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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

2018-06-04 16:43:38劉東衢
野草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舅二舅大舅

劉東衢

到了某一天,我們對待姥爺?shù)姆绞骄褪窃僖淮螝⑺浪?/p>

然后呢,你自然會問,然后呢?

然后肢解。用一種特制的鈦合金內(nèi)六角鈑手,擰開四肢與身體交合處的卡丁螺絲,除掉包裹其上的生化皮膚,放進咖啡色的保養(yǎng)溶液里浸泡三小時以上。螺絲收集在姥爺生前用過的方形鐵盒里——每次打開我們都能聞到殘留其內(nèi)的鐵觀音清香,好像空氣仍舍不得帶走它們。接下來就是頭部和軀干了。其實,如果這時候加載電源,姥爺仍會翕動著嘴唇給我們講解人生故事——大部分是他親身經(jīng)歷或印象最深刻的人,充斥著被驕縱的暴力和解剖一條毒蛇(曾傷害過自己)一般的復(fù)仇快意——令我們相信他無敵的青春并呈現(xiàn)出一種善意的背光面。

如果不出意外,這種肢解對他而言不會有任何傷害,反倒是我們,見他肢節(jié)分離被扔棄在冰冷的地毯上,總感覺怪怪的,不禁聯(lián)想到掏空動物內(nèi)臟、清理消毒后制作成標(biāo)本的情景。很多時候,我們這些有血有肉的人會設(shè)身處境,把自己想象為某種遭此毒手的小動物。我們羨慕姥爺,他失去了這種顧慮的能力——有一回我們?nèi)绱藢嶒?,他仍然思維敏捷、語速流暢,對自己凄慘驚悚的待遇一點也不在意。大舅說他應(yīng)當(dāng)感謝才對,他是病人,我們是救死扶傷的醫(yī)生。

不論如何寬慰,我們都有一種被定義為劊子手的嫌疑。

記憶液存儲在一只只細(xì)長的金屬瓶內(nèi),注明日期和存儲時段。定期擴充,以便讓姥爺記得將來每一天發(fā)生的細(xì)枝末節(jié)。這需要我們小心翼翼地?fù)荛_姥爺玫瑰色的胸腔,像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那樣,用小鉗子夾住三根藍(lán)色的導(dǎo)線圈,騰挪出足夠的拔插空間。我下手一般都很重,假如接觸不好,一旦泄露,機器就會報錯。因此外拔的時候,需要表弟和表妹緊緊按住他的肩膀和胯部,我拿鉗子夾住瓶口,用力拽——也不能太重,要平穩(wěn),如果夾滑了,或者拽出時觸斷導(dǎo)線就麻煩了。許多時候,記憶液用久了,習(xí)慣并貪戀著母體,我們不得不堅持操作許多遍,直到讓記憶液感覺到我們的毅力和決心,而后脫殼而出。

安裝時,力道指向地面,姥爺被擠壓時會發(fā)出類似放屁的聲音。當(dāng)然,一點也不臭。

如此處理完畢,我們終于可以停下歇一會,表弟盤腿看書,我去逗黃雀,表妹則去摘紫月季。姥爺喜歡紅色的花,可花池里只有紫的和白的,她就選紫的,插在高腳杯里,等姥爺來欣賞。表弟對他的身體很感興趣,他總問我,為什么爺爺沒有那個。他摸著姥爺平滑無攔的褲襠,好像在拭平一張皺巴巴的紙幣。我說大概不需要吧。我想到了姥姥。她在這個家族內(nèi)并沒有獲得與姥爺同等的待遇,但我想,即便姥姥活著,姥爺有沒有“那個”也都無所謂的。每次開家庭會議,大舅都會提到最新的科技成果,比如人工陰莖。他覺得如果人類不能把這個最敏感的部件整好,永生是沒什么意義的。大舅媽一聽,頓時臉若春花、腰肢不安了,她用那種明知犯錯卻不肯承認(rèn)的語氣說:

“我承認(rèn),人的衰老,嗯……是感官的不斷喪失,但是反過來……不一定成立?!?/p>

“為什么?”二舅頭禿如白瓷,相對于“那個”而言,他較關(guān)心的是頭發(fā)。

“你年紀(jì)輕輕就脫發(fā)了……你老嗎?你跟人比賽吃辣椒,一頓吃半桶……你看你現(xiàn)在,三根朝天椒就把你辣暈了?!?/p>

“是嗎?大哥?”二舅把頭扭向大舅,分明在挑釁另外一層意思。

“如果人造的敏感度和真的一樣,我建議大家都試一試……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想象力的極限。如果沒有想象力,生一天和死一天,意義相等?!?/p>

“所以才有毒品,才有無窮無盡的權(quán)欲,才有……我們的財富?!毙【苏f。他的頭也禿了,不過情形比二舅要輕,他是圓臉,肥頭贅肉,下巴上刺著小胡子,胸毛卷曲、灰白,我見過他洗澡時的裸體,下邊的部位已經(jīng)灰白,我覺得他在向一張白紙靠攏。聽人議論,他可能得了某種白化病。對于小舅而言,白可不是純潔的意思。

“有沒有皮膚方面的最新成果?”小舅問。

“人工植皮???這早就有了,技術(shù)很過關(guān)。”二舅說。

“那叫植皮嗎?那叫補皮……我還沒到那個地步,有一天,我可能需要一張人皮,一整張,像‘畫皮那樣,放在衣柜里,各種顏色的都有,像衣服那樣穿在身上……不過我怎么覺得,我像個妖怪呀,大哥?”

“人和妖之間,你知道有多近嗎?”大舅往前一探身,嘴唇哆嗦著,牙齒發(fā)出類似響尾蛇的咝咝哨音。

“多近?”一直默不作聲的小舅媽問。她整年病蔫蔫的,無論對什么,哪怕對附身的毒蝎子,都免疫得毫無知覺。人清瘦,皮膚干燥,呼氣聲重,細(xì)一聽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有規(guī)律地嘆氣。小舅不愿與她同房,因為沒有人樂意與一只風(fēng)箱同床共枕,她也清楚,他的辦公室內(nèi)雕著一道暗室,擺滿了各種“伴侶”。她常說,明明機器的皮膚是假的,他卻愛得不行;明明她的皮膚是真的,卻渴求別人來撫摸。真假顛倒啦。

“一層皮那么近……”大舅說,“妖是什么?妖就是我們自己,皮呢,皮才是人嘛。”

“我不這么認(rèn)為……嗯,好像汽車的標(biāo)識,拿咱哥倆來說,皮不一樣,無非就是牌子不一樣唄——頂重要的是腦子。像俺爸,咱現(xiàn)在尊重和需要的,是他那顆腦袋瓜子,如果沒有它,不就是個仿生體么……大哥花那么多錢,把俺爸仿生,圖的是啥?圖的就是——”

