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康
一
我家原籍是號稱“中國第一僑鄉(xiāng)”的廣東臺山市,祖母卻是廣州番禺人。早在100多年前的1896年,她以“過埠新娘”的身份,嫁給遠在美國紐約的祖父。這樣的姻緣,在19世紀是極為罕見的。
先從祖父李振迺講起。1878年,他18歲,從香港乘坐俗稱“大眼雞”的三支桅帆船,航行90多天,抵達夏威夷,后來輾轉(zhuǎn)到了美國紐約市。起先干的是粗重活,他生性好學(xué),不幾年,這位在家鄉(xiāng)僅僅上過私塾的青年便能用簡單的英語和洋人交談。在那個年代,“唐山仔”能講“番話”,算得上是鳳毛麟角了。因此,祖父受到唐人街
一位“大佬”的賞識,在協(xié)勝堂當“出番”(即翻譯員)。憑這差事,他結(jié)識了不少洋朋友。打下基礎(chǔ)后,祖父開始經(jīng)商。因店務(wù)繁忙,他無法抽身回中國擇偶成親。1896年,他已三十有六,一位番禺籍的朋友把侄女黃蓮鳳介紹給祖父。祖父稍加考慮,便答應(yīng)下來,接著,為未婚妻辦理入境申請和經(jīng)濟擔保。洋朋友中,有會計師、銀行和律師事務(wù)所職員,他們都樂意幫忙,手續(xù)辦得非常順利。
當時的美國正實行排華法案。根據(jù)這一法案,在美的華人,一律不準從中國帶妻子來美。只有一類人是例外——獲得“商人”身份的華人可以憑“生意紙”,迎娶“過埠新娘”。這一歧視華人的不平等法案,到二戰(zhàn)結(jié)束才取消。
祖父將一切文件辦妥后,剛好同村兄弟李仕迺返“唐山”探親,祖父便拜托他在回美國時,順路到省城去,把黃蓮鳳以及一個“隨嫁妹”帶到紐約來。
二
黃蓮鳳是纏足的,出生在大戶人家,幼時念過四書五經(jīng),家道雖已中落,但有婢女相隨遠涉重洋,足見還能顧全體面。半年后,李仕適返回美國,如約帶上這兩位女子。在香港定好船位后,打電報給祖父,告知船期及到達紐約火車站的時間。雖然由香港乘船到舊金山,再轉(zhuǎn)乘火車到東海岸,要30多天。但祖父從接到電報那天起,便忙碌開了。首先是物色兩個男儐相(臺山土話叫“友仔”,在鄉(xiāng)間成親要10個“友仔”陪伴,在美國因條件所限,精簡為二三位),其次是預(yù)訂兩輛去紐約中央火車站迎接新娘的馬車,還有就是請算命先生擇定良辰吉日。
準新娘一行如期抵達中央火車站,祖父帶領(lǐng)“友仔”接站。接到人后,馬車疾行40分鐘,把李仕適以及兩位女子接回唐人街。那年代,移居美國的中國人絕大多數(shù)是男性,年輕女性十分稀罕。為了看她們,勿街一帶人山人海,差點把馬車擠扁了。
祖父的店鋪設(shè)在勿街41號,樓高三層,一層作商店,二樓作貨倉,三樓是住處。祖父吩咐伙計把行李搬上三樓,把未婚妻安頓在三樓一個早已布置妥當?shù)姆块g。二樓原來有一伙計房,祖父掏錢,請伙計搬到客棧去,那個房間讓給陪嫁妹。當晚,蓮鳳和婢女住在三樓,祖父在伙計房睡覺。那時禮教森嚴,未到洞房花燭夜,絕不容許同屋同床。
三日后是佳期,勿街、夾俾利街一帶,從下午5時起,由協(xié)勝堂負責封路,以便婚禮順利進行。店鋪門口貼上“龍鳳和鳴”的金色大字。協(xié)勝堂沿著俾利街和勿街,高掛大紅燈籠?;檠缭谛踊桥e行,門口張貼“李府宴客”。二樓的窗口,伸出一根長木桿,桿頭掛著一串號稱“一萬響”的萬莊鞭炮。
