?/p>

留白問道,向?qū)г诟蓡??有人弱智一般答道,在砍樹。留白問道,樹砍來干嗎?另外一人答道,樹砍來派用場。留白再問道,樹砍來派什么用場……麻長平不禁惱羞成怒,他說留白你是不是故意打岔?太不懂規(guī)矩禮貌了吧!

好幾人發(fā)出笑聲。

麻長平正色道,我這是在傳授知識經(jīng)驗,是我這些年摸爬滾打得來的,你們當(dāng)兒戲……你們太好高騖遠了!

麻長平一如一只青蛙般氣鼓鼓的。趙福蓮笑笑說道,麻先生,留白只不過是個嫩頭孩子呀,你跟他計較干嘛。麻長平臉色好轉(zhuǎn),他說,我不會跟他計較的。

趙福蓮說,麻先生,你這個問題……我剛才想了想,就是不曉得說的對不對,如果說錯了,你別見笑噢。麻長平來了精神說,你只管開口!

趙福蓮說,這地方口子小里面大,應(yīng)該說是既隱蔽又空曠吧,至于它的好處么,我想得還不是很清楚呢……

麻長平頻頻點頭,他手拍大腿嚷道,福蓮居士,你真是福蓮居士呢……我就喜歡像你這樣的聰明女人……你其實已經(jīng)說得八九不離十了,說到那個點上了,我僅作補充一句,這隱蔽,是防止不可預(yù)測的意外,我們畢竟待在深山老林里是啵,又是別人的國家,不可預(yù)料的情況時有發(fā)生的……而空間寬敞,是為了防止野獸和毒蛇的侵襲了。

向?qū)Т钆镒?,麻長平生火,其他人去附近溪潭洗澡。

溪潭不大,深不見底。

吳光達學(xué)麻長平腔調(diào)說道,福蓮居士,你真是福蓮居士呢……我就喜歡像你這樣的聰明女人啊。趙福蓮笑著說道,吳哥,我這人……是不是有點賣弄了呀,下次一定注意。有人說,你為什么叫麻長平是“麻先生”,而叫吳光達“哥”呢?這里頭有沒有名堂?趙福蓮說,那要問吳哥了,吳哥,你是愿意我叫你先生呢?還是叫你哥?雖然月亮很小,能見度低,但誰都瞧出來了,吳光達一臉美滋滋的。

她們?nèi)慌模恰叭蔽溲b”下的水。也就是說,她們是穿著原先身上的衣服下到溪潭水里的?,F(xiàn)在,她們上來要換衣服了。有人便說道,你們只管換唄,這黑天黑地的什么都看不見。趙福蓮說,那可不行。另一人說,你們要是離開我們的視線,碰上野獸什么的,我們就沒法子相救了噢。趙福蓮說,不會的,你們肯定會救我們的。

三位女人往那頭走了幾步,站下猶豫了……那里頭是個死角,可避眼目。但是,面對一派的黑洞洞,她們著實害怕了。

溪潭里的男人嘻嘻哈哈,樂不可支。就有人問道,需要站崗放哨的嗎?

趙福蓮道,行啊。

一溪潭的男人,除吳光達和留白外,全都舉起手來,他們?nèi)碌?,請把這項光榮的任務(wù)交給我吧!

趙福蓮道,你們別鬧了……留白還是你過來吧。

向?qū)Т钇鹆藘蓚€棚子,材料為樹干和一種類似于芭蕉的葉子,有模有樣。棚子一大一小。向?qū)дf,男左女右,晚上方便可別走錯哦。

麻長平燃起了一堆火,火光飄忽,茫茫黑夜一滴紅,煞是好看。

接下來,向?qū)г诨鸲岩粋?cè)搭起一架晾衣桿。大家把洗過的衣服一一晾上。在火光的映照下,衣服上的水蒸氣一縷縷冒上來。

留白坐于火堆旁,覺得這種場景讓人著迷。

麻長平攜帶有一只精致的紫銅水壺,一只保暖杯。麻長平道,本人沒有酒癮有茶癮呢。麻長平吃片餅干喝口茶水,十分愜意的樣子。麻長平問道,你們……誰要喝茶就吭一聲,我這可是上好的普洱茶哦。有人說又沒有杯子。麻長平道,在這荒郊野外還窮講究呀,本人雖然面黃肌瘦,但絕對沒毛病的。有人接過杯子喝了兩口,一抹嘴巴說道,喝熱茶和喝冷水,真是天差地別??!麻長平腦袋朝向趙福蓮問道,福蓮居士,你不喝幾口?趙福蓮說,我沒喝茶習(xí)慣的。麻長平道,這你就不懂了哦,你說自己和佛有緣,我對你說,這喝茶和佛的緣分才叫深呢。

那天晚上,麻長平另有一個舉止,讓人覺得稍許意外。麻長平帶上水壺?zé)莶枋裁吹模m說名堂多了點,但尚屬合情合理之范圍??伤S身攜帶了一副三十二張的骨牌,這就有點不那么好解釋了。大家吃過東西,正提了屁股要去棚子睡覺,麻長平在后頭說道,哪位愿意留下來嗎?陪我玩把骨牌九。有人站下轉(zhuǎn)身問道,你帶撲克了?麻長平道,正宗的骨牌,撲克牌不行,容易作弊……我這副骨牌可是老貨呢,過去大戶人家玩的。麻長平邊說邊從雙肩包里摸出一只小布口袋,將里頭的骨牌和骰子一古腦倒在一張舊報紙上。麻長平道,小賭怡情哪,吃飽喝足,物質(zhì)享受過了,該當(dāng)精神享受一下了啊。有幾位敷衍道,明天吧,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今天困死了啊。

按照“路線圖”,他們這撥人于第二天的傍晚,即可抵達那座小村莊。在小村莊的一戶人家睡上一覺,次日搭乘交通工具(先牛車,后汽車)前往仰光。到仰光后,他們將搭乘班機經(jīng)由德國柏林轉(zhuǎn)機,飛往匈牙利的布達佩斯(當(dāng)年匈牙利為免簽證國家)。有了匈牙利這塊東歐跳板,那么,一切都好商量了。屆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各奔前程,投奔你該去的地方就得了。

事情的變故發(fā)生在第二天的中午。

經(jīng)過一夜的深度睡眠后,每人的精神面貌頗好,臉色紅潤,神清氣爽,手腳麻利。簡單吃了點東西后,他們即出發(fā)了。

留白落下了幾步,回頭朝“露營地”張望。今天早上起來一看,昨天搭的兩座棚子,別說有多好看了,綠盈盈的,棱角分明而規(guī)整,儼然如童話世界里頭的一道景觀。留白畢竟少見多怪,難免多看了幾眼。

向?qū)мD(zhuǎn)過頭催促道,跟上,天黑前要到目的地的哦。

向?qū)俏徊簧蒲赞o的人,可那天在路上,他卻沒少說話,人也較為活絡(luò)。向?qū)У?,你們說,白米飯好吃嗎?大家眾口一致地說道,好吃。向?qū)У?,紅燒肉好吃嗎?這回大家整齊劃一地叫道,好吃!向?qū)У?,我們加緊趕路,早到早吃白米飯、紅燒肉,大家說好不好?。看蠹液鸬?,好!吳光達說,我當(dāng)兵出身,要不我們就來部隊的那套吧,唱唱歌,唱幾首嘹亮軍歌,保證精神抖擻,能提速前進!

麻長平道,那不合適吧。

吳光達問,有什么不合適?

麻長平不語。

向?qū)дf,主要是萬一被人聽見,通風(fēng)報信的話……要誤事。

這的確是個理由。但吳光達臉上仍顯示出了不爽和不屑的表情。

再說那位向?qū)?。前面提及過,向?qū)俏蛔鍪卤仍捳Z多的人。一般情況下,他做事前不解釋,默默地去做,做完事同樣不多話,不喜好宣揚……但那天上午他的情形,卻不大相同,他變得喜歡說話,而且是和女人搭訕。

向?qū)湎聰?shù)步,湊近三位女人問道,你們想吃水果嗎?那位瘦高個兒的梁秀彩揚臉反問道,你說什么……水果?向?qū)Р粺o得意地說道,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這林子里頭,本身就是個天然果園嘛,你們說好了,是要吃甜水果還是酸水果?

三個女人如白癡一般地歡呼雀躍。

向?qū)苓M樹林子,沒多大工夫即采摘來一兜野果子。野果子有好幾樣,大多微甜帶酸或微甜帶澀。有一種野果吃了滿口烏牙,形同大煙鬼;有一種吃過后則“口吐鮮血”,十分地駭人。

男同胞很快加入了行列,在向?qū)У闹更c下,辨識野果子,狼吞虎咽吃野果子。樹林子里頭,充盈著不盡的歡聲笑語。

當(dāng)事情發(fā)生之后,留白腦子里頭常會回憶起這一幕。

留白沒法子弄明白這些事情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guān)聯(lián),或者冥冥之中,是否當(dāng)真有個什么物什在掌控蕓蕓眾生的?但詭異的氣息肯定是有的,看不見摸不著,它彌漫于空氣之中。

接近中午時分,他們遇到了一條溪流。對于溪流的出現(xiàn),向?qū)ё匀粺o一點意外了。向?qū)гf過,這條線路他跑了不下五十趟。對于這一帶地形,他早已爛熟于心,哪兒有條溝壑,哪兒有道溪流,以及方方面面的地貌慨況,他均胸有成竹的。然而今天,老革命碰到了新問題,這溪流膨脹了,水的流量增大了……許是前幾日這帶下過暴雨的緣故罷。

大家還是累了,一見眼前橫著一道無法跨越的溪流,索性一屁股打在地上,七嘴八舌說到吃飯時辰了,吃點東西再作計較吧。向?qū)Щ謴?fù)常態(tài),他悶聲不響地往溪流的上游走去,山勢陡峭,但見他猿猴樣地攀爬了上去。沒多大工夫——也不曉得他是怎么下來的——向?qū)ё叩搅舜蠹腋?。向?qū)дf,我再去那頭看看。

向?qū)Щ貋碚f,底下有段樹木橫在溪道上,可以過人。大家抬起屁股跟隨向?qū)紫伦?。到了那里,大家看見有截七八米長度的樹木卡在溪流亂石堆里。有人不無擔(dān)心說道,那木頭一半在水里,水流這么急,怎么過得去噢?向?qū)д諛記]開腔,他三下五除二下到了坎下。

