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穗
“長安——長安——”
有人輕輕地叩著門閂,壓低嗓音呼喚著。
長安家低矮的木制門樓下,依偎地站著兩個女孩子。她們輕聲地笑著,垂頭研究著什么。
是梔子和穗兒。她倆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jì),一模一樣的齊劉海兒,被仲秋的風(fēng)吹散,露出清秀的眉眼來。
“輕點聲——”梔子對穗兒說,“別讓花枝嬸聽見?!?/p>
院內(nèi)傳來了一聲微咳和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誰呀?”
正是長安的娘——花枝嬸的聲音。
梔子和穗兒不禁一驚,連忙朝門樓外躲了躲,正要貓起身逃走,門“吱呦——”一聲開了。
花枝嬸打開了門,她一只腳跨出門外,看到門外的兩個女孩,頓時停住了,臉上立刻堆上一層薄陰來。
梔子和穗兒低著頭蹭到了花枝嬸面前。
“嬸兒……”她倆囁嚅著。
“不是說好了,你倆不再找長安玩了嗎?”花枝嬸冷冷地說,語氣里又帶了幾分乞求,“好妮子們,就算幫幫嬸兒吧?!?/p>
說著,她眼圈有些紅了。
“嬸兒,”穗兒連忙說,“我們不跟長安玩兒,只是帶了這個給他?!?/p>
說著,她把手里一直呵護(hù)著的東西遞了過去。
是一朵薔薇花,奶白色的重重花瓣,吹彈可破,更妙的是,每片花瓣的邊緣上都鑲了一條細(xì)細(xì)的紅邊。
“長安特別喜歡這種有紅邊的薔薇花,他說這種花叫作‘洛神,上星期我們一起在鎮(zhèn)上尋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朵,今天我們終于找到了……”穗兒一口氣興奮地兀自說著,突然被旁邊的梔子猛地拉了一下。
穗兒怔了怔,臉蛋立刻紅了起來。她明白,自己說漏嘴了——她們早就答應(yīng)花枝嬸,不跟長安在一起玩了。
穗兒心慌意亂,一把把那朵花塞進(jìn)花枝嬸的懷里,拉起梔子,飛也似的跑遠(yuǎn)了。
花枝嬸呆怔地捧著那朵花,就那樣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地站了很久。然后,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把那只門外的腳收了回來,關(guān)上了大門。她的手被那枝薔薇花上的刺扎了一下,像以前給長安爹納千層鞋底時被針扎過的那般,細(xì)小的刺痛,卻立刻涌出紅豆似的一顆血珠來。
她猶豫了一下,便把那朵花丟進(jìn)了院子角落的簸箕里,那里有一些爛掉的菜葉子,是正準(zhǔn)備一會兒去倒掉的。
長安正在東廂房內(nèi)和老外婆一起聽小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京戲。他今年15歲了,身體細(xì)瘦,走路也像柳枝一樣搖曳。無論背影還是長相,都比一般的女孩子還要秀氣。
長安從小便喜歡跟女孩子玩,他總是會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那些橫沖直撞過來的男孩兒,安安靜靜地跟女孩子玩布偶、花貼、折紙。他最要好的,便是梔子和穗兒。
后來,長安長大些,他喜歡做的仍然是女孩兒的事。他甚至還會打毛線,翹起一根手指,繞住長長的毛線,然后將它們編織成一件有模有樣的毛衣。老外婆身上那件黃白格子的毛坎肩便是長安13歲時織的。
老外婆忽然定定地看著長安,長安生得真是好呢!皮膚白皙,鼻梁中正,嘴巴小巧又紅潤,一雙鳳眼,透著溫柔。他正托著腮伏在藤桌上,一副入迷的樣子,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兩排細(xì)密的陰影來。聽著聽著,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翹起手指,跟著戲曲里的唱詞做了一個溫柔的手勢。
老外婆慈祥地笑了,嘴角的旋渦大而深,一波一波地漾開去,喃喃地說:“你聽,梅大師唱的這段《貴妃醉酒》多好呀!我們長安倘若扮起來,一定比梅大師還俊哦!”