5時以后花轎才到,但當天下午,穿長袍馬褂的新郎已獨自舉行兩項儀式。一是在勿街“掛紅”,儐相將賓客送來的布料,逐一掛在新郎肩上,布料掛光,儀式便完成。二是加冠,由協(xié)勝堂主出任的證婚人主持,在協(xié)勝大禮堂舉行,新郎跪在主婚人面前,主婚人一邊念“百年好合,百子千孫”一類吉慶話,一邊把插上柏枝的氈帽戴在新郎頭上,這叫“加冠授室”。
此刻,在花轎前舉行的儀式叫“劈轎”,新娘戴鳳冠,穿繡花紅裙,端坐在轎內(nèi)。轎子旁邊站著一位穿鳳仙裝的中年女子,這便是重金禮聘的大妗姐。她受過多年訓(xùn)練,是經(jīng)驗豐富的婚禮專業(yè)操作者,從頭至尾陪伴新娘打點一切。時候到了,大妗姐把轎前帳簾拉開,新郎趨前,抬腳把轎下木板輕輕一踢,緊接著把新娘拉出轎外。在賓客的歡呼中,新娘子由大妗姐背起來,踏過鋪滿朱紅色鞭炮紙屑的過道,進入洞房。
在洞房內(nèi),新娘子奉行從新郎的家鄉(xiāng)臺山移植來的“敬茶”之禮。長輩及賓客依次坐下,大妗姐在新娘旁邊倒茶,新娘跪著敬茶。賓客接過茶杯,飲過“新抱茶”之后,在茶盤上放下一個金元作為利是。敬茶完畢,大妗姐把所有金元盛進布袋,帶新娘進更衣室,更換衣服。
往下,新娘回到酒樓,陪同新郎,逐桌敬酒。這一晚的杏花樓,筵開十六席,協(xié)勝堂的重要人物、老家的同宗兄弟、唐人街的商家,濟濟一堂。較為引人注目的是五六位金發(fā)碧眼的洋賓客,他們此來,不是為了新奇的中國菜,而且為了看新娘的三寸金蓮。敬過酒,大妗姐把新娘帶回閨房。新郎繼續(xù)和賓客在一起,由“友仔”簇擁著,向興猶未盡者再度敬酒,或則和一二好友對飲,猜拳行令。好在新郎到微醺即停杯,不然連洞房花燭夜也得在爛醉中過去。晚10時許,賓客盡歡而散;新郎官和“友仔”們排在門口,一一和客人握手送別。
接著,“友仔”們陪新郎走進洞房,新娘子已在里面。大妗姐拿出帶來的兩個銅“交杯盞”,往盞里倒下幾滴白酒,新郎和新娘喝下交杯酒,大妗姐把酒盞拿走,朗聲以唱腔祝福:“百年好合,舉案齊眉,連生貴子,多福多壽?!薄昂蠋劇倍Y成,新人該進洞房了。
按臺山習俗,還有鬧洞房一關(guān)。換上較輕便服裝的新娘,須接受“友仔”和小伙子的捉弄。猜燈謎、含水果,算是客氣的,刁鉆的盡出難題,且作疲勞轟炸。好在在異國有所不同,眾人見新人疲倦不堪,都主張放一馬,草草收場。
三
祖父母新婚燕爾,恩愛非常。祖父結(jié)婚以后,在事業(yè)上更上一層樓,店務(wù)日益興旺,在協(xié)勝堂的地位也提升了,儼然是唐人街上“大佬”級人物。
祖母呢,三步不出閨門,在家看書、吟詩、做女紅。陪嫁妹活潑好動,做完家務(wù),便到店里和伙計們一起碼貨、賣貨,時間久了,也頗受年輕人喜歡。
碰巧鄰州新澤西的一位青年商人出于好奇來祖父的商店,碰到了陪嫁妹,頓時神魂顛倒,馬上與在紐約的叔父商量,向祖父提親。祖父和祖母一邊答應(yīng)下來,一邊托親友對提親者“查三代”(看他祖上是否身家清白,是否健康,特別是看有沒有麻風?。?。最后同意了這門婚事。后來祖父母以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身份,送上嫁妝和現(xiàn)金。
1897年夏天,祖母有了身孕。祖父喜出望外,趕到中藥店,買下安胎補身的名貴藥材,親自煎煮。1898年2月10日,祖母順利產(chǎn)下麟兒,取名李錦泮。他就是我的父親。接生的白種女人是唐人街一帶唯一的注冊產(chǎn)科醫(yī)士,出生證上的姓名、出生時間和地址都由她填寫并簽名。
李振迺夫婦生下“土紙仔”的消息傳遍唐人街,鄉(xiāng)親好友紛紛上門道賀。遠在外州的陪嫁妹已懷孕六七個月,也興沖沖地和丈夫趕來,送上一副金手鐲作為禮物。