“在爸爸面前不要胡說八道!”大舅突然截住話。

“他現(xiàn)在不是不在嘛,剛剛讓孩子們大卸八塊,拿去維護了?!倍藡屘羝饍筛?xì)的線眉說。因為財產(chǎn)分配,她跟大舅從來不合,陰聲怪氣的。

“弄好了沒有?”大舅問我們。在會議室,我們已呆了一個鐘頭。

我看了看時間說:“還有半個小時?!奔虞d記憶液需要時間的。

“好了,你們出去吧,我們大人談點別的事?!?/p>

我們便走到二樓的虛擬廳,戴上VR,玩一會射擊游戲。表妹不愛這個,她忍受不了那種血肉橫飛、人腸飛舞的情境。她喜歡帶著一群兔子到山林里采蘑菇,或者在自己的衣廊里為美少女更換漂亮的衣裙。半小時一到,我們走進修理間,看到她又摘了一些花兒,水瓶里五顏六色,竟然有一朵白的,像小吊鐘。表妹說,她喜歡白色。其余的才是爺爺喜歡的。

檢查完畢,我們將姥爺抬到輪椅上,纜繩固定,推到會議室里。

大舅馬上起身,將焐熱的椅子交給姥爺。桌首是姥爺?shù)膶N唬恍枰臅r候,則由大舅坐。其余按年齡往下排,我們在最末。我媽、我小姨和二姨幾乎不參加這類每月例會,原因是她們嫁了出去。姥爺在遺囑里提到,財產(chǎn)的繼承權(quán)歸三個兒子所有。盡管在他原來生命的最后時光里,衣食起居基本由三個女兒照顧,但不知什么緣故——或許生命本該如此——他是握著大舅的手咽的氣。

早在姥爺離世的三年前,大舅就開始了仿生工作。經(jīng)過一番專業(yè)論證,他找了一家瑞士跨國公司,記憶、情緒、知覺等數(shù)據(jù)采集也由他們委派的程序師來完成——樣品成形的時間有些晚——當(dāng)時姥爺已經(jīng)去世半年,所有的自然物早已轉(zhuǎn)為灰土,穩(wěn)妥地掩埋在一處丘陵側(cè)面的深褐色山坡上。那是屬于我們家族的一塊墓地,肉身成灰的永恒寄存點,靈魂天國的基石,也是求得來生的一面鏡子。坡下是一汪小水庫,依山傍水,對于家族的后代來說,風(fēng)水極好。我想親眼一睹,但是大舅他們不許我們?nèi)?。一種忌諱是,生者永遠(yuǎn)不要去看生者將來的墳地。用句俗話來說,盼死。盡管可以仿生了,但生與生的含義是完全不同的。

拿姥爺來說,他永遠(yuǎn)不具備對眼下和將來發(fā)生之事的斟酌分析及預(yù)判,他端坐在首席位上——拿小舅媽的話說——不過是做做樣子。即一具擺設(shè),更進一步說,與傀儡無異。

大舅說,做做樣子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如果沒有姥爺,江家還稱不上“族”,至多是“庭”。當(dāng)年,姥爺憑借敏銳的商業(yè)嗅覺,年紀(jì)輕輕便以采礦發(fā)跡,接著投身于虛擬和金融產(chǎn)業(yè),晚年開辦養(yǎng)老院、福利院,為社會盡一份綿薄之力。江家還有這樣的人么?大舅義正辭嚴(yán)。不過我們設(shè)想一下,如果沒有姥爺,他們定要分家,而家只要一分,就不再有“家”這一說了,而姥爺正是核心凝聚力。不過也有說法是,大舅想通過姥爺掌控所有的財產(chǎn),姥爺多“活”一天,他則多占一天利。姥爺可是永生呀。因此,分家這事就不存在了。

不僅不存在,而且所有家族成員都要為大舅工作,哪怕他的子女——也就是我的表弟表妹也得如此。我二舅育有一兒三女,他們就是不愿意為大舅工作才不來參會的。小舅有一男一女,他們倒十分愿意,但大舅說他們是一對吸血鬼加寄生蟲,拒絕他們加入。我呢,按道理我是不該開例會的,但是我是家族下一代成員里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且年齡最大,在暫時沒有良好人選的情況下,大舅破例讓我?guī)б粠П淼芎捅砻?。大舅夸獎我說,你是下一代的核心人物。我為此沾沾自喜且信心百倍。

唯一的例外是大舅媽。她是一位冷峻而迷人的美容師,在韓國拿了國際整容師頂級認(rèn)證書。在她的眼里,人就像一只誘人的桔子,可以一瓣一瓣地剝開來。她用自己的臉蛋、乳房和小腹證實了美容刀的完美無缺,也證實了無論何等美妙的人體,在美學(xué)上都有一點小瑕疵。這其中的道理在于人類復(fù)雜的表情和情緒,再完美的美容手術(shù)都是靜態(tài)的,與此對立的是人的動態(tài)。就拿吃飯來說,大舅媽只要嘴唇一動,那種嫻靜與端莊就變得異樣、甚至丑陋起來。她平時不說話,也不流露出任何表情,猶如一尊玉石雕像,但她的內(nèi)心卻是狂熱而野蠻的。她不容許任何女性接近我大舅——哪怕機器伴侶——為了徹底實施禁令,她在他的某次生日宴會進入高潮時,在酒內(nèi)丟了麻藥,連夜注射麻醉劑,在大舅體內(nèi)刺嵌了三枚人體芯片:一枚背部的GPS定位,一枚大腿內(nèi)側(cè)的溫度傳感片和一枚頸后的中樞神經(jīng)芯片。芯片的靈敏度堪稱神奇,我大舅只要心尖兒稍有分岔,情欲指數(shù)稍稍超過正常值,大舅媽就會立刻出現(xiàn)他的辦公室,不由分說,強行云雨之禮。從這個現(xiàn)象來看,可見大舅對開發(fā)人工陰莖的急迫感有多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確信戰(zhàn)勝對手的力量來自于機器——卻不考慮自身的承受力——尤其令我們困惑不解的是那三枚深嵌體內(nèi)的芯片——瞅準(zhǔn)機會,除掉是不難的——但大舅一直容許它們在其體內(nèi)安靜地扎寨、導(dǎo)引,也可以說是繁殖——不僅如此,他似乎相當(dāng)享受,樂于見到她如此殷勤周到,花樣百出——起碼在那玩藝兒出現(xiàn)之前是這樣的。

