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葵

門

在我能開口叫媽的時候

墻壁是沒有門的

那時的我是多么自信

相信小小拳頭

能把墻壁砸開大洞

相信小小懷抱

敢抱住仁慈的老虎

我怎么這么快就長大了

怎么這么快就摸出了家門

在那么多上了鎖的門上

在那么多加了杠的門上

我碰了多少鼻子灰呀

在透明的玻璃幕墻上

又多少次擠平了我的鼻梁

在家門以外

在陌生的門外

在現(xiàn)代頂天的高墻外

我瘦弱的雙腳

只好顫抖地立在雪地里

找不到鑰匙的大手

又從臉上

滿把抓起人間的灰塵

母親

母親，只要你想念著

我和我身上的任何一個細(xì)胞

我就依然在你的腹腔深處成長

母親，只要我走近你

我就不是枝頭上的漿果

我將變成增添在你手心里的力量

母親，只要你一打開倦怠的眼簾

我的雙手就幫您證明了

我們勞動的種族浩浩蕩蕩

母親，我習(xí)慣凝望你打開大門的姿勢

滿懷抱的春光拂過你的目光

點燃我眺望未來的綠色瞳孔

母親，我習(xí)慣回眸你把禾苗甩向田中央

優(yōu)美的生活烙下勞作的力量

不斷把我的童年絲絲毫毫地墊高

母親，我習(xí)慣窺視紅薯在灶膛里燒熟的過程

頭發(fā)剛被柴火和你的甜蜜舔拭

我就有了烏黑的個性和閃亮的人生

母親，你的白發(fā)早就宣告了

你的孩子永遠(yuǎn)長不大

你的魚尾紋是我永遠(yuǎn)跋涉不完的征程

母親，你的眼睫毛里

不分春夏秋冬地藏著我童年的蟋蟀

褶痕的嘴唇上正不斷抖落祈福的故事

母親，仰視照片你那發(fā)福的腰肢

我的確再也看不到故鄉(xiāng)的楊柳

但話筒里的一聲乳名

就為我制造了一個龐大的春天

割稻

布谷的歌聲舔破了窗紙

鐮刀向水稻靠近

靠近 靠近 再靠近些

谷倉一米一米長高

時間的馬匹

在刀口上一閃而過

刀的背面 翻滾著金黃的稻浪

逆光勞作的父輩

總要抬起胳膊

用耐磨的卡其布

擦去溢滿皺紋的熱望

這些稻浪比波浪真實

它們暫時離開了土地

比永遠(yuǎn)離開枝頭的花朵

卻要厚重些

稻粒 稻粒 稻粒

誰在喚醒稻粒 誰要喚醒稻粒

稻們正寧靜在自己的天堂

稻禾整齊地小寐

在夢中 稻們再次接近歡樂

鐮刀最后一聲清脆的閃耀

匆忙映出水牛感恩的淚滴

故鄉(xiāng)王嶺

一

故鄉(xiāng)王嶺是海平面聳起的島嶼

綠色海洋接近巖石的呼吸

造就一支無限進發(fā)的船隊

隆起黑色的火焰

高地朝向游子思念的漫漫星空

故鄉(xiāng)王嶺是遠(yuǎn)行歸來大口呼吸的鴿子

合攏翅膀后，就化作土地的一部分

與紅色土壤卑微的渴望密不可分

王嶺，我的故鄉(xiāng)

根植在安慶大地的玫瑰啊

不見長江摸撫的一只紅薯

二

王嶺，我遠(yuǎn)離了你瘦小的春天

那是你體態(tài)嬌嫩的童年

哦，我瘦小的故鄉(xiāng)

往往只要幾個土豆就能解放肚子

雄雞早早地喊醒所有的黎明

狗吠守著院落長大

油菜花窈窕著腰肢

三月草怎么撐也撐不住這些幸福

常春花過早地開始了大理石的沉思

燭光里，夜校的風(fēng)箏

晃動在房梁以下 我等待天空下的閃電

她將給我?guī)頋M屋子

故鄉(xiāng)的蟋蟀

三

王嶺，我遠(yuǎn)離了你熱情的夏日

你是我的練習(xí)簿上最形象的圖案

我一思念，你就刮起旋風(fēng)

我一邁步，你就把我摞倒

今夜，由螢火蟲領(lǐng)我回訪你

最前面提燈的

可是兒時從我寶瓶里跑出來的那只

她在撿拾白日

她在細(xì)數(shù)稻浪浮起的蝴蝶的翅膀

電腦網(wǎng)站里擁有各種現(xiàn)代鳥兒的鳴叫

但那些握著鼠標(biāo)的編程員

一定編不出

覆蓋我故鄉(xiāng)的貓眼和蟬鳴

四

故鄉(xiāng)，王嶺

豐收的激情又一次壓滿你的秋波

我的腳掌深入桂花深處

看家狗的耳朵，再也聽不出

我這些帶有激烈心跳的葉片

從小路到小路，從泥土到泥土

我的嘴唇，說出你雨后初晴的寂寞

是誰在田埂上踩下傷口

讓滿田滿畈的泥水

錯誤地找到了過早出行的自由

故鄉(xiāng)啊，我還沒跑到大海

卻總在夢里回了一千次頭

五

故鄉(xiāng)啊，王嶺

你肥碩地打坐在歸倉的糧囤上

眼前的道路捆緊了我的腳步

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白雪皚皚的冬天

正統(tǒng)治著你的田野和山岡

我必須專注 麥麩的靈魂停止喂養(yǎng)的巖鷹

我必須專注 隊隊白鵝徘徊出柵門

是怎樣消融在寬厚的雪野

根根電話線 載不動那么多燃燒的鄉(xiāng)愁

我必須中止那么多衰老的語言

大雁陣陣飛過

陣陣排列成王嶺的人字

陣陣銜走安慶的嘆息

玫瑰呀，紅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