祖父為表答謝,兒子滿月時,在杏花樓設(shè)宴十六席,請來兩頭瑞獅,在酒樓門口表演。新科媽媽由嬸姆陪著,把嬰兒抱到酒樓,接受大家的祝福,但不等開席,便回家去了。原因是當時的唐人街依舊奉行中國規(guī)矩:男女不但不同席,而且分兩次入席,男人居先,女人居后。
四
誰也想不到,在1898年感恩節(jié)的前一天,大禍悄然降臨。傍晚,天氣寒冷,路上行人稀少,大家在家里的壁爐前取暖。兩個穿黑色大衣的青年同胞走進店來,對店員說要買些應(yīng)節(jié)的小禮物。趁店員轉(zhuǎn)過身去貨架拿貨物,兩人從大衣內(nèi)掏出兩瓶煤油,旋開蓋子,向堆滿布匹的貨架潑去,再扔出劃著的火柴。頃刻間,大火熊熊燃燒起來。店員慌忙跑出門外,大叫救火。一白人途經(jīng)店前,看到招牌下吐出火舌,跑到附近的消防站告急。消防車開來了,受制于當時的技術(shù)水平,那馬匹牽引的笨重消防車滅火進度自然緩慢。
剛剛在協(xié)勝堂開完值理會議的祖父,聽到消息,小跑著趕回,店鋪巳陷在火海中。他心急如焚,大聲呼喚妻兒。鄰居把他拉到一邊,指給他看。在二樓,妻子抱著孩子,從打破的窗戶鉆出來,正站在云梯上。消防員一邊救火,一邊在地上打開救生網(wǎng)。祖父連比帶劃做指揮,祖母臨危不亂,用毛氈把嬰兒包扎好,輕輕拋進網(wǎng)里,救火員急忙把孩子抱出。接著,祖母挪著小腳,縱身一跳,也落在網(wǎng)里。消防員把祖母扶出網(wǎng)外,一位女護士跑來,把毛氈披在祖母身上,又替嬰兒做全身檢查,確信沒事以后,才交回祖母手里。祖父看到這一切,噙著淚水向消防員和救護人員深深鞠了一躬。
大火過后,二樓倉庫的貨物全被水打濕,毫無價值。三樓的住所未被波及,算得不幸之中的萬幸。偌大家業(yè)頃刻間灰飛煙滅,祖父傷心欲絕。倒是小腳祖母鎮(zhèn)定自若,說人平安就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協(xié)勝堂的人前來慰問,把祖父一家三口領(lǐng)到堂內(nèi)一個客房休息。祖父安頓下妻兒,跑回災(zāi)場,請求消防員陪他爬上三樓,取回一些重要物品及冬衣。晚間,祖父和妻兒吃了協(xié)勝堂送來的飯菜,一群同村兄弟及好友也都前來慰問。
眾人告退后,祖父陷入沉思。他在唐人街滾打多年,遭遇縱火的緣由是心知肚明的。那年代的唐人街,派系之爭極為慘烈,有點勢力的堂口,都從家鄉(xiāng)招募“斧頭仔”,這些為堂口的利益充當“死士”的青年男子,都立下生死狀,動不動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祖父身為堂口的中堅,多年苦心經(jīng)營,協(xié)勝堂的經(jīng)濟實力和人數(shù)不斷壯大,眼看就要成為紐約最大的中國人團體。對立的堂口豈能袖手看你坐大?這次火燒鋪子僅僅是下馬威,如果不急流勇退,下一步就是“斧頭仔”出馬。
次日,祖父向協(xié)勝堂元老遞交辭呈,再委托洋朋友擔任代表,和保險公司交涉火災(zāi)賠償事宜。為安全計,他還請洋朋友代雇一輛按小時收費的馬車,送他及家人到火車站去。
這次離開紐約,祖父只帶上簡單的行李、現(xiàn)款和文件,跳下洋車夫所駕的馬車,匆匆登上向華盛頓開的火車。護駕的洋朋友們不放心,直到火車開動才離開。
祖父揮別友人不久,火車開進新澤西州地面,他從窗口遙望曼哈頓一帶的高樓,不勝唏噓,二十多年來,他在那里創(chuàng)業(yè)、成家,如今卻不辭而別,以后如何向那些患難之交交代?