長安抿嘴笑了笑,站起身來,也跟著收音機里的唱了兩聲。
“不錯!不錯!我家長安的嗓子可真好!”老外婆連連稱贊著。
“長安!長安!”花枝嬸在院子里大聲地叫著。
長安聽見娘的聲音,連忙收住了聲。要是讓娘聽到他細(xì)聲細(xì)氣地哼唱,肯定又會生氣了。
“哎!”他連忙應(yīng)了一聲,他的嗓音也是這般細(xì)氣,娘沒有聽到。
花枝嬸忽地推開了廂房的門:“我叫你,你怎么不應(yīng)?”她有些生氣了,說話帶了火藥味兒。
“娘?!?/p>
長安并不分辯,他怯怯地看著似乎馬上要發(fā)作起來的娘。
花枝嬸把心沉了沉,將心中那團無名怒火咽了下去,她望著長安,心里又涌上另一種煩躁來。
“今晚你跟男娃們到田里捕獾去!”她幾乎是在命令,“我已經(jīng)替你跟端午說過了,傍晚他們會來叫你!”
“捕獾?”長安一陣驚悸,身體瑟縮了一下。
“長安哪干得了那種活?”老外婆也瞪著花枝嬸。
“阿娘,你不要總是這么慣著他吧,”花枝嬸不滿地說,“長安是個男娃,理所應(yīng)當(dāng)去捕獾的!你看人家端午只比長安大兩歲,家里的活計都能扛得了大半兒啦!”
其實,梔子和穗兒是來約長安去月桂姐家的,月桂姐明天要出嫁啦!
“花枝嬸兒干嗎不讓咱們跟長安玩?”穗兒扯扯梔子的袖子,悄聲問。
梔子望了望穗兒,意味深長地說:“長安得學(xué)著做男孩子了!”
是的,長安必須得學(xué)著做男孩子了——春天的時候,長安的爹意外地離開了人世,讓花枝嬸不得不獨自面對一家人的生活。
唉!兩個女孩子忍不住嘆了口氣,默默地朝前走去。
遠(yuǎn)遠(yuǎn)地便望見月桂姐家門口的烏桕樹上已經(jīng)纏上了紅布,掛起了紅燈籠、紅繡球。
不時有鞭炮聲傳來,一片喜慶。
“快點!”梔子拉緊穗兒的手,朝那一片紅彤彤處跑去。
太陽已經(jīng)斜斜地掛到鎮(zhèn)子西頭了,天空開始變得青紫,一片一片的紅紗大面積地鋪散,像新娘子的紅蓋頭。
月桂姐家的院子里人很多,擠來擠去,一片喧騰。月桂姐的閨房內(nèi)也是一片混亂,床上桌上地上都堆滿了各種貼了紅色喜字的嫁妝。月桂姐梳起了美麗的發(fā)髻,頭上插著好看的簪子。她的臉龐紅紅的,羞澀地招呼著:“梔子,穗兒!你們來啦!”然后,她又伸長脖子向門外張望了一下,“怎么長安沒來?”
月桂姐從小便很疼長安,像疼女孩一樣疼他。
“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他呢!”月桂姐偷偷地對梔子和穗兒說,她趁著其他人不注意,把一個東西塞到了梔子的手里,“替我把這個轉(zhuǎn)交給長安吧,”她低聲說,“我嫁得遠(yuǎn),以后回來少了,只好留這個給他作紀(jì)念!”
是一串亮晶晶的手鏈,上面還有一朵美麗的小紅花。
“這……”梔子的心一跳,有些為難。
“這孩子?。 痹鹿鸾愕吐曊f,“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他很喜歡這個,跟我提過好幾次啦……別讓花枝嬸看到,不然長安又要挨罵啦!”
梔子握著串手鏈,心里亂得很。
屋外的客人們突然一陣喧嘩。
“好!”不斷地傳來一陣陣的喝彩聲。
“是女兒紅出窯啦!”屋內(nèi)的一個阿嬸興奮地說。
大家都紛紛涌了出去。
朦朧的夜色已然降臨。一輪碩大的秋月掛在東邊墻頭的大桂樹枝葉間,院子里的紅燈籠籠著一層紅紅的煙霧,空氣中洋溢著一陣又一陣的桂花清香。
桂花樹下的泥土已經(jīng)被掘開了,三只紅色的橢圓形大瓦缸整齊地擺在樹下。有人正擦拭著缸上的泥巴,有人正往缸上貼紅紙剪的喜字,月桂姐的爹正笑呵呵地?fù)嶂侨淮蟾住?/p>
“二十二年前,月桂一降生,她爹便用了三畝上好的糯米釀了這三缸女兒紅,埋在這桂樹下?!币粋€嬸兒正在旁邊念叨著,“聽說,他沒事便上去踩一踩呀,盼著女兒長大的這一天!”