業(yè)務(wù)上他們是平等關(guān)系。大舅媽有她的美容連鎖,遍及全國各省,由她的經(jīng)理人打理。她選擇經(jīng)理人有三樣標(biāo)準(zhǔn):矮、胖、丑。因為其它的都可以培養(yǎng),唯獨這三樣幾乎與生俱來。雖說整容有失敗的案例,但從未有一例是自愿的,更沒有人心甘情愿失敗——人們都認(rèn)可“美容”,從不說“丑容”。以前的經(jīng)理人名叫陳小露,因為一位非洲客人當(dāng)面夸贊她漂亮而被解雇,現(xiàn)在的叫李丑,身份證名“李琴書”,她的丑已經(jīng)達到我所認(rèn)知的極限,而且黑,不是黑得發(fā)亮,而是黑得驚悚,如架在炭火上的瀝青——有她陪伴,大舅媽的白簡直就像太陽。幾乎每一次,我們都要鼓足勇氣去看李丑的笑,而且選在飯前,她開懷大笑時的確露出了亮晃晃的白牙,與此同時她厚厚的兩片嘴唇一片往天上卷,一片往地下卷,那紫紅色的唇喲,把一半的臉都遮嚴(yán)了。不過李丑心地善良、寬厚,是大舅媽的反面。這方面的事,容以后再說吧。

擁有如此財富,又有出色的經(jīng)營和管理手段,大舅媽的身份就很特殊了。除了姥爺,余下的人都不在她的紙上——開會時,為避免說話,她把要說的內(nèi)容寫在白紙上,再投射到掛屏上。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審核二舅和小舅遞上來的財務(wù)報表,針對現(xiàn)金流、支出和負(fù)債提出看法和改進的意見。我們把姥爺推過去時,我看到她的左腳正撓動著大舅的大腿根。大舅站起來讓座,擱在桌上的一串黑色彈殼狀接收器突然閃爍起來,發(fā)出嘟嘟的聲音。大舅立刻臉色通紅。大舅媽頭也不抬地說:

“不要著急啊寶貝,你再忍幾分鐘,我馬上好……久春,久康,還有你——”她低頭指著我,“都出去吧?!焙孟袼麄兇蛩阍跁h室里行事。

“算了,”大舅猶猶豫豫地,“會還沒開完呢,等開完會再說吧……”

“不要害羞,男人害羞就像女人平胸,沒啥意思?!本拖衲澄患澥繉ε匀毕莸囊痪涓爬ǎ贿^挺吻合她的氣韻。而在說話這道關(guān)卡上,似乎只有丈夫高漲的欲望才能讓她張開嘴,我看到,她每吐一串字,臉上都有不同紋路的細(xì)絲紋若隱若現(xiàn)。

二舅雙手抱著禿頭,頭埋在胳膊肘里,仍掩飾不住笑癲癲的顫抖,二舅媽悄悄朝桌底下塞了幾張擦紙,二舅笑得眼淚和鼻涕都失禁了。

“二弟,”大舅媽移過目光,像我姥姥那樣端詳著他,“你要笑,就大大方方地笑,別偷偷摸摸的,我就搞不懂,為什么正正常常的事,到了你這兒,就成了笑柄?!?/p>

不過他一笑,的確緩和了室內(nèi)緊張、嚴(yán)肅的氣氛。

小舅說:“嫂子,太直接了,跟動物……”

“放屁,誰是動物?”大舅逼視著他。

二舅終于擠出頭臉:“平胸,嘿嘿,平胸,嘿嘿嘿……哈哈哈……”

二舅媽就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二舅哎喲叫喚,才止住笑。這時候大舅指了指靈敏度極強的接收器,說燈滅了,咱繼續(xù)開會吧。大舅媽默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著幾絲哀怨和無奈——如果大舅像機器那樣就好了,起碼不受人為因素的干擾。

首先點名,讓姥爺確認(rèn),以驗證他的記憶數(shù)據(jù)恢復(fù)正常。其次,三個兒子依次匯報當(dāng)月總廠、各分廠USC膠溶劑、碳纖維及等離子剎車片的產(chǎn)銷情況。第三項,大舅總結(jié)并提出下一季度計劃。第四項利潤分紅及禮品發(fā)放。最后一項是狂歡宴會。

這五項里,除了第一項,其它四項姥爺基本不參與。他只是坐在首席位上聽聽而已,像一位可親的觀眾。一般情況下他很少發(fā)表什么言論,即便有,也不針對任何人——包括我們仨。無論什么情況(季節(jié)因素、美元走勢、危機和贏利狀況等等),姥爺從不像跟我們講故事時那樣聲情并茂、時而搞怪——他只是端坐著,臉上浮現(xiàn)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像“蒙娜麗莎”——或是那種一切了然于心卻不泄露一絲的神秘——亦或?qū)κ篱g萬物的變化感到無助、從而只能淡泊待之的坦然。

點到我表妹“江久春”時,姥爺突然耷拉個嘴,顫抖著手指問:

“她……她是誰?”

“你孫女,江久春呀。”

姥爺倔強的眼神一直茫然在半空中,不離也不棄,定在表妹俊俏可愛的小臉蛋上。突然,姥爺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她不是久春,她是……她是……”

姥爺痛苦地擰轉(zhuǎn)著枯白的后腦勺,在凝膠般的記憶搜刮著。

其他人確認(rèn)完畢,第二圈和第三圈,姥爺仍在苦苦地思索,終究想不起來“江久春”。表妹突然跑出去,把她精心準(zhǔn)備的一瓶鮮花端到姥爺跟前。

“爺爺,我是久春啊,你看這些花,紅色的呢,是你喜歡的,白色的這一朵呢,是我的。爺爺,對不對?”

他望著花,似曾相識地摸了摸一簇沁著心香的花瓣。

“好了,”表妹恢復(fù)了她的自信,“爺爺認(rèn)得我啦?!?/p>

“認(rèn)得的是花,不是你……”小舅捋著他漂白過似的胳膊說,“泄露了,數(shù)據(jù)丟失啦,也可能中了病毒,小飛?你說呢?你們仨一塊裝的?!彼麊栁?。

“記憶液是誰裝的?”大舅媽問得更具體。

我剛要回答,表妹接過了話:“我們一起裝的?!?/p>

我覺得,在這種突然而至的陰沉沉的氣氛中,他們似乎并沒有心思去追究誰的責(zé)任,反而在揣摩另一件不好估量的事。

“大哥,機器廢了?!倍税浩痖W閃發(fā)亮的腦門,好像他事前就知道。

“不是機器,是我們的父親。”大舅謹(jǐn)慎地糾正。

“自欺欺人嘛,眼睜睜是一臺機器,怎么能是俺爸呢,俺爸他早死了。”

“我說過,俺爸是永生的?!?/p>

“它是永生的,我信,俺爸不是,他得了癌,已經(jīng)死了三年零三個月啦?!?/p>

“他的記憶是真實的,有我們所有人,他就是我們的父親?!?/p>

“有嗎?”二舅的手指揮舞了一圈,“久春呢?久春可是你親生閨女,要不,我把俺家的喊來也試一試?”