五
祖父出發(fā)前一天,已打電報給在華盛頓居住的堂兄弟李昌迺,請他來接車,并在“南溪房”代租一房間。“南溪房”是居住在華盛頓的鄉(xiāng)親集資租賃的一棟樓房,地下分租給一家中餐館,二、三樓隔成四五個房間,租給同村人士。華盛頓里面的唐人街,以H街為主干道,范圍從第6街伸延到第9街。“南溪房”、李氏公所和其他社團的會址都在這里。
火車行了七個鐘頭到達國會山莊右側(cè)的車站。李昌迺接上祖父一家,一起登上停在火車站外的街車。住在“南溪房”的同村兄弟全部走到門口迎接。李昌迺兄弟三人和祖父早在十六歲時已結(jié)拜為兄弟,四個男人先后到了美國,都沒有忘記少年時的誓言。
祖父母在“南溪房”住下來,祖父每日躲在房里,悶悶不樂。祖母對祖父說:“來日方長,大丈夫為何自暴自棄?”祖父如夢初醒,振作起來,吩咐李昌適約上同村的一群兄弟,一起吃晚飯,作為答謝。
在“南溪房”樓下的餐館聚餐后,李昌迺和祖父細談。他問祖父有什么打算。祖父答,身邊沒多少現(xiàn)金,待紐約那邊的火災(zāi)賠償金到手再說。
李昌迺說:不用等,我先借給你。他還給祖父傳授生意經(jīng),他自己在靠近唐人街的白人聚居區(qū),開了一間衣裳館(即洗衣店),請兩個伙計,生意不錯。他建議祖父也考慮這一行。
祖父連連點頭。次日早晨,祖父吃過早餐,在H街上來回走了幾次,還順道進入李氏公所,在祖宗的祭臺前添了香油,和公所內(nèi)的人聊了一個多小時。大家曉得他原來是紐約協(xié)勝堂的“猛人”,敬重有加。以后的十多天里,祖父都在那一帶走動,考察鋪位、格局和人流。
春節(jié)過后不久,祖父收到紐約的白人朋友寄來的掛號信,內(nèi)有保險公司的文件,要祖父到紐約去領(lǐng)取賠償金。次日大早,祖父乘火車直奔紐約,領(lǐng)到賠償金后,給洋朋友送上禮物作為酬勞,但沒有去拜訪協(xié)勝堂的元老。
六
錢到手后,祖父更加積極地尋找商機,終于看中了H街709號一個鋪位。樓高三層,底下開店,店主是開平人氏,姓方,他雇一名伙計,只賣芽菜及中國食品,二樓有兩個出租的客房,三樓由店主自住。祖父踱進店里,開門見山地對店主說:“這鋪位不錯,光做這點小生意,未免可惜。如果讓我加入,把生意做大,你也當股東,好不好?”店主沒有立刻答復(fù)。過了兩天,祖父再次登門,方姓店主事先己查清祖父的底細,知他人面廣,曾是“出番”,認識許多洋朋友,而且,在華盛頓的華人圈內(nèi),以李姓勢力最大,和姓李的搭檔,大大有利。
祖父向他講述發(fā)展規(guī)劃,說已準備好組織股份公司,分為一百股,每股一百元,共籌集一萬元。銷售唐山貨物,以禮品為主項,其次是華洋烈酒、呂宋煙草。將來業(yè)務(wù)還要拓展,二樓改作貨倉,三樓則仍由原店主居住。原店主可用樓鋪作股份,折價為10股,共值一千元,這在當時已是大數(shù)目。原店主既可在新公司當掌柜,又可在閣樓居住,每天負責開鋪關(guān)鋪。
方老板見計劃如此周詳,條件如此優(yōu)厚,最后接受了。次日,雙方在契約上簽了名。
祖父和沙煲兄弟李昌適隨即展開招股,祖父和李昌迺各占20股,一位祖籍纏禾田的兄弟占10股,連同原店主10股,已是60股,余下40股,在李氏公所公開招取。大家看到領(lǐng)頭的不是社區(qū)名人就是殷實商人,充滿信心,不出10天,達到目標。股東們到律師事務(wù)所簽下合同,請律師代向市府注冊,取名“華昌”公司。
那時注冊的公司很少,一個星期后,牌照到手,可以開張了。祖父趕往紐約,從同村兄弟所經(jīng)營的“廣源盛”買入一批貨物應(yīng)急,又火速給香港的進出口公司“裕生源”寄出訂單,購買大宗貨物,以蒸汽船運來。