“女兒紅是什么?”穗兒好奇地盯著那缸子。
“就是花雕酒呀!”梔子饒有興致地研究著那缸子。
人頭攢動,到處一片歡聲笑語。
“人們什么時候才能喝到這酒呀?”穗兒好奇,據(jù)說單聞一聞這酒香,便能醉人呢!
“現(xiàn)在可不行呀!”嬸兒說,“明天這酒是要抬到月桂婆家去的,是由婆家人打開的哩!”
忽然,穗兒驚奇地叫了一聲:“長安!”
梔子順著穗兒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在三缸女兒紅的那頭,大桂花樹的陰影里,長安正低頭聽玉恩嫂說話。玉恩嫂笑嘻嘻地將頭湊近長安的耳朵,不知道在說什么。
“喂!長安!”梔子惦記著月桂姐的囑托,急著呼喚長安。
長安抬起頭來,遠(yuǎn)遠(yuǎn)地朝這邊望了一眼。他的半張臉掩在燈影下,十分虛幻,看不到表情。只見他朝這邊望了一眼,便轉(zhuǎn)頭擠過人群,疾步消失在了傍晚的夜色里。
“長安今天有些奇怪……”梔子和穗兒面面相覷,“不知道玉恩嫂剛才對他說了什么……”
玉恩嫂是從遠(yuǎn)鄉(xiāng)嫁過來的,據(jù)說那里是苗疆。她為人熱情開朗,愛說笑,但有時也神神秘秘,像個苗疆的巫女。
月亮很亮,將田里照得像下了一層霜。
幾個男孩趴在一座黃瓜架的陰影里,屏息聽著田里的動靜。
獾很可惡,常常在夜深人靜時來破壞莊稼,將田里的瓜呀菜呀拱得亂七八糟。
想到獾那狡猾又兇惡的模樣,長安心里抽緊。
“端午,你非要帶他來,”一個男孩埋怨道,“一會兒獾來了,他還不得嚇哭!”
其他的幾個男孩都回過頭來,望著長安嬉笑,長安向后縮了縮身子。
“別胡說!”端午呵斥道,他回頭看了一眼長安,“長安勇敢著呢!”
“他勇敢?!”幾個男孩嘲弄的聲音大了起來,有的模仿長安的樣子扭了一下腰肢。
“噓——”端午示意他們靜下來。
田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男孩子們的心被吸引了過去。
夜里的露水開始長出來了,身下涼沁沁的。長安縮在男孩隊伍的最后,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這里。
他悄悄撥開枝蔓,匍匐著向后退去。他要離開這里。
“長安!”端午悄聲叫道,“你去哪兒?”
“上廁所!”長安細(xì)聲細(xì)氣地說。
出了田里,長安便一口氣地朝村里跑去。夜行的鳥兒發(fā)出怪叫聲,四周莊稼黑黝黝的影子仿佛要張開嘴吞噬掉他。長安從來沒有這么晚還一個人待在村子外過,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腳下一滑,被什么莖蔓絆了一下,跌倒在地。他忍住疼爬起來,他要快點回到村里,去到月桂姐家。
今晚,將關(guān)系到他一生的命運!
月桂姐家靜悄悄的。紅燈籠依舊疲乏地吐著紅光,但人們都散了。屋內(nèi)傳來月桂爹的鼾聲。
長安像片影子一樣出現(xiàn)在了那三缸花雕酒的酒缸旁。那三只瓦缸在月色里閃爍著柔媚的光澤。長安頹然地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著氣,繼而有大顆的淚水從眼睛里漫出來,無聲地滑過臉頰,跌落在土里。
幾片桂花被晚風(fēng)吹落,飄在了長安的肩膀,他沒有拂去它們。玉恩嫂的話一直盤旋在他的心里。
“爹,”他在心里呼喚天上的父親,“為什么在我出生前,你沒有早早就準(zhǔn)備下女兒紅?”