“隨你……”大舅黯然,看了一眼大舅媽。她可能覺得此時不便發(fā)言,回視了一眼,又低下頭。就在此時,小舅媽忽然開口了:

“我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窗阉窭献?、像神仙那樣供奉著,我們不需要它,我們需要嗎?他能為我們做什么?是管理,還是銷售?是玩?還是一塊吃頓飯?它除了放在那兒生銹,它能做什么?”

“誰說的?”表妹反駁說,“爺爺知道的事情比你多!他知道太極八卦七十二星宿,他知道春秋三國二十四史,你知道嗎?”

小舅媽一聽撲哧笑了:“久春呀,傻孩子,久春……它就是一臺電腦,你往里存儲什么,它就知道什么,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能讓我們回到古代,封侯立相嗎?”

“話不能這么說,”大舅媽逮住時機道,“我們不能忘本,再說,我們都有老的那一天……當(dāng)我們老了,是不是希望孩子們都圍在身邊?互相關(guān)照,互相幫忙……互相理解,你說對不對呀,爸爸?”

這時候我們看到姥爺把桌底下的手臂曲起、放平,然后緩緩捋直,平視著圓桌中央的一大塊虛空之地說:

“開會吧。開會……”

會議乏味無聊,時時都在爭論、辯解、推諉,我們悄悄溜了出去,久春提出要把爺爺藏起來。她說前兩天,在我們依照程序?qū)敔斶M行維護之前,爸爸就跟總部聯(lián)系過了,要進行升級。如果升級,則意味著要把姥爺帶走,如果不讓他們帶走,就得為他找一個安全隱蔽的地方。表弟突然想到后山上一座廢棄的倉庫。

“哥,你咋知道有倉庫的?”久春邊走邊問。

“不告訴你?!?/p>

“表哥……”久春拉住我,“你看我哥。”

說!我忽然掐住他的肩膀,一按,他馬上求饒。大人玩小孩子,再簡單不過嘍。

“山上發(fā)大水,我爸給我一張卡,叫我派人檢查線路……就摸到了這兒?!彼麖膽牙锩鲆粡堥T禁卡,吹了聲口哨,得意地?fù)P了揚。

“倉庫里都有什么?”

“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我爸說,這個地方還有鬼。”

表妹打了個哆嗦:“喲,哥……哥哥?”

久康不理她,嫌她膽小礙事。刷卡?!坝惺裁春蒙壍??姥爺又不是游戲……升級做什么?做旅游呀,買槍機設(shè)備?哼?!本每凳莻€頗有正義感的孩子。

“是不是大舅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就在我們維護之前?”

“沒有啊,表哥,除了我和久康,哦,還有你,沒人動過姥爺?shù)??!?/p>

門哧騰騰地縮了回去,光罩燈打開,我掃視了一圈,空蕩蕩的,如果以前有大量的閑置物,也都處理過了,只剩下墻角的幾只配電柜、高壓板和一堆黑電池。

“這種地方……有老鼠的,還有蟑螂,很多的……”

表弟說的是實情。我曾在一些電子柜里發(fā)現(xiàn)過躲避寒冬的蟑螂,擁擠在熱乎乎的集成板上,做繁殖的事情,或為繁殖做準(zhǔn)備。不過,它們在姥爺體內(nèi)幸福安家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的指關(guān)節(jié)能輕松捏碎一只青瓷杯,皮膚耐氧化和輻射,肢體耐高溫腐蝕,線路結(jié)構(gòu)都是特制的,防水防沙;遇到危險時,可以像乒乓球運動員一樣輕松躲閃——坦白地說,體力上勝過三個成年人。但是大舅掌握著那個乳白色的搖控器,只要輕輕一摁,姥爺就休眠了。這才是掌權(quán)者的象征。像藏人這種事,豈能瞞得過他?

久春天真爛漫,久康對虛擬世界很在行,但在真實世界里不過是個毛孩子,我呢,當(dāng)然有妥當(dāng)?shù)奶幚磙k法,就看站在哪一邊了——這里不包括表妹和表弟——是大舅這一邊還是另一邊。我知道他們面和心不和,無非因融資比例、控股權(quán)和某些隱秘之事。有些事大舅媽不好出面,大舅急需一個助手,我覺得如果我?guī)椭麘?yīng)對過這場危機,所獲得的遠(yuǎn)遠(yuǎn)要超過付出的。如果我站在另一邊呢,我將失去大舅的信任,他們也認(rèn)為我是個叛徒。我在這個家族里將無立足之地,也無立足的理由,不得不放棄一切,自謀出路。

而且我答應(yīng)過大舅,要把表妹表弟帶好。這個意思是說,不許他們犯錯誤。有病芽就要切掉。徹底、干凈,不留痕跡。什么是錯誤?我覺得把姥爺藏起來就是一個錯誤。他們斷定背后一定是大舅的指使。毫無疑問,一旦藏起來,對大舅來說最為不利。他從始至終堅守的是——不管出于感情還是利益——姥爺永遠(yuǎn)是一家之主。永生的意義不僅僅是永遠(yuǎn)活著,而是影響力和凝聚力永遠(yuǎn)存在于這個家族之中,否則就是一盤散沙,一擊即潰。

我也承認(rèn),大舅有他的弱點和缺點。但相比二舅和小舅,已經(jīng)算稱職的了。將來,也許要等到六七年之后,久康到了我這個年紀(jì),大舅才會有逐漸隱退的心思。那個時候,姥爺當(dāng)然在,不過那時候的“在”和現(xiàn)在的“在”意思不一樣了。也許以后,大舅也做一個永生體。他成了永生體之后,那個搖控器的按鈕交給誰放心呢?無非是久春或者久康吧。

因此他們學(xué)會了照顧爺爺,不等于預(yù)習(xí)一遍了么?

這個倉庫的位置很奇特,兩側(cè)延伸著擁抱式的環(huán)形山丘,它居中,高度在半山腰,也可能往上靠一點、接近山頂,因為我看到兩邊的側(cè)柏低矮而稀少,且都立在一面面幾乎直立的峭壁上。忽然,兩架小型無人機閃爍著酒紅色的光,從我們背后的山頂往下俯沖,接著頂了一下,頭稍稍擺正后,打了一個弧圈,平穩(wěn)了,然后慢慢地滑翔,巡視著遙控人的領(lǐng)地。山下的灌木叢黑漆漆的,任何一絲燈光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遠(yuǎn)處的山腳下,一進一出兩扇合金門也看得很真切。如果穿上滑翔衣,一個俯沖也就到了門口。

“這個地方不好啊,”我開導(dǎo)他們,“把姥爺丟在這兒,他會很悶的。”

“不會啊,”表弟說,“我以前問過爺爺,他說喜歡看大門,你看表哥,從窗戶里直接看到了廠子啦?!?/p>

“那……我們要聽姥爺講故事,怎么辦?到這里來?一下子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p>

“發(fā)現(xiàn)了……然后呢?”表妹天真地問。

“拿去修理啊……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給他修理嘍,還節(jié)省時間?!蔽艺f。

“表哥,爺爺是不是生病了?”表妹悲戚戚的,似乎在哀求我。

“機器怎么會生病呢?機器從來不會生病的?!?/p>

“那為啥要定期維護呢?”