向?qū)Р仍谀墙啬绢^上試了試說,不會滑動,我先過。說著向?qū)磔p如燕,蜻蜓點水一般地就過去了。向?qū)г谙髂沁呎f道,沒事,一個一個來吧。

溪流這邊,一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遲疑不決。底下的那截木頭,因卡在巖石縫里,牢固該當(dāng)是不成問題的。但至少有一半木頭吧,是戳在水下面的,水流湍急,浪花翻滾,令人眩目。

片刻后,吳光達一拍胸膛嚷道,讓我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吧,誰叫老叔公是當(dāng)兵人出身呢!吳光達“胚架”大個,他鐵塔一樣地往前移動,順利過去了。

這個頭一開,便有人接著跟上了。

向?qū)γ课贿^“獨木橋”的提醒道,朝前方看,別看底下。

楊顯微小腿肚子發(fā)抖,一臉冷汗——這樣子就出事了。如同慢鏡頭似的,隨著楊顯微的一聲尖叫,她的身子緩慢地倒向了水里——眨眼間——她即被白嘩嘩的水流給覆蓋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倒吸了一口冷氣。

趙福蓮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留白當(dāng)時腦子尚算清醒,他拔腿就往下頭跑,跑出十多米吧,他看見了楊顯微的頭發(fā)在水面上半浮半沉……這兒的水勢沒那么兇猛了……留白攏嘴大聲喊道,顯微,有根樹根,就在你前面一點點,你抓住它……楊顯微死命一蹬,仰起臉,眼睛仍緊閉,嘴巴似乎仍在“咕?!蓖趟?。她無意識地張牙舞爪……倒是讓她陰差陽錯地抓住那根裸露在外的樹根了。

眼前的難處是那地方下不去,是處峭壁。向?qū)苓^來看上一眼,說得從上頭下去。向?qū)н呁项^跑邊脫去衣褲,動作緊湊麻利。向?qū)哪墙啬绢^的位置下去(僅那兒有個缺口),蹚入水中。向?qū)б幌滤?,大家?guī)缀跬瑫r松了口氣。

向?qū)胨畷r,但見他嘴巴咧了一下,而后打了個趔趄。向?qū)дf,吃巖刀了。所謂“巖刀”,指的是鋒利的石頭,向?qū)У哪_怕是踩到鋒利的石頭上了。麻長平趕忙問道,要緊嗎?向?qū)С渡系娜诵π?,沒有作答,但似乎又回答了一切。留白憑空就看見了一絲絲紅色液體隨了水流往下游飄去……不過,他當(dāng)即便想到了,水流如此奔騰不息,水量如此充沛,難道能看得見血嗎?

留白跑回原處,見楊顯微仍然老樣子,死死抓住救命樹根,身子漂浮于水面,略有下沉樣子。留白湊近癱倒在地的趙福蓮耳旁說道,沒事了,向?qū)яR上會過來救顯微。

當(dāng)時,留白可說是目不錯珠地盯在楊顯微身上。故而,對于向?qū)窃趺础跋А钡舻?,他一無所知,一頭霧水。

大概有個一兩分鐘吧,有人突然嚷道,向?qū)瞬灰娏耍×舭滋鹉?,眼睛往溪流上掃,溪流上?dāng)真空空如也,除了翻滾的水浪還是翻滾的水浪。

片刻沉默過后,麻長平問道,向?qū)四兀?/p>

吳光達用見多識廣的口吻答道,玩了唄。

麻長平將信將疑語氣問道,玩什么?

吳光達道,撈魚唄,說不定我們中飯就有魚湯喝了哈。

足足十分鐘過去,向?qū)нB個人影子都沒有。趙福蓮再次癱倒,她這次是軟綿綿地跪在了地上。趙福蓮說,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妹妹啊……趙福蓮那對哀傷的眼睛從每個人的臉面上帶過。留白脊背發(fā)涼,他認定趙福蓮的眼睛在他臉上停頓了一下。

留白事后想,自己當(dāng)時是從哪兒來的勇氣和膽量??!留白是個膽小如鼠的人。但另一方面,他的性情中又有一種可說“渾然天成”的東西。或許,正是他身上的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使得他站出來的吧。

留白說,蓮姐,我去。

留白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那個缺口處。留白一點沒慌亂,他有條不紊地脫下衣服和褲子,并褪下了手腕上的手表。留白沒有如向?qū)菢盂徣胨?,而是直接撲了進去。借著水流的沖力,沒兩下子,留白即到了楊顯微身旁。

留白鎮(zhèn)定自若,他試著拿腳尖踮了一下,居然水只到齊胸深。留白托住楊顯微,用一只手使勁劃水,兩人鴨子一樣移動。壓根兒談不上有何驚心動魄,連讓岸上的人吊一吊心都沒有——他們輕輕松松地上來了。

大家的心情依然是壓抑的。但到底楊顯微上了岸,人們的臉面柔和了許多。趙福蓮和楊顯微緊緊地摟抱作一團。楊顯微抽泣;趙福蓮笑一聲哭一聲,一驚一乍。

吳光達拍拍留白肩膀說道,你小子看不出來嘛。

有人接腔道,這叫真人不露相哦。

麻長平哭喪著臉從那頭走過來,他說這下可以肯定了,外頭那里……是斷崖,有支瀑布……向?qū)楸源笠饬税 ?/p>

向?qū)н@位“大山之子”,沒料想竟在小水溝里翻了船。

孫祖耀講了句良心話,他說向?qū)Ш萌四?,默默做事,走前還教了我們怎樣認野果呢。

有人輕飄飄說道,認識野果用處不大吧,這輩子誰還再來這深山老林哇。

麻長平道,話不要說滿了……有些事可不好說的哦。

吳光達道,我提個建議,我們?nèi)w對向?qū)昼姲伞?/p>

大家自覺地站到溪道旁,列成橫隊,垂下頭顱靜默。

留白的擔(dān)心成了事實。雖說,那層紙仍未捅破,麻長平也強撐在那里,該干嗎干嗎的,擔(dān)負起了領(lǐng)隊和向?qū)У碾p重責(zé)任。但事實擺在那里,當(dāng)天晚上他們沒能抵達那座村莊。

在一處“符合露宿條件”的地兒,麻長平道,我們在這兒過夜吧。

說來也怪,一路過來,竟沒人問過麻長平認不認得路。這或許是出于兩種原因,一種是對麻長平的信賴,麻長平不是隔三岔五帶人過來的么,他理應(yīng)認得路的,就沒必要多問了;另外一種,是已經(jīng)明白麻長平不認得路的。但是,在這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深山老林里,麻長平可說是他們唯一的依靠——哪怕他并不靠譜——可總比完全“見底”強吧。既然心里還抱有那么一絲絲不成希望的希望,那就讓這一絲“希望”存活下去吧。

現(xiàn)在,他們要在這兒過夜了——而不是在那個有“白米飯、紅燒肉”吃的村莊里——終于有人忍不住問麻長平道,我們今天,有沒有走冤枉路?。柯殚L平道,是走冤枉路了,本來翻過那邊那座山是對的……沒事,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唄。

棚子是沒人搭了。麻長平照樣生起一堆火,泡茶喝。

有兩人不曉得是出于何種心態(tài)(是討好麻長平?),提頭道,麻長平,你不是帶骨牌了么,玩幾盤唄。

麻長平道,也是,山里夜頭長,玩幾盤就玩幾盤啦。

留白和其他人正要離去找地兒躺下,那兩人中的一位把他叫住,說留白你湊個腳吧。麻長平說他小年輕,就別叫他了吧,可以空一門的嘛。那人道,空門沒人抓牌玩不爽的。

玩骨牌九,留白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他還有點小貪頭的呢。留白在工廠里,抽煙喝酒學(xué)會了,骨牌九也學(xué)會了。他們工友之間賭的是飯菜票,贏了端兩碗肉吃,滿嘴油膩膩的;輸了買兩毛錢小白菜下飯,清湯寡水的。

麻長平舞著手再三強調(diào)道,我們娛樂、娛樂,消磨時間為主,不要押大了哦。然而賭博這等事兒,是不太好控制的。尤其是輸?shù)囊环?,腦子里頭頑固不化地想著要翻本,不知不覺之中,就漸漸押得大了。

自然是莊家麻長平贏了。

留白輸最少,一張百元美鈔沒了。留白肯定非有錢的主了,他身上共有三百美金,是憑護照去銀行兌換來帶在身邊以應(yīng)急用的?,F(xiàn)在其中的一張被麻長平收入囊中了。

留白仰天躺在草堆上,無比沮喪。

第三天上,有人所帶干糧吃完了。他們開始采摘野果充饑。

而他們?nèi)栽谏缴洗蜣D(zhuǎn)。每一座山皆大同小異,巍巍然龐然大物,森森然樹木茂盛,要翻越過去需花九牛二虎之力。翻越過來了,眼前橫亙著的還是一模一樣的大山。在高處放眼望去,大山波浪般起伏,連綿不絕。此等情形,叫人絕望!