傍晚時,他隨端午的捕獾隊伍到田里去,路過月桂姐家,他多么想去看看明天就要成為新娘子的月桂姐呀。他悄悄地掉在隊尾巴,溜了進(jìn)去。
大家正在興致勃勃地研究那三只大缸。
忽然玉恩嫂拉住了他:“喂,長安,”她神秘兮兮地說,“知道你為啥是個男孩兒,不是女孩兒嗎?”
長安向來對玉恩嫂懼怕幾分,見著她總是低頭走過,因為她總是開他的玩笑。但這話,卻讓他心中大動,他盯著玉恩嫂,急切地問:“為啥?”
“因為你爹在你出生前,沒有為你準(zhǔn)備好女兒紅呀!”玉恩嫂的臉上似笑非笑。
長安的心墜了下去。
“想成為女孩兒不?”玉恩嫂的臉上浮上一層詭異的笑來。長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覺得玉恩嫂的眼睛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正深深地將他吸進(jìn)去。他的心迷亂起來。
“這未啟缸的女兒紅里藏著月桂的女孩兒精魂,如果你在天亮前喝下三大碗酒,你就能得到這精魂,變成女兒身啦!”玉恩嫂臉上的詭異笑容加重了。
長安的心被一種強烈的沖動控制了,他信了這話。
想到這里,他用尖鍬用力地戳開了封住缸口的老泥,一股酒香頓時鉆了出來。長安聞不了這味道,被嗆得直皺眉,但他顧不上這些了。他急匆匆地從院中桌子上取來一只大海碗,迫切地舀出了一大碗。他從未喝過一滴酒,更不知道該怎么喝酒。他閉著眼,那酒的味道沖著他的鼻子,讓他幾乎昏眩,但他仍然提著膽,咕咚灌進(jìn)了一大口。
那液體像條火龍一樣沖進(jìn)了他的喉嚨、食管,沖上了他的腦袋,他頓時打了個趔趄,手里的碗差點扔掉。
他不顧一切地將整碗酒倒進(jìn)了肚里。他的腹中開始燃燒起大火,他不管不顧了。
他想起自己十五年來受過的欺負(fù),大人們的嘲笑,爹媽的打罵和嘆息。在學(xué)校里,他不敢上廁所,每天都用力忍著。男孩子們總是欺負(fù)他,常常攔住他,強行按住他的頭給他梳上小辮兒。女孩兒們也常常嘲笑他。
長安不敢跟爹娘傾訴這些受過的委屈。以前,娘還會去找那些男孩子們理論,但后來,她只會嘆口氣說:“長安,你自作自受呵!”說完還會流淚。而爹,只會暴跳著再給他一巴掌:“沒用的東西!”爹總是這么說。
爹,他已經(jīng)離開他們了。娘曾經(jīng)在一個深夜摟著長安哭到了天亮,她哀求著長安,讓他快點清醒過來,做回男子漢,不要再做不男不女的怪物!
但他真的做不到!
想到這里,長安又猛地灌下了一大口酒。
這酒是有巫靈的,它里面藏著女孩兒的精魂……玉恩嫂說過,它一定會幫助他變成女孩!意識模糊中,長安一直堅定著這個信念。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被千萬朵火焰燃燒著。他想,這一定就像美人魚要長出腳一樣的考驗。
他繼續(xù)舀起一大碗花雕酒。他開始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身體輕飄飄的像要飛走了,他伸手便能夠著那美麗的月亮。
他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像要裂開了,疼痛難忍,他站立不穩(wěn),搖晃著倒了下去。迷蒙中,他想,自己果然要變身了!他要變成女孩子了!他心中一陣歡喜,大聲地唱起歌來,接著又唱了幾句京戲,那歌聲在深夜里分外地響亮,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驚得樹梢上的月亮也顫抖了一下。
月桂姐的家人都從屋內(nèi)沖了出來,他們大喊著:“誰?誰?”