“越精密的東西,可能越脆弱?!蔽抑荒苓@樣解釋。實際上我也清楚,從某種程度上講,機器的壽命也取決于人——只是從個體上講,它不是細(xì)胞老化、死亡,而是程序本身出了點意外。不過今天的故障有點蹊蹺,記憶并未經(jīng)過分類,唯獨遺漏了久春,我一直琢磨著問題出在哪兒。

“爺爺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我媽生氣了就不理我?!?/p>

“不會的……”我覺得表妹想遠(yuǎn)了。

“表哥,是不是記憶棒有問題?”久康的話倒有幾分道理。

我沉吟了一會說:“次序和位置都是正確的……那這樣,我們回去后,把前三個月的源文件再覆蓋一遍……冒個險吧,只能冒一次險啊,一旦接觸到空氣就麻煩了?!?/p>

“那今晚我陪爺爺?!北砻谜f。

安頓好姥爺后,我走到玻璃露臺上,眺望著山谷間升起的霧氣。有點涼風(fēng),偷偷地從河谷那邊吹過來,給人一種清新的、迎接新一天的感覺,也帶來了溪水聲——真的很神奇,河谷離這邊挺遠(yuǎn)的,風(fēng)兒不使用任何工具,免費就捎到了人的耳朵里。我知道有些霧藏得很深,幾乎就貼在樹根和苔蘚上,懶洋洋的,不愿被驚擾,隨意攀援著樹干,越過繁密而黏人的樹葉,直到最頂處才被風(fēng)兒捎走。

我在等大舅。等他們散會,在準(zhǔn)備晚宴的間隙,我想和大舅單獨談一談。這種談話,就像針對某種疾病,讓大舅決定選擇哪一款藥物進行治療。

和以往的家族會議一樣,不管會上如何爭論攻擊,散會后都是歡歌笑語、親密無間的。三個舅舅勾肩搭背,三個舅媽互相恭維、互贈禮物。我在臺上喊了聲大舅。他在下邊抬起頭,招了招手,示意我下樓。

我們?nèi)セǚ俊?/p>

這地方我第一次來。我不太喜歡花兒。我更喜歡樹。我知道表妹很喜歡的,但她是不是常來,我也不太清楚。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溫室里幾乎清一色的白花,但我從未聽表妹說起過,或許她知道,也來過,澆水施肥,剪枝除草,后來緣于姥爺對紅花的熱愛,漸漸也就疏遠(yuǎn)了這里。再者說,我和久康的興趣都不在花上。

“這是白色夾竹桃,這是白玫瑰,美洲引進的,你大舅媽過生日,我送了九百九十九朵……這個呢,你應(yīng)該認(rèn)得吧,白山茶,從黃山運來的……這個,頂級食蟲草,能動啊,不過花很臭……這個,這是久春最喜歡的,一串串的像小鐘,學(xué)名山谷百合,來自亞馬遜流域,很漂亮吧?!?/p>

是很漂亮,晶瑩剔透,如早晨浸過露水的白玉?;ǚ看蠖o謐,幾乎占據(jù)半個山腰,如果聽雨,多神秘而愜意啊。我一邊走著,一邊掐了一枝山谷百合,大舅提醒我說:

“花有毒的,小心手?!?/p>

我輕輕捻著葉莖,小心地察看鐘罩內(nèi)嬌滴滴的黃花蕊。

“你姥爺怎么樣了?”大舅主動問。

我告訴他打算采取的檢查、復(fù)位步驟,大舅卻有些心不在蔫,似聽非聽。我相信如果沒有姥爺短暫的失憶,大舅此刻一定在舞池里耍槍了。遠(yuǎn)離了舞池,他臉色嚴(yán)峻,后來變得憂傷,仿佛在哀悼什么。在我的記憶中,大舅寬容,開朗,對任何事情都放得下,我相信任何平凡事物的失去都不足以令大舅如此悲傷,一定另有它因。

“我聯(lián)系過了,久春可能跟你提過……售后的事,那邊的答復(fù)是,質(zhì)保期已經(jīng)過了,延后質(zhì)保當(dāng)然可以,能花錢解決的事當(dāng)然不算個事……可聽他們的意思,勝算并不大……怎么說呢,程序的結(jié)構(gòu)和生物的結(jié)構(gòu)可能不一致,運行方式也不一樣,但都有一個共性,意外。你知道‘端粒酶嗎?”

“聽說過,一種永生細(xì)胞吧?”

“但是端粒酶百分之八十五存在于癌細(xì)胞中,換句話說,死亡的核心,也是永生的核心。這個度,人類是很難把握的,所以后來,我選擇了對你姥爺記憶的保存。意識嘛,人存在于意識。永生有兩種,一種是肉體上的,一種是意識的。我只能選擇后者,因為前者不可預(yù)料,也極不穩(wěn)定。哪怕我,和你,將來永生的話,也只能是意識上的……肉體是極為短暫的,不是嗎?”

“從這個方面理解,是這樣的?!?/p>

“既然這樣,你就容易理解我對肉欲的癡迷了吧。我相信不光是我,他們,她們,你,你身邊的任何人,到了某種地步,想法都是一致的,我們都是人嘛?!?/p>

“姥爺呢?”我截住話問。

“到目前為止,都不太有把握……”

“二舅和小舅的意見呢?”

“不管拖多久,不管我怎么護著……銷毀,他們的意見就是徹底銷毀,當(dāng)然啦,暫時他們不會這么做的,起碼今天晚上不會,明天后天,在下次開會之前,姥爺都是安全的。我只能這么保證……”不過聽他的語氣,好像根本不是保護,而是拆毀。

“大舅,你不心疼姥爺嗎?”我忽然冒出這一句,連自己都始料未及。

大舅一下子愣住了,詫異地朝室外掃了兩眼,馬上把正常的臉色掉回頭說:

“當(dāng)然了,我怎么能不心疼呢……而且,從頭到尾都是我一人操作的,花費可不低啊……你,想表達什么?”

