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嘉琪
2009年12月,廖岑不想面對廢墟。
面對同一個問題,正在讀大三的廖岑可以給記者兩個答案,截然不同。
“你們想要什么?正能量的對嗎?”他反問道,“好,我現(xiàn)在的大學生活過得很充實、很積極?!?/p>
另一個版本則是:“我的大學生活沒什么好聊的。好玩兒的只有打游戲?!?/p>
4月初,距離汶川地震十周年還有一個多月。作為明星小孩的廖岑如每年一樣被媒體包圍,微信上新的請求跳動,都是注明媒體的記者們,他記不住誰是誰,沒過幾天,他把自己的朋友圈改為了“三天可見”。
綿竹市旺漢縣,2008年5月12日,那天恰好是媽媽的生日,一周后就是廖岑的11歲生日。下午2點28分,一陣要命的搖晃埋葬了希望,從此之后,父母再不會給他過生日了。
震后一年,在一家公司為汶川小孩舉辦的夏令營上,攝影師焦波初見廖岑,十二歲的他,個子很小,一個人坐在大巴車的第一排,窗外的路燈聚在他的大眼睛里發(fā)光,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
在從機場回家的途中,廖岑拿著焦波的相機拍攝了80多張照片,眼里滿是好奇喜悅。于是焦波決定收廖岑為徒,教他攝影。
彼時焦波鏡頭下的廖岑調(diào)皮搞怪,有各式各樣的鬼馬表情,有點“皮”。還是操著一口四川話的小段子手,喊年老的奶奶“小朱同志”,說愛抽煙爺爺一天到晚在煙霧里把自己搞得像個神仙。
2010年,在北京為汶川小孩特別籌辦的攝影展,是廖岑成名的開始。
那天廖岑遇見了許多平日在電視臺上才能看到的面孔。影展揭幕的一瞬,金色的禮花從天而降,腳下是望不見邊兒的紅地毯,眼前的閃光燈咔嚓聲不斷。有點羞澀的廖岑雙手背后,站在一個高他好幾頭的巨幅個人照片之前,點擊率過百萬的新聞頭條讓廖岑和小伙伴們備受矚目。
越來越多的媒體開始注意到廖岑,看上去嘻嘻哈哈的他,成為“汶川兒童走出陰影”的典型。
2010年玉樹地震,廖岑曾對攝影老師焦波說,他不敢去看電視上播放的玉樹地震的畫面。而后來每到5·12紀念日前后,他卻總在媒體的請求下,一次次讓記憶涌向那場覆蓋了他父母的災難閃回。
廖岑開始變得沉默。
2013年,汶川地震五周年。大量媒體來到北川新縣城,剛剛進入高中的廖岑第一次在鏡頭前表現(xiàn)出了抗拒。
當記者問到廖岑對于未來的打算時,他抿著嘴,搖了搖腦袋,“不知道?!?/p>
“16歲應該有理想了?!庇浾哒f。拍攝重來。廖岑換了一種狀態(tài):“我想當一名牙醫(yī),因為我有蛀牙。”隨后瞇起眼睛笑著露出了他的牙套。拍攝結(jié)束。他開始懂得給媒體想要的答案。
媒體的追蹤持續(xù)到大學,“常常有記者跑到學校來,我的同學發(fā)現(xiàn)之后,就會瘋狂地搜索我?!彼慕?jīng)歷、過去,在同學面前一一鋪開,成為再也無法合起的事實,特殊的身份讓他在校園里備受關注,對話變得再也無法平等。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家里的情況,每次我以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情況就會好一點。但是每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就會有新的記者來采訪我?!绷吾瘍叭怀闪算氪▋和拇匀?,光是央視的《心理訪談》,他就上了三次,兩次在北京,一次在廖岑在讀的大學。
2018年4月24日,廖岑在廢墟前祭奠父母,身后是媽媽遇難的醫(yī)院。
在學校的那次拍攝,他不知怎樣躲閃同學好奇的目光。他和監(jiān)護人姑媽問的磕磕絆絆、成長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都在媒體上被放大,向全國觀眾同步播報。
這檔本以“打開心扉”為目的電視節(jié)目,卻無意間讓廖岑自我封閉的外殼又加厚一層。
2016年,正在讀播音主持的廖岑被推薦參加《我是演說家》,講述地震中他和爺爺?shù)墓适隆?/p>
爺爺曾是他最親的人,震后一點一點把他從廢墟中挖出來。爸爸媽媽遇難以后,為了撫養(yǎng)孫子成人,爺爺在臨時安置他們的板房區(qū)開了間小賣部,每天早上四點半起床后就踩著小板凳擰亮燈泡,開始一天的生意,到夜深才熄燈。