人們發(fā)現(xiàn)長安的時候,他仰面躺在酒缸旁的新鮮泥土上,痛苦地抽搐身體。
花枝嬸趕來了,很多鄰居也來了。
“長安!長安!”花枝嬸不顧一切地?fù)渖先?,抱住兒子,“你怎么了??/p>
“我只是想跟他開個玩笑……”玉恩嫂也來幫忙扶長安,她慌亂地對花枝嬸說,“我跟他說,喝了這酒能讓他變成女孩……”
玉恩嫂紅著臉低聲道歉。
花枝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把便推開了她。
長安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里被洗胃、催吐,折騰了很久。三大碗花雕酒對于一個少年,簡直是穿腸毒藥。
后來,他昏睡了過去?;ㄖ鸺葢z又氣,她撫著兒子的臉龐,兩行清淚不斷地墜著。
梔子和穗兒跑來探望長安,她們的眼圈都紅紅的,噙著淚水。花枝嬸摟著兩個女孩子的肩頭,手不停地顫抖著。
梔子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把串手鏈給長安。她趁花枝嬸不注意,悄悄地塞進(jìn)了長安的上衣口袋里。
其實,這個動作已經(jīng)被花枝嬸看在眼里了,但她沒有制止。
“我的兒子,”她喃喃著,“我該怎么辦……”
花枝嬸決定帶長安去大城市看病。
“長安沒有??!”老外婆拄著拐杖挪步到花枝嬸屋內(nèi),她正忙著收拾出遠(yuǎn)門的行李。
這次花枝嬸沒有反駁,她只咬咬嘴唇,目光閃了一閃。
老外婆說得對,長安沒有病。他的身體雖然孱弱卻很健康。醫(yī)生在給長安做過了許多檢查后,介紹他去了精神科。
“這孩子沒有??!”精神科的心理醫(yī)生在跟長安交談過之后,也對花枝嬸這么說。
“可是他跟其他的男孩子很不一樣呀!”花枝嬸的心里很是糾結(jié),與醫(yī)生分辯著。
“是的,只是不一樣,”年輕的醫(yī)生把修長的手指插進(jìn)白大褂的口袋里,目光炯炯地望著心神不定的花枝嬸,“他只是需要大家的理解?!?/p>
接下來,醫(yī)生慢慢地跟花枝嬸談了很多,他拿出一本大書,指給花枝嬸看,那里面有很多像長安一樣的人,有像女孩的男孩兒,也有像男孩兒一樣的女孩兒。
“你看,”醫(yī)生說,“長安并不是孤單的。這些孩子,他們只是與大家有一點點想法上的不同而已。我們都應(yīng)該尊重他們的想法和行為,他們會更快樂的!”
花枝嬸的心豁然開朗起來了,她覺得有一股陽光照進(jìn)了她的心里。她拉住一直在一邊低著頭的兒子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長安替母親把額前的一縷頭發(fā)撩了上去,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里面有兩根雪白的頭發(fā),他翹起手指,細(xì)心地把那兩根頭發(fā)拔了下來。
花枝嬸感覺到有一點疼,她咧了一下嘴,但又很快笑了起來。
城市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花枝嬸和長安的眼睛有點應(yīng)接不暇。他們使勁地仰著頭看那些高樓大廈,慌亂地躲避著一輛又一輛按著喇叭的汽車?;ㄖ鹨惠呑佣紱]有見過那么多的汽車。
這時,長安的目光被吸引住了。
那是一所學(xué)校,大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某某戲曲學(xué)院”的朱紅大字?;ㄖ鹨部吹搅?,她拉著長安走進(jìn)了那座大門。
綠樹掩映的校園里有人在練功;有人在練習(xí)唱腔,咿呀頓挫;有人在練習(xí)臺步,假想中的水袖回身一甩,神韻十足……長安看呆了,他想起了老外婆收音機里的唱段和比女人還嫵媚的梅大師。
“娘,這個學(xué)校好神奇!”長安轉(zhuǎn)頭懇切地盯住花枝嬸,“我也想到這里來學(xué)習(xí)!”
花枝嬸的心頭一熱,手里的行李丟在了地上,她將兒子用力擁抱了一下,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瞬間,花枝嬸想到了兒子若是扮上那些行頭,一定十分好看。她撫著長安的臉頰,微笑了一下,眼圈卻紅了。
長安的喉嚨里又涌上了那花雕酒的滋味,一股熱辣沖上了眼眶。
在秋天正午的陽光里,母親與兒子的眼睛都同時被淚水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