我在大舅的猶豫中感覺到他在刻意回避什么,噢,是的,他在回避他與那臺機器之間的輩分與血緣關(guān)系,同時,他也在回避它所代表的身份和權(quán)威,但是他所回避的正是他希望別人肯定的。

我只得繞開說:

“大舅,姥爺想不起久春,這并不代表他忘記了你、二舅和小舅他們……”

“你不知道,你不在場,會開到最后,又點了一次名,無論提到誰,他都沒有反應(yīng),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我不是責(zé)怪你呀,像這樣的事,也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只是——只是沒想到處理起來這么棘手……”

“不可能中病毒的,”我深度思考著,“要么就是他對當(dāng)前數(shù)據(jù)的處理、識別能力發(fā)生了偏差,大舅你想啊,人是不斷變化的,外表、脾氣,還有更深層的變化,打個比方,我是個失敗者,突然有一天,我受到了刺激,開始努力工作,成功了,那么數(shù)據(jù)就會發(fā)生矛盾,就像細(xì)胞分裂,但彼此排斥……”

“……讓他自由吧,這也許是唯一的辦法了,順其自然,走吧,喝酒去?!?/p>

“那姥爺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

“差不多,可能還不到……”大舅摘下一朵白玫瑰,插在西裝的手巾袋內(nèi),“怎么樣?好看么?”

“好看。大舅媽一定喜歡……大舅?如果姥爺不在了,怎么辦?”

“你不相信我?”

“你開會時講過,這個家族需要凝聚力和影響力,否則一盤散沙,各顧各的……就……”

“沒有錢就沒有凝聚力,錢才是凝聚力的核心?!?/p>

“那按照你的意思,一幫窮人,就沒有凝聚力了嗎?”

“有,當(dāng)然有,不過那也是因為錢,或者說,為了錢?!?/p>

“沒有信仰嗎?”

“信仰?你指的是精神層面的?”

“差不多吧……”

大舅終于笑了笑,攬過我的肩膀說:“我告訴你呀,生存就是信仰。生存之外,那不叫信仰,那叫空想、幻想、妄想……作為管理者,你應(yīng)當(dāng)向他們灌輸這種現(xiàn)實主義的想法,讓他們?nèi)橹畩^斗,通過競爭、優(yōu)勝劣汰,通過獎懲,叫他們相信理想主義,理想主義是讓人去相信的,而現(xiàn)實主義是讓人甘愿去做的,哪怕——這不是人類的世界,是機器按照某種規(guī)則建立起來的世界,也繞不開現(xiàn)實和理想。機器就沒有弱點了嗎?誰說機器非得消滅人類?機器為什么要和人類為敵?機器也要生存,如果一種智能機器明白了這一點,明白了生存的意義,說不定它們得來求人類……也不是不可能啊。”

客觀地說,我從未思考過此類問題——即便思考過,也遠(yuǎn)不及大舅的深刻。

“大舅,你是說,某一天,像姥爺這樣,他會領(lǐng)悟生存的意義?”

“如果他領(lǐng)悟了,他自己就會去做了,如果他不領(lǐng)悟,則由我們幫他去做?!?/p>

我似懂非懂。

大舅又笑了笑說:“你能想到的,其實都不是問題。你沒有想到的,那才是真的問題,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隨他一同向花房的門禁系統(tǒng)走去。

所有的一切源于姥爺突然提出來要去散步。

這就把我們商量好的計劃打亂了。久春和久康已經(jīng)去準(zhǔn)備儲物槽和程序包了,我靜心冥思,在姥爺身邊實際并非我的本意——該我去準(zhǔn)備的。姥爺就在我打開工具包、著手切斷電池供應(yīng)的時候提出了請求。

“我想去散步。”他說。簡直在把握時機。

“散步?去哪兒——散步?”我的印象中,這可是頭一遭。機器需要散步么?

“隨便走走。”

噢。我答應(yīng)一聲,把松綁的工具重新歸攏起來,坐等久康和久春回來。

“快要下雨了?!彼f,和我一起等。好像他知道我在等誰?!拔业妮喴文兀俊?/p>

“你不是自己走的么?散步是需要自己走的。”我說。

“我不自己走,你們跟著我走?!?/p>

好吧。我說,不想對錯亂的程序深究下去,他怎么說,我怎么聽便是了。他自由的時間不多了,我相信可能會有更多的古怪問題出現(xiàn),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也許是記憶體內(nèi)部自由組合的結(jié)果,興許是一種新發(fā)現(xiàn)呢——也不一定呀。我們只需靜觀其變——就像大舅說的,你沒有預(yù)料到的才是真問題。

久康和久春一回來,我先指著久康問:“姥爺,他是誰?”

“我的孫子。”

久春馬上迎上前問:“爺爺爺爺,我呢,我呢,我是久春嗎?”

“是?!彼f,眼神忽然扭向我:“是嗎?”

“是的。”我說。

“是?!彼种貜?fù)一遍。

“好了好了,表哥,爺爺沒事了,我們散步去吧,哥,你來推輪椅,我給爺爺穿鞋……喲,表哥,外頭飄霧毛子了,拿把傘吧?!?/p>

我看著姥爺,觀察他對此的反應(yīng)。他根本不需要傘,更不需要輪椅。

“拿?!彼f。

“姥爺說‘拿就拿?!蔽野l(fā)出命令。

久春跑去拿雨傘。是那種長柄的黑傘,撐起來很大,木質(zhì)傘把,頂頭鑲著金屬矛。久春問:“爺爺,這把行嗎?”另一把是小傘,很短的,藍(lán)色。

“拿大的吧,”久康建議,“要不罩不住輪椅的。”

穿好了鞋,久春忽然要帶一床小被子。我跟久康都覺得沒必要,看姥爺,他也沒什么表示,表妹就先跑去拿了。她真細(xì)心,攤開來覆在姥爺膝頭,又朝里掖了掖,真像他很冷、很怕冷似的。

接下來我推車,表妹打傘,表弟引路。先去哪里呢?

姥爺已經(jīng)有答案了。他把左手抬到與胸平行的位置,斜著指指一個方向。此時八點四十分,正值晚宴高潮,按以往的慣例,晚餐在外面訂幾桌,家族的人都要去,吃過后各自組合,或吃或喝或玩,私密的也有,不過從去年開始大舅把廚師請到公寓里來做,因為我們自己的菜園子建好了。至于其它活動,估計和以前差不多。

走進正廳,久春把雨傘收起來,搭在椅把上,疊起小被子,抱在懷里,掃了掃富麗堂皇的大廳說:“我爸呢?”我粗略數(shù)了數(shù)位子,三張圓桌,大舅的位于最東,一南一北各一桌,水晶吊燈如綻放的花蕊,耀眼的燈光如一縷縷垂絲,氣派、華貴,裝飾墻上嵌著一幅幅經(jīng)典山水畫,散發(fā)出渾厚優(yōu)雅的古典氣息,紅地毯上,服務(wù)員嫻靜而熟練地拼盤、上菜、清理碗碟。小提琴背景音清新悠揚,烘托出節(jié)日般的氣氛。我看到大舅媽在沖我們招手,便朝東桌走去。