地震兩年后,爺爺卻得了“狗日的”肺癌,曾經(jīng)的犟老頭躺在病床上說話有氣無力,干癟凹陷的面部插著橫豎的綠管子,咳嗽著囑咐老伴每天要抽出一點錢攢給孫子上大學。不久后,最疼他的爺爺走了。
三年之內(nèi),又一位親愛的人離廖岑而去。從來都是超級樂天派的他,坐在床沿,終于沉默,垂下的頭好像要把身體連帶著拽到地上,眼淚順著長睫毛停不下地墜落。
這段故事,成了催人淚下的的故事素材。
在參加節(jié)目前的練習階段,廖岑曾在大學的辦公室里排練,念到“我不相信我心中的英雄會老去”,忽然哽咽,廖岑面對墻壁,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有修長的手指不斷地摳著后腦勺。
在正式節(jié)目前的預演環(huán)節(jié),面對十幾位老師,廖岑的演講完全不在狀態(tài),原本故事里的情感被剝離了一樣,只剩下朗讀課文般的生澀,仿佛講的不是他的故事。
“你這樣的經(jīng)歷和這樣的故事沒有讓我們現(xiàn)場所有的人淚流滿面,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說,不算成功。”在座的一位老師表情嚴肅地對他的表現(xiàn)潑了冷水,廖岑沒有進入下一輪比賽。
2017年5月12日,距地震過去九年,凌晨3點52分,他還在網(wǎng)易云上與音樂為伴。此刻,他聽的歌是陳奕迅的《人生馬拉松》。這是他過去一年中最晚睡著的一次。
5·12大地震十周年,廖岑應邀再一次參加了《心理訪談》。這次他坐在兩個專家中間,觀看著繪聲繪色的心理分析在他的左右兩邊相互傳遞,他覺得專家們對他的評論剖析“亂七八糟,挺殘忍的”。
每年4月到5月初,廖岑的電話就不出意料地頻繁震動,一會兒沒看手機,微信未讀消息的小紅圈里的數(shù)字就躥到了三位。上大學以后,記者們從全國各地趕到成都,誠懇地說:“廖岑,我很想聽聽你真實的故事?!?/p>
記者對于他的訴求是單方面的,他的創(chuàng)傷、他的成長被一遍遍講述,剖析,加工,再呈現(xiàn)給讀者。他的夢被選為“我的中國夢”,他的愿望代表了汶川兒童的愿望,而他的未來,媒體似乎要比他本人更加關心。
但每當節(jié)目錄制結(jié)束,稿件發(fā)表以后,記者們抽身離去,再也沒有套近乎時的熱情,隨后他們便在聯(lián)系人列表里沉底。而他的苦悶和迷茫仍舊需要自己來默默消化。
“Hello媽媽……每一年,幾乎每一年,到了這個時候,總會有很多媒體來聯(lián)系我。問我地震過了這么久啦,你的生活有什么改變啊,你對未來的期望啊,你想干什么啊。媒體的這些問題,我真的一點也答不上來。我可以告訴他們,我還活在過去嗎?”汶川十周年,應一檔訪談節(jié)目的強烈要求,廖岑寫下了這封“給媽媽的信”。
他早已不再喜歡這些節(jié)目和媒體了。
“記者采訪的套路都是一樣的:讓我們先回憶一波地震發(fā)生時的苦難情景,然后回望過去數(shù)年里發(fā)生的變化,最后再一起展望未來?!眮碜员贝ǖ纳倌晖跷磉_了和廖岑一樣的困擾。王晰的成名也始于在北京舉辦的那場攝影展,他害舊同學搜自己的名字。
自從上初中后,王晰對自己的過往只字不提?!拔蚁M磉叺娜撕臀医涣鞯臅r候是平等的,而不是因為我的身份,去同情我們、可憐我們。我不需要同情,這些東西對我沒有用?!?/p>
如果說那場奪走父母生命的地震是一個顯痛,而過去七八年中無法躲避的媒體采訪、創(chuàng)傷展示則成了廖岑、王晰他們一個難以言喻的隱痛。
廖岑回答媒體采訪時,說得頻率最高的就是“不知道”“忘記了”“應該吧”,聲音微弱,心不在焉。這成為他防御機制里最有效也不失禮貌的自我保護。
有些電視節(jié)目希望拍到震后兒童們開心的笑容,于是王晰就需要進行配合“表演”,表示自己已經(jīng)走出陰霾,迎接陽光。而這樣的鏡頭,一拍就是兩三個小時。
“這么多年,媒體的采訪幾乎沒有‘創(chuàng)新,所以很多時候我的心里會有一個模板。我知道記者并不真的關心我們到底在想什么、我們想要的是什么?!蓖跷f到這里情緒激動,“他們只想要寫報道?!?/p>
于聽者,地震中的細節(jié)可能是一個個生動的故事。于親歷者,過去的災難卻是一場不愿溫故的噩夢。
過去幾年,王晰把汶川十周年當作是一個可以解脫的時間點,他表示,希望在這之后,將來的生活不再受到打擾。廖岑也有同樣的希望,“放過那些想安靜過日子的人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