第四天上,趙福蓮她們沒吃的東西了。趙福蓮和楊顯微,均為弱女子,背不動,雙肩包里塞的食物比較少。好在她們吃的也少,才堅持到了第四天。

楊顯微自從那天落水受驚嚇后,身體一直病怏怏的,有氣沒力。趙福蓮愁眉苦臉,她對留白說道,顯微身體虛弱,如再沒東西吃的話,怎么得了噢……留白背包里剩下最后一筒月餅,他拿出兩只……趙福蓮伸手接時,他卻將左手的八只遞給了她。

第五天上,幾乎所有人都“彈盡糧絕”了。

這天午后,他們翻越過一座山,沒走上幾步——看見對面山的半山腰處,有幢黑乎乎的屋子!大家如同打了雞血針似的興奮不已,一張張缺少血氣的臉面上泛起了紅光。

花了兩個來小時,他們抵達那幢屋子。

畢竟是人間煙火的地兒?。∧橇魉暵爜硎侨岷偷?、親切的;鳥語之啁啾,清麗、清新,帶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山上樹木密集,但那都是瘋長的野木,讓人望而生畏——而這兒的庭院里,長著兩株分明為人類所種植的板栗樹(可惜樹上沒栗子)。這樣子一副格局,其居家的氣息無疑是濃郁的了。

可屋前屋后沒見人影。沒人不打緊,有吃的東西就行,但吃的東西也沒有。他們急不可待地搜遍了屋子每個角落,連灶前的灰燼都翻了一遍,弄得滿屋子塵土飛揚……到頭來,竟沒尋到一粒糧食。

這戶山民搬遷時,把所有吃的東西都帶走了。

附近有開墾出來的山地,雜草已齊腰深了。大家一窩蜂地跑過去。他們拿腳猛踩一氣雜亂無章的野草,在堅硬如鐵的地皮上用手刨、用木棍撬或操起其他什么物什,尋找落在地里的一切能填肚子的東西,收獲甚微。吳光達將一顆業(yè)已長芽、發(fā)綠的小土豆丟進嘴巴里,咂嘴道,這是大貓(老虎)吃只蝴蝶呢。

晚上,大家住在屋子里。留白另辟蹊徑,睡在屋子邊上的棚屋里。這座由茅草搭建的棚屋,先前想必是關(guān)畜生的吧,有股淡淡的牛糞氣味。在那個時辰里,留白竟覺得連牛糞的氣味都是好聞的,好像與糧食也有搭邊似的。

棚屋已坍塌大半。留白縮于靠巖墻的一側(cè),上頭的茅草剛好可將身子覆蓋住,不用吃露水。

說來真是造化呢。留白夜半翻身放屁時,被一個物什硌了一下……他自然就處于半睡半醒狀態(tài)了。半睡半醒的留白受本能驅(qū)使,心里想:要是個吃的東西那該多好哇!于是,他順手一摸,摸到了個扁圓家伙。留白猛地一激靈,彈簧一樣地彈了起來。

還真天上掉餡餅啊!

留白雙手捧起那只沉甸甸的金瓜(南瓜),渾身篩糠一般地抖個不停。這只金瓜的瓜蒂上,尚連著枯萎的瓜藤。按推測,山民在棚屋旁邊栽種了金瓜秧,瓜藤爬上棚屋屋頂,昂首怒放金黃花朵,結(jié)果累累。山民搬遷走時,這只金瓜要么還未生成,要么頂多拳頭般大小,被忽略掉了。金瓜越長越大,壓垮了棚屋(也許沒那么厲害吧),落在了棚屋里頭。這只金瓜皮相完好,沒有破損,沒有腐爛。這許是金瓜剛好掉落在草堆上,再加上沒有風(fēng)吹雨打的緣故吧。

留白饑不擇食,他捧著金瓜二話不說即啃吃起來。金瓜里頭那些絲絲縷縷叫瓤子什么的物什、連同金瓜籽,留白全沒吐出來,一古腦地吞進肚子里去了。留白心想,這叫吃蛇不吐骨,徹底干凈呢。

吃了一半光景,留白喉嚨突然被東西卡住了似的,不蠕動了。留白的眼前走出兩個人影兒——不用說,這兩人便是趙福蓮和楊顯微了。

留白放下剩余的一半金瓜,拿袖口抹了一把嘴巴。留白從棚屋出來,睜大眼珠朝遠方眺望,以為能尋找到天邊的朝陽冒頂,屁都沒有。這時他才想起抬腕瞧夜光表,早嘞。

早上,大家陸續(xù)爬起,幾乎都掛著張苦瓜臉。麻長平來回走動幾步,他顯然在搜腸刮肚尋找詞兒。麻長平道,我已經(jīng)把話對大家講明了,講清楚了,我們目前……迷路了……我們待在原地不動是個死,走也是死……但走的話,那死的比例要小,活的比例相對就大了,世間的事情說不定的,古人還說嘛,柳暗花明又一村,對了,只要碰到有煙火的村子,我們就可以吃飽飯,吃飽飯不就有辦法了么。

有人說,主要是走不動了呀。

另一人說,我兩天只吃幾顆野果,肚皮貼到后背上了……實在是沒一點力氣了啊。

麻長平道,要不這樣吧,今天我們集體行動,能走多少算多少,我是這樣子想的,既然這里有幢屋子,總不是孤立的吧,不可能一戶人家單獨住這兒的吧,說不定旁近就有其他屋子的……要是運氣不好,今天沒碰到人,明天、明天我們另作安排,分頭出去找,走不動的人留在大本營,那樣成功的概率要大一些,你們認為這樣子行嗎?

有幾人說也只能這樣了啊。

麻長平發(fā)覺在場的人少了,便問道,那趙福蓮姑嫂、還有那個留白,人在哪里?

留白和趙福蓮姑嫂,躲在附近的一片樹林子里頭吃金瓜。嚴格來講,是趙福蓮和楊顯微在吃,留白望風(fēng),留意著屋子這邊是否有人過來。

一大早,太陽剛露出一層橘子皮樣的光芒,留白便去找她們了。趙福蓮坐在山民丟棄的一只三條腿凳子上梳頭,練瑜伽似的姿勢。楊顯微躺在亂草堆上,面色蒼白,發(fā)絲枯黃。留白低聲說道,我在左邊樹林等你們,有吃的東西。

留白將半只金瓜掰作了數(shù)塊。趙福蓮和楊顯微過來,一看是生金瓜,有點兒失望。趙福蓮道,這金瓜不燒熟,怎么吃噢。留白道,保命要緊,金瓜營養(yǎng)好著呢,快吃吧。趙福蓮道,我曉得留白你是一番好心,是從口嘴里省下給我們吃的……趙福蓮邊說邊拿起一塊金瓜咬上一小口,說甜絲絲的,蠻好吃。楊顯微拿過來吃,吃得津津有味。楊顯微吃了金瓜后,面色漸漸走紅,眼珠子靈活了不少,不再是白的多黑的少了。

這第六天的行程,毫無名堂可言。不過話又說回來,像他們這撥餓著肚皮——早先又沒經(jīng)過“野外生存”訓(xùn)練的人——拖泥帶水的能走出幾步路呢?范圍相當(dāng)有限。既然身在彈丸之地內(nèi),那奇跡自然也就不可能發(fā)生了。

對趙福蓮和楊顯微來說,她們在今天的路上,還聽了一籮筐閑言碎語,受了半肚子的氣。

孫祖耀餓得差不多只剩半條命了,但他的嘴巴還是沒空閑,不饒人。孫祖耀道,有些人……就是害人精,碰到這號人,不晦氣也得晦氣……

孫祖耀一提頭,便有人接嘴道,是啊,我們今天落到這步田地,生死未卜,不是我們自己前世作孽的結(jié)果,而是人家作孽連帶上我們了啊。

孫祖耀挑明道,要是向?qū)槐蝗送舷滤畞G了命……我們早已乘上飛機了,就是還沒上機,人也早在仰光小酒咪咪了。

楊顯微氣得臉色鐵青,要哭的樣子。

趙福蓮低聲對她說道,別理他們。

這話被孫祖耀聽見了。孫祖耀道,是啊,不理睬最大是啵,連聲道歉都沒有,這做人做得太自私了吧,太沒道德品質(zhì)了吧,我把話講明哦,我就是做鬼……也要拖個人墊棺材的!

趙福蓮脫口說道,你們不能……怪我們頭上的,誰詛咒人誰不得好報!

這時,那位從未見他說過什么話的周鵬開腔了,他說情況已經(jīng)是這么個情況了,讓人發(fā)下牢騷也沒什么不可以吧。

本來,留白他想幫腔趙福蓮幾句的,他嘴拙,一時還沒想出妥當(dāng)詞兒,不曉得怎么說好?,F(xiàn)在周鵬開口說了話,事情便有所不同了。

說句實話,在這撥人中,如果說有讓留白畏懼的人的話,那么,此人非周鵬莫屬了。

周鵬不茍言笑,面無表情。而且,他并非浙南一帶人氏,屬“外省人”。浙南一帶往往把所有外地人統(tǒng)稱為“外省人”,這里頭包含有生疏、冷漠和無從捉摸的意味。

不過在這里,事情并沒有那么糟糕。周鵬是和吳光達一塊兒來的——他們倆也就是最后那天抵達的那兩個男人。吳光達為浙南人氏,這就有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了。

在這里,有關(guān)麻長平的“牌局”,也得拿出來說說。

留白本人,自那天輸了一百美金后,他就不敢再碰了。況且,當(dāng)有人叫留白湊個腳時,麻長平也會說道,別叫他了,嫩頭孩子輸了要跳崖的。

留白沒參賭,大致情況他還是曉得一二的。麻長平這個坐莊的,贏為大面,輸時輸不多,贏時贏大把。參賭的人常有換動,今天這幾位,明天那幾位,反正夜夜都能湊齊的。誰輸誰贏,第二天看臉色最清楚,一目了然。臉色灰暗,昨晚必定輸了;臉色泛光或故作常態(tài)狀的,不是贏了就是本保牢了。有句話是這么說的,打賭沒輸就算贏了。因為,免費讓你娛樂了唄。故此,能夠保本并非易事啊。

到了第十一天上,參賭者脖子上掛的、手上戴的金器、手表之類,以及內(nèi)兜里頭的外幣等等,差不多全數(shù)歸到了麻長平手中。

“牌局”自然而然地告一段落。

這樁事兒出奇不出奇?肯定出奇啦。但曉得這里頭的田螺內(nèi)底彎后,又不足為怪了。原來,麻長平是用食物來引誘他人參賭的。據(jù)說,麻長平的雙肩包里,碼實了壓縮餅干。參與“牌局”的人,可以分到幾片壓縮餅干吃。在饑餓的日子里,所謂金器、紙幣什么的,乃身外之物也;壓縮餅干才是硬道理啊。

有關(guān)“吃”的問題,這里頭有個秘密,留白一直蒙在鼓里(后來他知曉了)。麻長平用壓縮餅干引誘他人打賭,參與打賭的人有壓縮餅干吃,這點留白是曉得的。留白當(dāng)時不曉得的是,那些沒有參與打賭的人,他們同樣也從麻長平那里得到壓縮餅干了。沒有參與賭博的人,除三位女的,另有吳光達和周鵬。麻長平分別給他們壓縮餅干,說餅干不多,沒法子都給的,就不要對別人說了哦。

吃到餅干的人,除非腦子進水了才會對人講呢。故此,他們?nèi)巳硕甲龅搅耸乜谌缙俊?/p>

唯一沒有壓縮餅干吃的人,只有留白一個人。留白事后分析,這大概與他曾經(jīng)賭過后來又沒賭的情況有關(guān)吧。因為,具備這種“特殊情況”的,只有他一人。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那幾天日子里,留白打死了一條蛇——足有四斤多凈肉呢。