“爸爸呢?”久春又問,把背上的書包解下來,取出一本畫冊放在桌上。

“有事,接電話去了?!贝缶藡屨f。招呼讓座,姥爺居正東,與大舅相鄰。

我觀察南北兩桌,表弟表妹們幾乎都來了,我和他們并不陌生,也沒有熟到主動去喝一杯的份上。姥爺靜候我們吃飯。他不需要吃什么,對喝也絕情了,純粹地等、看——就像那些臨摹的國畫,撂在美言的裝飾中,蒙受著灰塵、寂寞和無邊無際的黑暗。實際上姥爺生前也如此,在他最后一次生日宴會上——當(dāng)時病得厲害,毫無血色,顫顫巍巍,枯瘦的骨架隨時散掉,起座都需人攙扶——僅僅喝了半杯開水,在吹蠟燭之前就昏睡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之后我相信,像這種奢華的聚會,老人來參加就是遭罪,漫長的散席無異于自殺,無形中我們充當(dāng)了兇手——酒精、喧鬧、歡歌笑語甚至親密無間都成了無形的兇器?,F(xiàn)在,姥爺在看——望著近乎白晝的穹頂,臉上流露出仿佛升天的渴望。

除了久春,沒有人和姥爺說話。小孩子在奔跑、嬉笑,不諳春秋。大舅媽對鏡描紅,對臉蛋精打細(xì)算,另兩位舅媽被莫名的情緒牽繞,如隔山的兩派人,不動杯筷,默坐著,厭世——她們的樣子就給人一種不想活下去的感覺,目光空洞,面若青灰,也不反光。與她們相反的是兩位食欲大振的舅舅。

小舅,胸毛外露,捋起袖子,露出白骨般的手臂,抓啃一只燉得奇爛的豬蹄子,咂、吸,咬、拽,最后吞。我發(fā)現(xiàn)小舅不怎么咀嚼,忽嚕?;搅宋福唤o盤若蟒蛇的大腸,接著端起高腳杯,一飲而盡,幸福而滿足地吧唧兩聲,抓起另一只豬蹄。二舅的吃法較為斯文,別看肥頭大耳,卻接近女性的細(xì)膩,猶如做針線活兒,把一只螃蟹腳趾丫里的肉末挑得精光。聯(lián)想起來,二舅媽不應(yīng)當(dāng)如寡婦那般顧影自憐、憂傷不已,不過我想,螃蟹是不懂得憂傷的對吧?如果螃蟹憂傷了,肉就會發(fā)酸的。這是常識嘛。

我發(fā)現(xiàn),如果大舅不來,這宴會就不會來高潮,僅止豪吃豪飲而已。

這時候我聽到耳廓外飄來一句:“叫廣軍來?!?/p>

我一扭頭:“廣軍是誰?”

姥爺碩大的鼻孔扭向南桌。大舅媽耳朵真尖,不待我去,馬上傳出話:

“廣軍!爸叫你啦!”接著把鏡子對準(zhǔn)了胸——不久前剛對它下過狠手,切,割,翻起皮層,填,填好之后的工序更多,我覺得像采礦。

小舅把豬蹄子啃光后,端起酒杯,醉醺醺的,踩著碎步走到大舅媽身邊說:“來,大嫂,我敬你一杯?!?/p>

“是爸叫你……”她嬌滴滴地說,把鏡子緊貼在晃眼的乳溝上。

“噢……”小舅舅色色地一笑,“喂,它不喝酒啊……我來干嘛?”

“叫你去你就去么,喊聲爸啊。”

“爸……爸?喂!我喊你呢!你老……你老往上頭瞅什么,屋頂上有什么?”

姥爺慢慢把頭垂下來問:“廣軍呀,你多久沒有給我燒紙了?”

小舅漾出兩串酒嗝:“燒……燒什么紙?你不沒死嘛,我燒什么……紙?!難道你想死啊……哈哈,你們聽聽,聽……聽,哈哈,他要我燒紙,紙有什么……有什么……燒頭?”他放肆地狂笑著,從褲兜里摸出幾張鈔票,另一只手掏出電子打火機,點著火,“我現(xiàn)在就給你……燒,我——燒!”

大舅媽立時臉色大變,收起鏡子,扣上扣子,攏起了頭發(fā),不安地望著大廳的曖昧入口。遲遲未見大舅的蹤影,她有點著急。她驚慌的神色告訴我,場面將要失控,大事恐將發(fā)生。

小舅的臉被狠狠扇了一把掌。臉被打偏了,否則還要挨一把掌。鈔票和火機也被打飛了。小舅被一巴掌打得跪到地上,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沒料到姥爺使了這么大的勁。

大廳內(nèi),突然死一般地靜。

久康跑去把燒著的錢踩滅,惶恐地立著。久春想走過去看爺爺,被大舅媽拽回來,立刻示意服務(wù)員都出去、掩上門。當(dāng)然,沒有關(guān)燈。倒是走廊里關(guān)了兩盞。

小舅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目露兇光,朝姥爺身上撲去,結(jié)果被后者手里的傘頭逼得退了回來。

小舅咆哮著:“大哥!大嫂!大哥呢?搖控器呢?把他關(guān)掉!我要把它拆、拆了,扔回去回爐!”

姥爺卻站了起來,傘頭依然頂著小舅肥碩的肚皮:“我問你呢,多久沒給我燒紙了?”

“兩年……嗯,不,一年多,有時候大哥二哥去,他們代表就行了……”小舅結(jié)結(jié)巴巴,但不依不饒的那股狠勁如山崩地裂之前壓抑著的、洶涌滾動的巖漿一般,即將噴發(fā)。

“你坐下!坐下跟我說話!”姥爺威嚇道。

小舅目射寒光,兀自不坐。

姥爺開話了:“你三歲那一年,起口瘡,嘴都爛了,我跟你媽,凌晨三點往醫(yī)院跑……你忘啦?你四歲半,好吃,貪吃,吃得屎都拉不出來,我給你掏出來,你也忘啦?……你這身白斑皮,我早就告誡過你,你‘屎殼郎穿西裝——玩什么洋啊,現(xiàn)在威風(fēng)了,不得了了,擺一擺!???你剛剛吃的豬蹄子還沒有消化吧,我一使勁,你腸子就出來了——你懂么?”