華昌的人事,由股東會議決定,本來由李振適任經(jīng)理,但他堅辭,為的是不使祖籍分屬不同村莊的股東產(chǎn)生誤會。最后取得一致意見,由纏禾田籍的李聯(lián)當經(jīng)理,李昌適管財政,原店主老方任掌柜兼管理賬目。李振迺做買辦兼“出番”,雇請兩名伙計,一名廚師。
開業(yè)后,貨色齊全,價錢公道的華昌成了華人社區(qū)的口碑,連郊區(qū)的同胞也來這里搶購。
這時,春風得意的祖父母,收到陪嫁妹從新澤西寄來的信,說他們生活很好,第一個孩子已能走路,她又懷胎四個月了。
七
祖父母一家在“南溪房”住了將近一年,打算搬到大一些的房子去。一位鄉(xiāng)親到華昌告訴祖父,他剛才經(jīng)過賓州大道246號,看到門口貼有“出租”的字條。祖父穿上整齊的衣服,趕到那里按門鈴,一位五六十歲的白人男士出迎。這位洋人舉止斯文,原來是退休教師。兩人交談十分投機,很快談成。
從此,祖父一家搬進這個有客廳、兩個臥室、廚房、飯廳、浴室、廁所的住處。此外,樓下有車庫,屋外三面草地,籬笆圍繞,環(huán)境很是清靜優(yōu)雅。小兒子在草地上翻筋斗,玩得不亦樂乎。祖父感動的是,房東搬走以后,屋子處處十分清潔,笨重的物件如剪草機、垃圾桶、野餐桌之類,都井井有條地放在車庫,足見紳士本色。
祖父搬離紐約以后,完全改變了處世的態(tài)度,行事低調(diào)。他將自己的業(yè)余時間更多地放在了家庭上。冬天,在木頭生火的壁爐前,賢惠的小腳太太擁著兒子,火光映紅了臉龐,手把手教兒子說中國話,指著從紐約唐人街的書店買來的《看圖識字》,一板一眼地教:人、手、足、眼、 耳、口、鼻;貓、狗、豬、牛、羊、馬、雞、鴨……
那時,祖父一家生活安定,在收入方面,有華昌的股息及薪金,有林肯銀行定期存款的利息(他把火災(zāi)賠償金的大部分存在那里),合起來,可算美國社會中上階層的水準。
八
1899年,除夕夜的鐘聲回蕩在銀白的街道上,次日便是1900年元旦。面臨嶄新世紀,美國經(jīng)濟繁榮,人民豐衣足食。祖父的財力已回到紐約經(jīng)商時的水平。李昌迺因華昌和自己的洗衣店生意都非常理想,決定多請兩個伙計,多添置多一部洗衣機。他不但有生意頭腦,而且盡量分擔李振適的工作,讓他有多些時間陪伴家人,這樣的兄弟,讓祖父感念一輩子。
1900年2月10日,是錦泮的兩歲生日。祖父買了蛋糕,給兒子開派對,邀請李昌迺、李聯(lián)、老方及兩個李氏長輩一起慶祝。蛋糕之外,祖母也準備了家鄉(xiāng)菜,白切雞、燒豬肉、蝦米粉絲、蠔豉腐竹煲豬肉,地道的臺山風味,在異國,這樣的聚會彌足珍貴。
接下來的是中國春節(jié),祖母在家貼上大大的“福”字和“迎春接?!薄按蠹罄薄俺鋈肫桨病钡葥]春。在客廳的櫥柜上供奉一座觀音菩薩像和祖先神位。除夕夜,全家守歲,時辰一到,祖母便點香拜神,然后吃早已做好的一盆羅漢齋。小錦泮也在父母的勸誘下,吃了點齋菜和米飯。上午七時,全家梳洗,穿上新衣服。
為了慶祝新年,華昌休假三日,店內(nèi)擺上大花瓶,瓶里插著幾株盛開的桃花和已結(jié)果的金桔。初一早上,幾個商家朋友前來拜年,李聯(lián)經(jīng)理在店接待。大年初二,祖父一大早便單獨出門.先到華昌和大家敲定開年宴的菜式。菜譜如下:鮑魚花膠煲雞湯、白斬雞、發(fā)菜燜豬手、海參蠔鼓、火腩茨菇、蝦米細粉、芙蓉蛋、清蒸鱸魚、蠔油生菜、八菜一湯,祖父對此非常滿意。隨后,祖父到李氏公所和幾家有生意往來的商店去拜年。