那天,三個女的踅入一處樹林子小解。留白照例“站崗放哨”。突然,三個女的提著褲子沒命地逃出來,嘴上嚷道,蛇、蛇……留白一聽到“蛇”這個詞兒,心花怒放!在饑腸轆轆的當(dāng)口,“蛇”簡直就美味佳肴的代名詞啊。

對于打蛇,留白是有點小經(jīng)驗的。他當(dāng)年在工廠下鄉(xiāng)修機器時,田頭地角常有蛇碰到。而每次碰到蛇,留白猶如一只好斗的小公雞,羽毛豎起,精神煥發(fā)。留白手執(zhí)柔韌適度的樹枝條,窮追不舍,非把碰見的蛇打死不可。打蛇的技巧,叫打蛇打七寸,其實也就是蛇脖子那搭兒了。只要拿樹枝條在那兒輕輕一抽,蛇即動彈不了了。

剝蛇皮的程序是,先將蛇頭釘在木板上,再拿刀子圍繞蛇脖子劃上一圈,然后就可以把蛇皮利索地拉下了。褪了皮的蛇特別干凈,泛著青白色的幽光,只有一溜腸子什么的,用手指一撮,即拿下了。里頭的蛇膽,可不能丟哦。據(jù)說蛇膽具有“清火明目”之功效,故而留白每回都將蛇膽和白酒混合了生吞下去(白酒消毒,可殺死寄生蟲)。

蛇肉的美味,妙不可言。

人家是怎么做蛇肉的就不去管了。留白的方法是將剁成一段段的蛇肉放清水里煮,擱生姜、大蒜,同時放上一把米。擱生姜、大蒜為去腥,好理解,但放一把米是什么意思呢?原來,這放米是測試蛇肉是否有毒的土方法呢。煮爛的米如變黑了,那就說明這蛇肉是有毒的,不能吃。

煮蛇肉的那鍋湯奶油似的,稠糊,相當(dāng)?shù)仵r美,據(jù)說對皮膚大有裨益——那就先喝上一碗唄。煮熟的蛇肉拿來炒,爆炒幾分鐘,而后澆上醬油、黃酒,以及放少量的糖。蓋上鍋蓋文火燜透。香氣飄溢出來,擋都擋不住,沖出屋外,街坊鄰居嘖嘖稱奇,紛紛高聲問道,這戶人家燒什么好吃的哇,這么香,香死了!

那天的情形,自然天差地別了。留白將蛇切成幾大段,拿樹枝戳住放火上烤,連鹽都沒一粒。但那個香氣仍然不得了,是一股子的焦香味,直撲鼻腔,經(jīng)久不散。

三位女人一直沒走,她們饒有興致地看著留白忙乎。留白將烤熟的蛇肉遞給趙福蓮,趙福蓮含笑搖搖頭;留白遞給楊顯微,楊顯微擺手說我不想吃;留白遞給梁秀彩,梁秀彩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我不敢吃。現(xiàn)在看來,留白實在是個大笨蛋呢,簡直傻透了!他當(dāng)時怎么就沒多打幾個問號呀?要是她們餓著肚子,面對這香噴噴的蛇肉,能裝矜持么?能假斯文么?原來她們是吃過耐餓、管用的壓縮餅干的啊。

第十二天,他們終于見到了人煙——一個只有三戶人家的小村子。

麻長平說,今天我做東請客,請大家飽餐一頓……不容易啊這段日子,居然沒餓死一個人……真的是一個生命的奇跡??!

麻長平拿贏來的一件皮襖和山民交換吃的。麻長平會這邊的話,交流不成問題。山民搖頭道,這兒天氣熱,這衣服不能穿的。麻長平道,這皮襖是小羊羔的皮做的,又輕又軟又暖和,可值錢了……另一位山民將皮襖拿過去穿在身上,一會兒便熱的面紅耳脹,額門汗星子點點。他說太熱了、太熱了,氣都出不來,不能穿的。麻長平說,這么薄的衣服這么熱,說明這皮襖保暖性好呀,我對你們說,這皮襖你們穿可惜了,這山里頭穿給誰看哇……趕集時,你們把這皮襖拿到集市去賣,保證能賣個好價錢,我不瞞你們說,這皮襖值一頭牛的價呢!

值一頭牛?三位當(dāng)家的男山民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開了。

山民燜一大鑊米飯,煮爛一只從鹽缸里撈出的野豬頭、附帶四只野豬蹄。野豬頭和野豬蹄子的毛沒刮干凈,黑不溜秋的。但那頓飯,還是吃得熱火朝天。不論男女,嘴角全都淌油,喉管快速上下躥動,為肚子里頭的胃囊源源不斷地輸送原材料……那位賭輸皮襖的家伙,吃噎住了,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麻長平拍他后背,使他緩過氣來。麻長平道,你那天把皮襖押上,我就不要嘛,在這熱帶背著一件皮襖,還不是神經(jīng)病啊……沒料到今天派上用場了。那家伙道,我這皮襖……值三千、三千人民幣呢,我老婆買給我?guī)У健瓗У綒W洲穿、穿的啊……大家吃得肚子鼓圓圓的,有了精氣神——他們發(fā)出潮水一般洪亮的大笑聲。

本來,麻長平和那三個山民商定妥的,麻長平給他們一塊手表(照樣是打賭的戰(zhàn)利品啦),他們負責(zé)把他們帶到通公路的地方。到了夜里,那三人來找麻長平,說手表不要了。其中一位說道,我們山里頭有的是時間,用不著手表來細算的。麻長平用三寸不爛之舌,又說了一通把手表拿集市賣的話,說這手表值兩頭牛呢。但這回失效了,三位山民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非常堅決地說道,手表我們不要。

麻長平抓了兩下頭皮,問道,那你們想要什么呢?說來聽聽。

三位山民互相看了一眼,紫黑臉膛難能可貴地現(xiàn)出一絲害羞樣子。其中一位說道,我們……我們想嘗個鮮么,這么鮮嫩的女人三生三世沒見過的……就是、就是想和她們睡上一覺嘛。

麻長平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他問道,你是說……你們想和那三個女人睡一塊兒?三個男人雞啄米般點頭道,是啊、是啊。

麻長平修養(yǎng)性高,倒是不惱不怒,他笑著問道,你們老婆都在……這怎么可以?。?/p>

一個男人說道,我們老婆沒事的,她們不管的。另一個插嘴道,她們要敢管,那還不把她揍扁!

麻長平到底不爽了,他斬釘截鐵說道,這是不可能的!

三個男人又相互看了一眼,其中那位眉毛濃黑的說道,那我們不帶路了,我們不帶路,你們走不出去,在山里被野獸吃掉。

第二天麻長平叫他們做飯,他們裝聾作啞。三個男人,一個抬頭看天,嘴上嘀哩咕嚕的,大概是說天要下雨或天要出太陽的意思吧;一個把自家的老婆孩子往家趕,同樣嘴上嘀哩咕嚕的;一個趕羊,沒說話。麻長平見狀,搖頭嘆氣,他不得已從兜里摸出一枚金戒指。麻長平搭住那個趕羊男人的肩膀,撈起他那只板刷樣的手,硬是將金戒指套進了他胡蘿卜般粗細的手指頭上。恰好一片小陽光打過來,金戒指閃閃發(fā)光,耀眼得很……趕羊男人的胳膊一如注了鉛,沉甸甸的。他的胳膊不勝重負無力垂下后,緊接著,他又拚出吃奶的氣力將之抬起來。黃金的光芒可真稱得上萬丈光芒啊——瞬間,這個三戶人家的小村子如同扯過了一塊火燒云——遍地金黃色。

山民照樣燒了一大鑊白米飯。與昨日不同的是,今天他們殺了一只羊,是由那個趕羊男人掌刀宰的。

麻長平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顯得十分吃力。他懶洋洋地問大家道,我麻某人……做人做到這份上,應(yīng)該說對得起大家了吧?有幾人豎起大拇指說道,麻長平好人哪,夠仗義!麻長平接著說道,這兩天,我們把肚子吃飽,把油水添足,把身體養(yǎng)好……接下來,還得我們自己找門路啊。

昨天,當(dāng)大家聽說山民愿意給他們帶路,大家的心情別提有多歡快了!當(dāng)時麻長平說道,山民說了,從這里到通路的村子,頂多一天半時間就能到,我們……就要熬出頭了。

可是到了昨天夜晚,情況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

當(dāng)時三位山民離開后,麻長平即把事情一五一十對大家說了。沒等大家議論開來,麻長平便咬緊牙關(guān)說道,這怎么可以呢,三位女同胞雖說和我無親無故,但我既然來帶這個隊,我就要負責(zé)到底的,再說了,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如果發(fā)生這種事,叫我以后回去哪有臉面見人吶……所以我一口回絕了,根本沒有商量余地的!

當(dāng)天晚上,發(fā)生了一場肉搏戰(zhàn)。

應(yīng)該說,從一開始麻長平他就已做了預(yù)防措施的。到的那天,麻長平即對山民提出,叫他們騰出一幢房子讓他們住——不與他們住一塊兒。山民同意。這幢房子樓上,一大半堆放雜物、木柴及農(nóng)具,還有兩具白木棺材;另一小半,是為糧倉。麻長平安排三個女的睡樓上糧倉背。三個女的上樓看見兩具白森森木棺材,嚇得失聲尖叫。麻長平道,棺材是木頭做的,難道你們害怕木頭?梁秀彩說,可……它是棺材呀。麻長平道,將就一下,我們男的睡樓下,樓上安全。

沒想到的是,那三個狗急跳墻的男人,在夜幕的掩蔽下,搬來一架梯子,從外墻爬上來,通過窗口進入到了樓上。

三個女的一字排開睡在糧倉背上,身上蓋著自己的衣物。夜闌人靜時分,她們睡得正香甜。三個男人依次站在三個女人跟前。夜色漆黑,他們看不見她們的臉部細節(jié),只能辨識出一個輪廓,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況且,這些女人身上的香氣、肉味,都是他們老婆身上所絕對沒有的——肉香撲鼻啊。

三個男人真是陶醉了,遲遲沒有落手,他們忘乎所以……這時,其中一個女人翻了個身,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夢話,把三個男人嚇了一大跳,同時也給他們提了個醒,時不我待該動手了。

他們事先商量過的,同時出手,拿破布塞入對方口中,再扭轉(zhuǎn)雙手,用繩子給綁上;雙手綁上后再綁雙腳,這樣就成一條冬瓜了,可以任意、盡情享受了。

然而,他們還是失算了、失手了。那塞入布團、扭住雙手,包括綁上雙手,都是可以一氣呵成的;但綁上雙腳的活兒,就沒法子連貫了……三個女人不用說拚了老命掙扎了,兩只腳亂踢亂蹬,弄得糧倉板咚咚響。

樓下的男人聽到響聲,接二連三地坐了起來。麻長平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說不好,樓上出狀況了!留白年紀輕,睡得最沉,醒過來也最晚,但他一根筋,一聽麻長平說樓上出事了,他立馬利箭一般地射出去,第一個跑上了樓梯。

樓上三個男人并沒亂套,他們實施第二套方案,由一人拿把砍刀守住樓梯口,另兩人該干嗎干嗎的。

穿條三角褲頭的留白勇往直前,壓根兒沒在乎暗地里有道咄咄逼人的寒光。正當(dāng)那道“寒光”劈將下來時,留白被身后的麻長平扯住了小腿肚子,隨即他順著樓梯滾落到了地面上。

跌落時,留白的腦袋碰到了樓梯旁,砸出了一個大包,眼前五角星直冒。留白一點力氣沒有,試了幾回都沒法從地上爬起。陸續(xù)有人跑上樓去,樓上的打斗聲此起彼伏,后來聽到有人從樓上窗臺往下跳……留白只能干著急。

這次“肉搏戰(zhàn)”,其他人安然無恙,但麻長平傷得不輕。麻長平倒不是被砍刀砍傷的,而是被棍子打的。據(jù)麻長平說,那家伙刀砍向留白時,他趕忙把留白拉下來了,與此同時,趁那家伙還沒收回刀,重心不穩(wěn),他趁機一閃身子上去了,等到那家伙轉(zhuǎn)過身來,他踹出了“飛毛腿”一般富有力度的一腿,致使那家伙當(dāng)場在樓板上打滾。麻長平隨手揀起那把三尺見長的大刀,此時其他人蜂擁而上,人多勢眾,三個小個子男人就根本不在話下了。

那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p>

孫祖耀當(dāng)時有意拖延時間,故等到他跑到樓上時,樓上的打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他又是個好奇心十足的人。

麻長平似乎是進入了某個角色,他不無傷感地說道,這些……還是值的啊。

坐留白身邊的人當(dāng)時在場,他對留白低聲說道,麻長平給她們女的解繩子,好像是給趙福蓮解的時候吧,被躲在暗地里的山民暗算了,他用棍子砸中了麻長平背部……當(dāng)時光線很暗,什么都看不見,但麻長平倒地的聲音,我真真切切聽到了,很重,像是一段木頭倒下來一樣。

麻長平要站起時,突然一屁股打在了坐著的椅子上,痛得呲牙咧嘴。麻長平自言自語道,這下子怕是完蛋了,沒法子站起來了……坐留白身旁那人站起走過去說,不會吧,那樓梯不是你自己走下來的么。麻長平道,此一時彼一時唄,那時我能倒下嗎……這一放松……我真的很痛哎,我是不怕痛的人,可能傷筋動骨了啊。

早上的時候,孫祖耀出去轉(zhuǎn)了一圈,他回來說沒看見那三個男人。坐在椅子上的麻長平說,這是意料中的事情。有人問道,怎么說?麻長平道,搬救兵去了唄,他們吃了這個虧,又是在他們的地盤上,肯定不會罷休了。孫祖耀急紅了臉,忙問道,那怎么辦?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斃?麻長平道,不急的,這崇山峻嶺方圓百把里沒人煙,就算他們搬來救兵,也是明天的事兒了。

他們自己動手,取出糧倉里的米,燜了一大鑊飯。那些羊,不曉得被山民趕到哪個山旮旯里藏起來了;四處跑動的雞也沒了蹤影。有幾個闖入另外兩幢屋子,里頭的女人和小孩,一如林中受驚的小鹿,眼中流露出不盡的惶恐,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是啊,他們的父親或者說她的老公作孽,但他們是無辜的呀。這幾人動了惻隱之心,從屋里退了出來。

好在灶頭有油和鹽。油為植物油,鹽為大粒巖鹽。油炒鹽下飯也不賴,又咸又香。男人吃了三碗飯,女人吃了兩碗飯。飯畢,他們將糧倉里的所有糧食全數(shù)裝進了雙肩包里。而后,就得考慮離開這處是非之地了。

趙福蓮一直待在麻長平身旁,給他盛飯,陪他說話。趙福蓮問道,麻先生,你、自己能走嗎?麻長平?jīng)]接她的話,對他人交代道,把鑊帶上哦,燒飯時用得著。有人將那口鐵鑊搬到外頭洗刷,裝入一只漏洞的玻璃纖維編織袋里。

一切停當(dāng)后,麻長平試著站起,他身子搖晃得厲害,額頭出汗。麻長平的下巴骨,長得本就如列寧的下巴骨那般往外突出,此時益發(fā)顯得堅毅無比了。麻長平道,我一生做硬人,最反感被人照顧了……那樣子成為一個廢物,生不如死啊……未等麻長平話說落句,即身子一軟,差點跌倒。趙福蓮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了麻長平。麻長平仰天長嘯,露出一縷無奈的苦笑。

好幾人動手,砍樹的砍樹,割藤條的割藤條,一番折騰后,他們扎成了一副擔(dān)架。麻長平痛苦萬分地躺在擔(dān)架上,他說,如抬不動,就把我扔下好了……趙福蓮寬慰他道,抬不動可以輪著抬的呀。麻長平眼角掛下數(shù)滴淚水,他趁人沒注意擦拭掉了。

第一輪抬擔(dān)架者為留白和孫祖耀。留白是出于感恩,他心想如若沒有麻長平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的那用力一拉,他恐怕早就腦袋開花腦仁涂地了呀,哪還有人在這兒抬擔(dān)架噢。因此,留白以為麻長平的沒法直腰行走,需要躺擔(dān)架上讓人抬,說不定是上蒼有意安排的呢,好讓他留白知恩圖報啊。自私自利透頂?shù)膶O祖耀,他又是緣于何故要爭搶當(dāng)首輪的抬擔(dān)架者呢?這其中自是有原因的。孫祖耀他是對麻長平佩服了,不是一般地佩服,而是五體投地地佩服。麻長平憑著赤手空拳,卻戰(zhàn)勝了手舉大刀的對手,膽識過人,武功不用說超群了。還有,為了保護同行的三個女同胞,他義正辭嚴拒絕了山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滑稽要求;當(dāng)三個女同胞面臨被強暴的險要時刻,麻長平臨危不懼、挺身而出地趕跑了那幾個獐頭鼠目之輩,致使他們跳窗落荒而逃。故而,麻長平在孫祖耀心目中,儼然已是一個行走于江湖的佩劍大俠了。可以這么說吧,經(jīng)過那件事后,在這撥人中和孫祖耀持同一想法的人,另外還有幾位。

傍晚時分,殘陽如血。而此時,他們剛好行走于一處巖石居多的貧瘠山地上。貧瘠山地寸草不生,那是言過其實了,但高大一點的樹木一棵沒有,這是千真萬確的。如血的殘陽照耀在這撥人身上,照耀在裸露的亂石堆和低矮的灌木叢上,天地間呈現(xiàn)出了一派恢宏和悲涼相交織的氣氛。

麻長平道,停下歇下力吧。

麻長平試著撐起身子,但仍不成,他臉形扭曲,嘴巴的兩角裂到了耳根那搭兒。趙福蓮道,你就好生躺著吧,你說,我們晚上在哪兒過夜?。?/p>

好幾人圍攏過來。孫祖耀道,此情此景,讓我想到了一個畫面。有人問道,什么畫面?說來聽聽。孫祖耀抬頭看殘陽,低頭看麻長平那張痛苦不堪的瘦臉,他音色頗為低沉地說道,英雄末路的畫面……

麻長平道,不要說那些沒用的了,這地兒太陡,暴露無遺,不適合過夜,我們上路吧,翻過這道山梁看看。

翻過山梁,底下為一處相對平緩的凹地——浙南一帶將這種地貌叫做山岙——在這里權(quán)且以“山岙”稱之了。大家首先看到的是一丘丘錯落有致的山地;山地里,長著一桿桿玉米稈,而玉米稈上有玉米!這是何其令人振奮和喜悅的一樁事哇!大伙免不了手舞足蹈,爭相奔走相告(其實誰都瞧見了的)。

麻長平要冷靜一些,他說碰上村子,既是好事,也是危險的事呢。

留白和孫祖耀自告奮勇先下去探底細。

他們兩人一溜煙似的下到了山岙,傳來了流水聲。留白斷定道,村子馬上要到了。孫祖耀道,這不用你說的,人類居住的首要條件是得有水。眼前出現(xiàn)數(shù)棵巍峨大樹。留白道,這是村口了。孫祖耀道,你又說廢話了,這叫村口風(fēng)水樹。

只有一幢屋子,孤零零的。他們照樣日本兵進村掃蕩似的屋前屋后轉(zhuǎn)了個遍,沒人。留白道,怎么沒人?這屋子打掃得還蠻干凈的嘛。孫祖耀道,沒人不是最好了么,麻老大還擔(dān)心有人的話,怕和昨天那幾個鳥人有勾結(jié)……這空屋子讓我們來住最合適了!

不知不覺間,包括留白、孫祖耀等人在內(nèi),便叫麻長平為“麻老大”了。

是晚他們住宿于這幢屋子里。那口千辛萬苦背過來鐵鑊,放灶臺鍋坑上,嚴絲合逢。在究竟是先燒米飯吃還是先煮玉米吃的問題上,大家產(chǎn)生了分歧。有人說米不會爛,先留著以備后用;另幾人道,黑燈瞎火的,肚子都餓到后背了,苞蘿還在苞蘿地上,就不要那么刻板了吧。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的梁秀彩輕易不開口,一開口即說了句富有哲理性的話。她說,幸福的含義是什么?那就是有選擇??!