華昌的開年宴設(shè)了三桌,極為隆重,全體股東、店員及賓客五時入席。老方領(lǐng)頭,在關(guān)公像及土地公公神位前,點燃蠟燭線香,祈求神靈蔭護,來年生意興隆,一本萬利!開席前一刻,李聯(lián)、李昌迺、李振迺三位老板代表華昌向各人敬酒,然后,廚師和臨時雇請的助手把菜肴端上桌,第一個便是鮑魚花膠煲雞湯,這在異國他鄉(xiāng)算上十分難得的盛宴。
1900秋天,祖母再度懷孕,1901年6月21日生下女嬰,取名Mayme,她就是我的姑母。1904年2月21日,祖母又生下男孩,取名George。祖母在家照顧三個孩子,顛著小腳,忙得不亦樂乎。但是她也常常向祖父發(fā)牢騷,說悶死了。祖父便替妻子買下一部初上市的第一代“維克多”牌留聲機,又趁華昌辦貨的機會,請香港的公司代購粵曲唱片《士林祭塔》《黛玉葬花》。
1905年春天,長子錦泮7歲,祖父送他到附近一座教會辦的幼兒園念書,祖母的家務(wù)壓力大大減少,長女Mayme快4歲了,也成了家務(wù)小助手。是年秋天,祖母又懷孕了,次年6月21日,誕下第二個女兒,取名Rose,她是我的二姑母。
生下二女兒后,祖母的懷鄉(xiāng)病更重,動不動就對祖父抱怨,說這樣生下去,什么時候才算完?祖父雖暗里信奉“多子多?!保桓颐髡f,只是百般安撫,可是祖母主意已定——要返鄉(xiāng),理由是在祖國可以請傭人和保姆。那個年代的華盛頓,包括清政府派駐美國的公使伍廷芳的夫人在內(nèi),總共6個中國女人,祖母不諳英語,無論華洋,都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她的寂寞是可以想象的。最后,祖父讓步了。他請求至交李昌迺替他在華昌兼當買辦一年。祖父打算以商務(wù)簽證回國,期限為一年。
1907年秋,祖父同房東簽了新租約。1908年下半年,祖父把住處轉(zhuǎn)租給朋友。1908年6月,在洋律師的幫助下,祖父一家辦妥出境手續(xù)。1908年7月9日,祖父向李昌迺及華昌同仁、親友一一話別,帶著妻子兒女,離開華盛頓,經(jīng)紐約港的移民局,回到闊別30年的廣州市。自此,小腳祖母為期12年的“金山婆”生涯劃上句號。
九
祖父一家回到祖國,在廣州南關(guān)九曲巷定居,與祖母的親妹妹一家為鄰,有婢女服侍。祖母趁機把小腳解放了。祖父決定讓妻子及女兒留在祖國,至于兒子,則先請女教師在家中教導(dǎo)中文,學(xué)成再返美國。兒女都有了中文名字:錦泮、丹桂、錦添、月桂。1910年春,廣州天花疫癥流行,錦泮、錦添、丹桂都被傳染,月桂在番禺幸免于難。同年夏天,祖父急回廣州將大兒子錦泮帶回美國,六年后又帶小兒子錦添回美。
1917年,我的父親李錦泮回臺山,次年與伍玉蘭結(jié)婚。1919年,我在南村出生。次年,父親不幸染病身亡,終年22歲。兩年后,母親伍玉蘭帶我到廣州居住。
1936年,我奉祖父之命結(jié)婚。1939年起,小腳祖母回到老家臺山四九鄉(xiāng)南村居住。從此,她成為四鄉(xiāng)聞名的“金山白”(“白”在臺山土話中,意為“曾祖母”)。1940年,祖父在華盛頓去世,享年80歲。我的祖母,兒孫輩口里的“金山白”在鄉(xiāng)間小洋樓獨自居住,受兒孫的照顧,1972年無疾而終,享年92歲。因是五世同堂,“金山白”的葬禮是鄉(xiāng)間百年方可一遇的喜喪,出殯那天子孫兒女們穿上紅衣裙為她送行,數(shù)百鄉(xiāng)親也為老壽星送行,成為一時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