這兒真是個好地方哪!屋子可以遮風(fēng)避雨,山地上的玉米,少說也能讓這撥人吃上個把月。還有一點至關(guān)要緊,他們從那邊過來時,把那罐粗粒鹽給帶來了。水為生命之源,鹽為萬味之王。有水有鹽有糧食,他們完全可以過上一個月的自給自足好日子?。?/p>

事實上,后來他們當(dāng)真過起了這種“日子”。他們拿這搭兒當(dāng)大本營,三五人組成一支小分隊,背囊里裝上煮熟的玉米棒子,每日里早出晚歸,有時路遠甚至第二三天才返回——去尋找那條能通到仰光的道路。而坐鎮(zhèn)大本營的,自然是傷了腰骨的麻長平及照顧他的趙福蓮了。

留白相信,當(dāng)時并非是他一人,而是好多人都已把這種“日子”當(dāng)成自己的日常生活來過了的。他們跑出去尋找“通往仰光的路”,那只不過是一個由頭,一個使得他們的生活周而復(fù)始地持續(xù)下去的由頭。他們把“通往仰光的路”理解成人生一個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宏偉目標,一個美麗的傳說,可望而不可即的彼處——但它同時又給人帶來源源不斷的力量和盼頭。

這真是一條奇妙無比的循環(huán)之道啊。

一天,留白走出沒多遠,即鬧肚子了。留白肚子陣陣絞痛,撕心裂肺一般,大汗淋漓。留白先是趴在一棵樹上,隨著劇痛加重,他滑倒在地。楊顯微從頭到尾陪伴在側(cè),急得面紅耳赤。楊顯微拿小蒜拳敲留白后背,留白吃力地擺手,示意她別敲了。

估摸十來分鐘后吧,留白肚子漸漸不痛了,他有氣無力地從地上爬起。留白對他們說道,我們走吧,耽誤大家時間了。吳光達看了一眼留白臉色說,不行,你還是回去休息吧,這里回去反正不遠的。留白說沒事了,肚子一點不痛了。吳光達道,今天得在外頭過夜,你還是回去保險,問問麻長平看,有什么草頭藥,他不是治百病的土郎中么。留白站著,猶豫不決。楊顯微揚臉說道,要不,我陪你回去吧……我說吳哥、周哥,我陪留白回去好嗎?吳光達道,由你啦。留白道,要回去……就我自己回去好了,我現(xiàn)在真的沒事了。

留白往回走,走著走著,肚子又開始作祟發(fā)痛了。這次身邊沒人,留白踅進樹林子里解開褲帶蹲下,排山倒海一般泄出一大攤子黃稀泥樣的物什,好像五臟六腑掏空了似的……帶來的效果是一身輕松,人飄浮了起來,痛感逐漸消解。留白拿一塊扁長型石頭揩屁股,沒用;他就近扯了幾片闊葉草木葉子揩,屁股被劃破了幾道口子。這些都無所謂啦。

留白重新抬步走路。他將那只沾了稀屎的手僵硬地支在一邊,但還是好臭。

抵達山岙,留白在小水溝里洗了手。站起時,發(fā)覺周遭真是安靜啊。陽光軟綿綿的,野花星星點點地綻放,一小群鳥,色彩艷麗奇特,在幾棵樹之間來回跳躍。

拐過小山嘴,就是那幢屋子了。留白突然想起,麻長平和趙福蓮他們倆,現(xiàn)在在干嗎呢?這個“問號”首次出現(xiàn)在留白腦子里。而在以往,他是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的。

答案馬上擺在他眼前了。

那片草地,見了鬼、施了魔術(shù)似的,通體綠盈盈,且均勻、綿軟、平整,一如公園里經(jīng)由園藝工人精心培植的一片金絲草草地。這樣子的草地,人當(dāng)然是可以在上頭打滾翻筋斗的了,一點不扎人,比棉絮硬實那么一點兒,比地毯柔軟那么一點兒,尤為重要的是,這是大自然所賜的原生態(tài)產(chǎn)物,充盈著草木的芬芳和沁人肺腑的氣息。而這一點,那是無論如何高級的七星級賓館床鋪,都望塵莫及的啊。

此時,這片草地,正被一絲不掛的他們倆占據(jù)著……留白眼睛好生刺痛,無數(shù)蜜蜂的刺扎過來一般,他不敢看下去,無力地閉上了眼皮子。

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子,直不籠統(tǒng)地插進留白胸口,鮮血飛濺。

留白調(diào)轉(zhuǎn)頭,發(fā)了瘋似的奔跑,他被橫著的一段爛木頭絆了一跤,摔破了手掌上的皮,弄出了聲響。

留白跑到那口雜草橫生的小水塘旁,坐了下來。留白終究抑制不住放聲嚎啕大哭,發(fā)出猿猴般的凄涼且悠揚的腔調(diào)。

稍許,麻長平勾著腦袋從那頭走過來(原來這家伙的腰好的?。?。

麻長平挨留白身旁坐下,摸出香煙。留白沒接,止住了哭聲,將臉偏向另一邊。麻長平道,你蓮姐……她不好意思面對你……這話就由我來說吧,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人是有感情的,這些日子里,我和福蓮她……有了感情,日久生情嘛,這不足為怪的,你就不必……為這個難過了,你說是吧。

留白一聲不吭。

麻長平再點上根煙。他說,你難過,你的這種情緒,我能理解……我也是打年輕過來的,年輕人單純,眼里容不得沙子,都是正常的,也是好的……你曉得嗎,你的行為,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我和你差不多,也蠻傻氣的。

留白轉(zhuǎn)過頭看著麻長平,眼睛盯著他的眼睛,麻長平招架不住,垂下了腦袋。

留白一字一頓說道,我、要、殺、了、你!

麻長平苦笑道,那沒必要吧,我們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真的沒那個必要哦。

第二天,留白沒走(他的那個小分隊昨晚沒回來)。

留白從屋子里出來,又來到了那口小水塘旁坐下。朝陽從東邊的山巒那兒冒上來,霞光萬道,群山循序漸進地轉(zhuǎn)換了色調(diào)。所有這些,于留白而言,全都是不存在的,比空氣還空氣,是渾然不覺的。一只蜻蜓不識趣地飛過來,轉(zhuǎn)了半圈后停歇在留白眼前的狗尾巴草上。留白完全是條件反射的動作,一伸手還真捉住了蜻蜓的尾巴?;钤撨@只蜻蜓倒楣,它被留白殘忍地撕了個稀巴爛。

憑心而論,留白這是第一遭啊。他的人生第一次遭遇到了“地雷”;第一次跨不過一道坎;第一次刻骨銘心地心里滴血;第一次嘗到了那種一味往下沉的絕望苦果……與此同時,留白又死活尋覓不到那個理由,哪怕是個稍稍能站的住腳的狗屁理由,他都找不到。是啊,趙福蓮與他又有何干系?是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的呀。那么,他為啥要打翻醋罐子猛喝起醋來呢?還揚言要殺了那個麻長平……這不說他是腦子進水的話,至少也是莫名其妙的吧。

趙福蓮從那頭走過來,她穿上了一條碎花裙子,一如一朵彩云飄過來……應(yīng)該說,這是留白預(yù)料之中的事兒,也是他所熱切期盼的。

趙福蓮來到留白跟前,沒有馬上坐下,她站在留白前面。趙福蓮撈起留白的手說,你手受傷了呀……我包里有藥,我去拿……留白甩開她的手,甕聲甕氣說道,我不要。趙福蓮又捧起留白的手,說嚴重倒沒嚴重的……那就等會兒再說吧。這回留白沒有甩開她的手。留白分明感覺到有股電流正從她的手上涌進來,剎那間遍布了他的全身。

趙福蓮仍捧住留白的手,就勢挨他身旁坐下。趙福蓮說,我昨晚一夜沒睡好,我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我這事會讓你那么難受,你難受我也不好受……我多多少少有點兒明白你心里的意思……但我真捉摸不了哎,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留白本想吼上一兩句什么話的,但他絲毫沒有力氣。趙福蓮的手捧著他的手,一種讓人銷魂蝕骨的東西正在他身體里循環(huán),留白幾近癱瘓。

趙福蓮?fù)辽戏健2恢裁磿r候起始,塘面上飛舞著許多蝴蝶,蝴蝶翩躚,讓人迷離。

趙福蓮理了理頭緒,清了清嗓子,她說,你一定是……以為我做人輕薄,不開心的吧?這話我今天對你說吧,我連顯微都還沒說的……我對你說我心里的打算吧,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和我老公離婚……

這下子留白沒法子再不聲響了。他非常急速地問道,為什么,你這是為什么?

趙福蓮緩緩說道,我和我老公緣已盡……緣盡就不勉強了。

這不可能!留白幾乎是在叫了,你這是胡說八道,在這深山老林里,你既不能和他通電話、通信,見面更不用說了,沒有交往,你說的那個“緣”,怎么就斷了呢?

趙福蓮道,這你就不懂了,“緣”是一種感覺,是不需要面對面的,有些人一面沒見但有緣,有些人老在一塊兒但沒緣……這些道理你慢慢會懂的。

留白道,我才不信你這些鬼話……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這里頭的名堂?你還不是被那姓麻的灌了迷魂湯……他是個大騙子!

這話怎么說?

還用得了說么?他假裝腰受傷了,把你騙到身邊服侍,這是傻瓜都看出來的鬼名堂噢!

趙福蓮一笑說,你帶煙了嗎?抽上煙后,趙福蓮說道,麻長平他腰受傷一點不假,是我替他揉捏好的……他好了后還躺著,那是我的主張,你真不曉得,大家走后,這方天地里就只剩我們兩人,兩個人的世界……天空那么藍,鳥語花香,我們有多快樂?。∵@種快樂,是可遇而不可期待的,我很珍惜很享受,能多一天就多一天吧,這難道有錯?難道你就理解不了?

留白惡狠狠說道,狗屁不通!

趙福蓮說,留白,你讓我好失望呢,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內(nèi)心細膩善良的人,你怎么說出這種粗話來呢?你要相信我,我絕對不是一個胡來的人,但我要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感覺,我這么對你說吧,我除了麻長平這個人,我也喜歡上了這種生活方式,遠離紅塵,享受大自然,享受這種純粹的……男女之情,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做出這個選擇的理由。

留白道,你這是癡人說夢話。

趙福蓮道,由你怎么說吧……說說你的事,你和顯微進展怎么樣了?

我對她沒感覺。

趙福蓮說,我有點明白……你是怎樣一個人了。

這天傍晚,吳光達、周鵬、楊顯微三人蓬頭垢面回來。

第二天,麻長平人不見了。

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留白一無所知。

吃過早飯后,楊顯微把留白叫進樹林子。她對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們?nèi)?,昨天在山上走的時候,看見了一幢冒著青煙的屋子。三人喜出望外,說總算見到人煙了。周鵬多個心眼,他說我們先觀察,摸清情況后再進去。三人悄悄接近那屋子,聽到院子里有好些人的說話聲。他們不由得警覺了,便躡手躡腳地去了屋子后頭山上。從那個角度看下去,院子里的情形一覽無余……

說到這里,楊顯微停頓下來,她一臉驚惶樣子,大口喘氣。留白看著她問道,是不是看見……讓人害怕的東西了?

楊顯微帶著哭腔說道,我撞見鬼了啊……

留白是位無神論者,從來不信世上有鬼的。見楊顯微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覺得既好笑又疑惑,他說鬼是不存在的,我們要唯物主義……你們到底看見什么了?是戴面具的人是啵?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在落后山區(qū),為了某種宗教儀式,人們往往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來避邪驅(qū)鬼,祈求來年豐收、祈求人丁和畜牧業(yè)興旺平安,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啊。

楊顯微拚命搖頭,臉都憋紅了。留白抽上煙,心里頭嘀咕道,是什么東西使得楊顯微如此的反常???留白想,干脆不要問了。他清楚楊顯微遲早會說的。楊顯微手抓住留白的手,說我心頭到現(xiàn)在還噗噗跳,實在是太嚇人了啊……面對楊顯微,留白不曉得是怎么回事,心就是平靜,哪怕她已經(jīng)“驚濤拍岸”了,或者說“情意綿綿”了吧,他均水波不興,巋然不為所動的。

楊顯微說,留白你抱抱我好嗎……留白道,這干嗎呢……你說嘛,腦袋割掉疤口也就碗口大呢,至于么,你就痛快說吧。楊顯微輕聲說道,我害怕,你抱住我好嗎。留白抱住楊顯微,他眼睛看著遠處,兩只手有些僵硬。

楊顯微在留白溫暖的懷抱里漸漸緩過氣來,臉色由蒼白轉(zhuǎn)為潮紅。

楊顯微閉著眼睛說道,我們看見……向?qū)谠鹤永铩@下子輪到留白渾身發(fā)冷了,他臉色瞬間煞白。留白哆嗦問道,你是說,你們昨天看見……向?qū)Я耍織铒@微點點頭,她的眼睛仍閉著。

根據(jù)楊顯微講述,他們昨天看見向?qū)Ш湍莻€三戶人家村子里的三個山民及其他幾位山民,當(dāng)時正在院子里喝酒吃肉,談笑甚歡。

留白身上冷一陣熱一陣。

留白定定神問道,這事,你對你嫂子說了嗎?

楊顯微道,說了呀,我除了對她說就是對你說了……吳哥、周哥交代過的,說不要對人說,他們曉得我和你談戀愛,就說除了你嫂子和留白,誰都不要說的。

山中無老虎,吳光達這只猴子就稱起大王來了。吳光達對大家說道,從今天起,你們要是想走出大山,那就聽我的,如不聽我的,請自便!

吳光達鐵塔一般,周鵬是個冷面“外省人”,這兩人搭一塊兒,誰人敢吭聲噢。不明底細的那些人,雖說是蒙在鼓里頭,但他們的“觸須”是靈敏的,對整體氣氛的感知和琢磨,同樣也差不到哪兒去的。可以這么說吧,這數(shù)人已隱約感覺到麻長平的不見蹤影,十不離八九是與吳光達和周鵬這兩人有關(guān)聯(lián)的。但沒有人問這個問題,就連一貫多嘴的孫祖耀也沒提這個頭。

出發(fā)前,吳光達夸??诘?,老叔公就不信走不出這樹林子!但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他們這撥人在山中起早貪黑地走了三天,依然深陷于無邊無際的林海之中。他們的眼前,群山連綿,山外有山;樹木瘋長,每株樹與每株樹之間接龍一樣,完全沒個止境。而人間的煙火,連個影子都沒有!

好在他們的糧食還算充足。他們臨離開那幢屋子前,把玉米地里的苞蘿一管不落掰來裝入舊麻袋,由人抬著走。對于這一點,吳光達相當(dāng)滿意,他叉著腰說道,原先傻逼抬麻長平,現(xiàn)在明白抬苞蘿,這就對了!

這數(shù)天對趙福蓮來說可謂度日如年,放油鍋里煎一般。留白看在眼里,沒產(chǎn)生絲毫同情心,反倒暗自幸災(zāi)樂禍。留白覺得特別解氣,胸中的郁悶之氣一掃而光。

在這樁事上,楊顯微屬于“蒙在鼓里的人”,她以為嫂子身體不舒服了,故常常噓寒問暖,關(guān)懷有加,用自己羸弱的身子,來扶助趙福蓮走路。

楊顯微道,留白,你怎么就看得下去哇……你過來接一把呀。趙福蓮道,不用。

留白時時刻刻都在留意趙福蓮,他不管是走在前頭還是落在后頭,他的眼睛不看其他的,就看趙福蓮。有時候看到的是她的正面,有時側(cè)面,有時背影。坦白來說,留白看到最多的是趙福蓮的背影。本來,留白是光明磊落的,坦坦蕩蕩的;而趙福蓮可說是藏污納垢,見不得天日的。但是,在這時卻反一反了。當(dāng)留白和趙福蓮的眼睛對上時,趙福蓮表現(xiàn)得不卑不亢,該怎樣怎樣;而留白反倒心頭“咯噔”一下,避閃開了。這是為什么呢?留白百思不得其解。

留白到底是個軟心腸的人。當(dāng)那股子“閑氣”過后——再目睹趙福蓮如楊柳枝一般搖晃的身子時,他不曉得有多揪心、多心碎呢。留白尋思找個平臺,和趙福蓮和好如初吧。

當(dāng)楊顯微叫他過去扶一把趙福蓮時,留白心想可順著走了,卻不料被趙福蓮“不用”倆字給擋死了。

第三天的那個夜晚,這撥人里頭終于有人說話了,那人說,吳光達,你讓我們聽你話,我們就聽你話了,但我們走了三天,好像就在原地踏步……這該怎么辦好哇……另一人接嘴道,麻長平他人在哪里?我們還是把他叫回來吧,他畢竟吃偷渡這碗飯的,對這條線路比我們總熟悉的吧。

吳光達道,那明天我們分頭走好了。

孫祖耀道,那怎么行呢,人多力量大……哪怕暫時走不出大山吧,也總有個伴、有個照應(yīng)……要是分開來,萬一碰到狼群怎么辦?還不被活活吞吃掉啊。

吳光達道,那就屁話少說,睡覺!

次日,填過肚子后他們再度出發(fā)。沒走出幾步路,打頭陣的周鵬即發(fā)現(xiàn)了一個情況。

是個什么情況呢?

原來,周鵬在一條伐木工人踩出來的羊腸小道上揀到了一張骨牌。好幾人圍攏過來,紛紛說道,這是麻長平的那副骨牌!這就奇了怪了,麻長平的骨牌怎么會掉在這里呢?難道說他曾經(jīng)從這兒經(jīng)過了?

吳光達和周鵬對視了一眼,他們似乎捕捉到了一個信息。他們倆沒把心里的猜想說出來,盡由那幾人嘰嘰喳喳個不停,扯些天不搭地的話語。

吳光達道,趕路要緊,別再磨蹭了。孫祖耀吐了下舌頭,勾下腦袋跟在周鵬屁股后頭。

果然沒出所料,沿著那條羊腸小道走出五里地樣子,第二張骨牌如期出現(xiàn)了。這回是孫祖耀先看見的。孫祖耀緊跟在周鵬屁股后頭,他的目光從周鵬身子一側(cè)穿越過去,聚光燈一樣一路搜索——他比周鵬早了五秒鐘——看見那張?zhí)稍诘厣系墓桥啤?/p>

傻瓜心里都已明白,這是麻長平在給他們引路呢。有人不禁感嘆道,麻長平啊麻長平,你真是個大好人哪!

黃昏時分,這撥人在骨牌的“引導(dǎo)”下,順利抵達了道路旁的一座村子。有個會講中國話的中年男人站在村口,他說大家辛苦了啊。好幾人聽了這句尋常話,眼眶酸澀,眼珠子發(fā)紅了。是啊,從出發(fā)那天開始到今天,他們整整在大山里頭待了二十九天。這是一言難盡的二十九天,出生入死的二十九天,說起來連鬼都不相信的二十九天吶!今天總算聽見了一句人話、一句人世間暖心腸的話,這叫他們怎能不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哇!

中年男人自我介紹道,我叫李賢好,我父親是從云南那邊過來的,我出生在這村子里,我父親從小教我中國話,所以,我會說兩句中國話的。幾乎所有人都和這位叫李賢好的人緊緊地握了手。

麻長平?jīng)]有露面。李賢好說,麻先生有事忙去了,他把事情交代我了……明天的牛車已雇好,還有這盒子里的東西,麻先生都已寫上姓名,物歸原主吧。李賢好拿出一只盒子,里頭是參賭者輸?shù)舻慕鹌?、手表、外幣等。就連路上換食物吃了的幾樣?xùn)|西都在。那件小羊羔皮做的皮襖,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凳子上。

夜里,留白一個人從屋子里出來,他要到外頭透透氣。趙福蓮不和他搭嘴,連正眼都不瞧他,這使得留白如熱鍋上的螞蟻,相當(dāng)?shù)丶灏?。于是乎,留白就從屋子里跑出來了?/p>

村子照例不大,依山傍水。留白沿著那條一丈多寬的土道往外頭走。有人在身后叫他名字,留白一轉(zhuǎn)身,原來是麻長平。留白倒沒意外。他原地站著,不說話。麻長平說,我們一塊兒走走吧。兩人并排走,拐過山彎后,村子里如豆的燈影消失了。

麻長平對留白講了個故事。他說當(dāng)年有位和留白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和一幫人一塊兒偷渡到緬甸這邊。過后出了意外。他們被緬甸這邊的散兵游勇劫持了,關(guān)在一幢房子里。這些緬甸散匪劫持他們的目的,是要把他們轉(zhuǎn)手倒賣給另外一個偷渡團伙,好從中撈取一大筆贖金。

在沒有尋找到賣家前,緬甸人就把他們關(guān)在山腳下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那幢二層小樓,先前怕是一個公家的什么場所,廢棄掉了;房屋磚瓦結(jié)構(gòu),挺結(jié)實的。二樓一條走廊,三個房間。房間里頭計有臥室一個、客廳一個,以及洗手間和廚房。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他們十二人就關(guān)在這三個房間里。說是“關(guān)”,其實是不準確的,應(yīng)該說“軟禁”較妥吧。不過他們的自由千真萬確被剝奪了。緬甸人好菜好飯招待他們,從未對他們兇過一句,更無動手打過他們。因為,說白了他們是他們手中的“財富”呀,除了不可以出差錯外,還須要善待的哦。緬甸人的頭腦,說簡單真簡單,說復(fù)雜也蠻復(fù)雜的,他們認為,人被關(guān)在房間里,肯定是無聊透頂?shù)?,說不定憋出毛病來,或?qū)ざ桃娛裁吹?,都是有可能的。但他們又不能放他們在外頭,那樣子萬一逃走(或走丟)一個就是一筆不小的錢噢。所以關(guān)得關(guān)起來的,但得在其他方面想想辦法,盡可能地周全一些,人性化管理一些……當(dāng)時十二個人中,九男三女。緬甸人腦洞大開,他們按照三男一女的組合,將他們鎖進了三個房間。剛開始的時候,由于語言不通,大家不曉得緬甸人為什么要這樣子分配,為什么不讓三個女人在一塊呢?但世界上的事情、尤其是這類男女間的事兒,那是一點即通的,很容易讓人明白其中之奧妙的。

幾個戴個歪帽子的緬甸守兵,對他們嘰哩呱啦說上一通話——他們?nèi)缤u聽天雷,一臉懵懂。但是,他們豐富的肢體語言及油光可鑒的臉上所浮現(xiàn)出來的那個淫笑,已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們,眼下的安排是一種“自給自足”的娛樂模式。足不出戶,人世間的一切需求皆有了啊。緬甸人從人性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們認為男人和女人光吃好穿暖是不夠的,得解決褲襠里的那點事兒。只有把“褲襠里的事兒”解決了,那才叫完美。既然“完美”了,那么,所有的溝溝壑壑就都抹平了,心理平衡了,這樣子才會樂不思蜀。人都到了“樂不思蜀”的地步,誰人還會吃飽了撐著惹事生非哇。

故而在緬甸人看來,這等安排實在是高明——讓他們過“不是天堂勝似天堂的日子”,既好管理又不會出差錯。

然而,天下的情況是不能一概而論的。

三個女人中,有兩個本就性情孟浪,一路上和男同胞沒少打情罵俏。對于她們來說,把她們和男人一塊兒放在一個房間里,不說是正中下懷的話,至少也是沒什么要緊的吧。順水推舟便是了唄。所以沒多大工夫后,那兩個房間里差不多同時傳出不可描述的聲音來了。

年輕人這個房間“分配”到的女人名叫張素心,是個面容姣好的白凈少婦。張素心和那兩個女人大相徑庭,她基本上沒說過輕浮的話,笑不露齒,走起路來不徐不疾……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相對內(nèi)斂、含蓄的女人。她的拿手好戲是用眼睛替代說話,來表達她心里頭的意思。

在這“羊入虎口”的當(dāng)口,張素心內(nèi)心里頭不用說是萬分地焦急和惶惶然了。然而,她仍然保持住了表面上的矜持和鎮(zhèn)靜,沒說話。張素心動用眼睛“搜尋”那根救命稻草,最終,她把目光落在了年輕人身上。

當(dāng)年的那個年輕人,是多么地單純、善良??!當(dāng)他無意間抬頭看見張素心那雙眼睛時,他的心房猛地一陣顫抖——在年輕人的感知中,張素心的一雙眼睛,既無望又無助,流露出了不盡的哀怨和哀愁……一幅畫面在年輕人眼前扯過。那是在路上,他們過一支相對狹窄的木橋時,張素心打了個趔趄,差點從橋上摔下去——年輕人一把將她抓住了。過橋后,張素心看了一眼年輕人,朝他羞澀一笑。她沒說感激之類的話,僅僅只是一笑,但這一笑,值千金哪,直抵年輕人的心窩子,使得年輕人久遠不能忘懷。

隨著隔壁房間那“不可描述”的聲浪漸漸高漲,這邊房間里的兩個中年男人,水漲船高地到了欲火中燒的份上,腦袋瓜子如同一只紅頭蚱蜢。胖子開腔了,他說人家怕是已輪到第二個了吧……我們還愣著干嗎?!瘦子道,那也得有個前后次序的呀,不能亂套的。胖子道,那按什么方法來?要不我們石頭剪刀布吧。瘦子道,可以的,只要公平就行。年輕人道,還是不要吧。

胖子和瘦子同時抬臉說,你什么意思?他們又看了一眼張素心,見她苦著張臉,胖子便笑著說道,素心哪,出門在外,有快樂就快樂唄,你不必有思想負擔(dān)的,到了歐洲,大家各奔東西,不提這個頭,這世上就從來沒發(fā)生過這件事兒了。瘦子道,是啊,這種事只要老公不曉得就行了,我相信誰都不會多嘴多舌的……

張素心還是沒說話,再次將眼光罩在了年輕人的臉上。

年輕人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在他看來,男女之間的事兒,是多么地美好、多么地神圣啊!而眼前,這算什么哦,這不成、不成動物了嗎?!

于是,年輕人暗暗下決心,他要保護張素心,不允許他們動她一根毫毛。

年輕人對那兩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中年男人說道,我說,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看我們就不要那樣子了吧。兩個中年男人一如遭了雷劈似的,先是發(fā)懵,而后大聲嚷道,你這不是狗屁不通的話么,他們隔壁的……就不是老鄉(xiāng)關(guān)系了?人家還不是照樣熱火朝天……人家緬甸人還講個人情味呢,曉得把男女搭檔起來,你小子作什么梗?你小子陽萎就滾一邊去,好狗不擋道哦……年輕人擲地有聲地說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年輕人長得并不高大,但明眼人還是一眼便能看出他身上的勁道的。年輕人脫掉衣服,擺出一個扎馬步的姿勢。胖子嗓門低了下來,他問道,你什么意思嘛?年輕人道,我在少林寺塔溝武?;爝^的。胖子服軟了,他說何必呢,不玩就不玩唄。瘦子道,我?guī)淇伺屏耍覀兯娜藙偤每梢詼惼饋泶蛩氖值摹?/p>

他們被緬甸人轉(zhuǎn)手給偷渡團伙后,很快就去了仰光。到仰光后又出現(xiàn)了新問題,蛇頭說目標大顯眼,得分批次走,每次走兩人。而仰光飛往柏林的班機,每隔八天才有一趟。當(dāng)時的情況是,誰都想先走一步,怕夜長夢多嘛。但這由不得他們自己的,得蛇頭說了算。他們的命脈掌握在那個戴眼鏡蛇頭的手上。

第一趟走的人里頭有張素心。過后年輕人從他人口中獲知,張素心和那個走的男人都是花了“本錢”的。男人塞錢,女人獻身子……這件事情對年輕人的打擊何其之大啊,簡直是災(zāi)難性的。說的嚴重一點,它改變了年輕人對人生的看法,他的人生觀由此發(fā)生了巨大的傾斜……

當(dāng)時,年輕人相當(dāng)?shù)仡j廢,精神萎靡不振。年輕人問自己,去歐洲意義何在?去了歐洲發(fā)達了又有何意義?總之,他陷入了虛無的黑洞漩渦里了。年輕人因此而待在緬甸不走了。

這個所謂的“故事”,自然是麻長平的“夫子自道”了。

停頓片刻后,留白問道,你是在報復(fù)?

麻長平道,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所以我才大費周章地出了那么個餿主意……這么些年混下來,錢財對我來說已輕如鴻毛,女色也已看淡……可當(dāng)我第一眼看見趙福蓮時,我的魂立刻就被她給勾住了,倒不是說她怎么像張素心,而是說她這個年齡段,那特有的一種味道,那讓人沉迷和依戀的感覺……都是我當(dāng)年年輕時所體驗過的,我也說不好,反正是那種深入到骨髓的喜愛,不能自拔,沒有任何女人可以替代的,只要她在,其他女人就模糊掉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這種女人,又是不會讓人心生非分念頭的……當(dāng)然,我在這里指的是單純的年輕人,對單純的年輕人來說,這種女人就是女神,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如面紗罩了的一個人,能體味到那種種的嫵媚甚至愛吧,陽光雨露一樣地把人包住了,讓人顛三倒四……而讓人奇怪的是,不會產(chǎn)生那種……荷爾蒙,好像是被閹割掉的一個人,甚至于會把所有有關(guān)肉體的東西,都視為低級趣味的,認為只有脫離了那種低級趣味,才配得上彼此的相親相愛吧。

留白咽下一口唾沫,他問道,那你為什么……要撕破那層面紗呢?

麻長平道,這就是我年輕時候留下的一道心理創(chuàng)傷……其實是我自甘墮落的一個借口了……不說也罷!

第二天起程,他們分乘兩輛牛車。牛車搖搖晃晃地行駛在土道上,上頭的天窄窄的,猶如一條藍綢緞,發(fā)亮,光滑無比;兩岸的山,沉默無語,生機勃勃且郁郁蔥蔥。正是這些大山,致使他們找不著北,讓他們吃盡了苦頭。不過同時,留白也暗自慶幸,這二十九天山中的日子,無疑使他跳躍式地成長起來了,他跨過了那道坎。成長是需要成本的,是有大風(fēng)險的。有人因此走上了歧途;有人因此變?yōu)榱耸拦?;更有人變得麻木和殘忍……而留白覺得,自己沒有走上歧途,也沒有變得世故……他的心里頭,反倒對這個世界添加了比過去多的愛和理解!

今天早上一起來,留白跑出屋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山中發(fā)甜的空氣,做了幾下子擴胸運動……楊顯微從河邊洗漱回來,頭發(fā)上沾著露珠子,眼睫毛上似乎也沾上了……留白好生驚訝,原來這楊顯微長得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楚楚動人啊。留白上前一步,雙手一扣抱住了楊顯微。像是電流接通了一般,一股暖流頃刻間便在他身上持續(xù)不斷地循環(huán)著跑了。楊顯微嚷道,干嗎哇,人家手里拿著牙刷、毛巾呢。留白說道,我們馬上可以去歐洲了,新的生活開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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