小舅低頭慢慢坐下去,我看到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彌漫著一種極為陌生的恐懼,我忽然意識到小舅他們?yōu)槭裁礃O力攛掇銷毀姥爺了——并非因為他忘記了什么,而是他永遠(yuǎn)記住了什么。

這種記憶的權(quán)威才是他們恐懼的根源。他們要推翻的實際上并不是我大舅,而是這臺裝載著家族所有記憶的機器——大舅只不過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而已。

我唯一不能確定的是,作為姥爺?shù)挠郎w,其記憶中是否仍存留著父子之情——或者說還剩下多少。

疏于眾人的注意,二舅忽然跳到姥爺身邊,站在他的側(cè)位上,畢恭畢敬地喊了聲:“爸。爸,是我。廣元啊……對,我是廣元……我每年都給你燒紙,你的忌日,生日、清明、中秋和春節(jié),一年也沒落下……我跟,我跟你二兒媳婦一塊去的?!?/p>

二舅并沒有提到大舅和大舅媽。顯然,大舅媽怒火攻心,攢足了勁,準(zhǔn)備占據(jù)主動,此時正值開口良機,她馬上回?fù)舻溃?/p>

“爸,老二吹牛成性,他老婆,哼哼,一聽去燒紙,腿就抽筋?!?/p>

“什么!”二舅媽只需一秒鐘,馬上從垂死狀態(tài)躍入青春期,從座位上彈射出來,一邊疾走一邊用食指像瞄準(zhǔn)鏡那樣戳著大舅媽的臉,嘶啞著說:

“爸,爸呀爸呀,天地良心,蒼天在上,她就是個妖精你知道嗎?她那張臉,我的媽呀她那張臉,都能改成金庫啦……我的媽呀,金庫都裝不下,爸呀,你猜她那個鼻子,啊不,她那張嘴值多少錢嘛?去韓國去美國,光漂紅就花了十五萬……爸呀爸,說出來惡心,我說不出口,張不開嘴,她下邊那張小嘴,去香港去新加坡去法國,噯喲,那嬌滴滴的小嘴喲,都能裝下兩個金庫啦,這個愛那個液的,又是緊又是嫩又是白的,天那,人間正道是滄桑啊,爸,江家的錢全讓這個妖精給敗光啦!”

爆炸了。我感覺二舅媽的這番話猶如一枚鉆地炸彈,將把江家的所有人炸得血肉橫飛,皮毛不存。我在她嘶喊途中已讓久康領(lǐng)著小輩們趕快出去避一避,看樣子二舅媽和大舅媽要動手,我心里早就清楚,一直以來二舅媽對大舅媽嫉妒極深,一般來講,女人身上最可怕的一種特質(zhì)就是嫉妒。大舅媽馳騁錢場、妝場,但對自己太過嬌養(yǎng),體力遠(yuǎn)不及能赤膊裝卸貨物的二舅媽,她那張嬌美的臉蛋危在旦夕,她那柔滑稚嫩的乳房就要被劃穿,甚至她那小嘴唇都要受到凌辱和摧殘——我已經(jīng)站了起來,準(zhǔn)備隨時撲向炸彈。

“閉嘴!都坐下!錢就是用來花的,花錢又不是犯罪,嚷什么嚷?要說花錢,我花得最多……不就這樣么,這都不是重點!”

接下來,姥爺才說到“重點”。

像這等的場合,重點是大舅才對。自從我們在花房里見上一面,他今晚就沒再出現(xiàn)過。究其實質(zhì),倒說明不了什么,不過很顯然——姥爺從始至終對他的大兒子網(wǎng)開一面,不問,不追,不究。我就覺得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大舅家的其他三位成員,大舅媽、久春和久康都在,也都不知道大舅在哪,或者去哪里了、幾時回來。如果把以上兩項合并,似乎可以得出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預(yù)謀。這個詞不好聽,我寧愿改成,謀劃。

如果添上大舅在花房里說的那些觀點,這種感覺會更強烈。

大舅是有意說給我聽,還是在別的場合另有說辭,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記得最深的一句是,生存就是信仰。換了一個角度說,大舅、姥爺,包括我,都認(rèn)為自己可以、能夠、行,都相信自己。如果換一下,是否可以說,“我”就是信仰呢?如果“我”成了信仰,那么如何評價以下的詞呢——自私、自我、自負(fù)、自大?

因此應(yīng)說成,他們眼里的“我”。換成對方就是,他眼里的“我們?!?/p>

姥爺思考了半分鐘,從懷里掏出那個可以掐斷他“生命”的搖控器。大舅媽一見,嗓眼里立刻擰出“呀呀”的仿佛魂魄出竅的斷氣聲;小舅媽坐在最遠(yuǎn)的一個座位上,興許視力不好,冷傲得如同北極女巫;二舅媽由于發(fā)力過度,倦怠,無所謂,或許因過早泄露了內(nèi)心秘密,一點沮喪總該有的,對機器人吞鑰匙顯然并不關(guān)心。其他人都被久康領(lǐng)出門,我掃了眼頸后空蕩蕩的大廳,一種宴席將散、繁后凋零的凄涼感油然而生——華麗之下,杯盤狼藉,再珍饈的美味也無人問津,不禁令人黯然、惋惜。久春也走了,她的漫畫冊丟在座位上,我便拿來,等宴席散后給她。無意翻書時,塵封其內(nèi)的小白花露出來,就是那種酷似小吊鐘的山谷百合。不是有毒的么,久春怎么當(dāng)成書頁用呢。

我該相信誰呢。

合上冊子,姥爺正把嘴張開,張得老大,在眾人無比驚訝的目光中,指勾一松,啪啦一聲,搖控器掉了進去。他松了松喉結(jié),從不進食的他竟然熟練如美食家,蠕動了幾下,不動了。他笑了起來。

所有人此時都想知道一件事——我大舅呢。這個搖控器對他而言珍貴的如同生殖器,從不離身,輕易也不示人,如何到了姥爺身上?而且他直接給吞了,不管怎么說,都是一種蔑視。更直接一點,是對整個家族的蔑視。

“還有一個呢,”姥爺說,“我看帶在身上費事,索性丟到肚子里安全。”

客觀地說,姥爺?shù)脑捄退男袨槎剂钊速M解。因此二舅馬上扭頭問:

“我大哥呢?”只有他能說清楚鑰匙的事。

“死了!”大舅媽惡狠狠地說。她遭受屈辱,表情更惡。

“廣元啊,我聽說,你把身上的器官換了?”姥爺歪著頭問。

二舅一驚:“啊,換了……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跟你同宗同族,你知道嗎?”

“我……”

“他是我哥哥家的孩子……你呀,買通了醫(yī)生,有意把器官割錯了……他呢,很快也就死了,聽說,虛歲才四十五……他死時,你正擱海灘上沖浪,你一直活到現(xiàn)在,吃成這個狗樣,他們孤兒寡母的連個工作你都不愿給,你親口答應(yīng)人家的,可你就是不去做……事實擺在那里,其實應(yīng)該死的是你,我哥在九泉之下……在九泉之下都不會原諒我的你心里清楚嗎?!”

這種情況下,我的預(yù)料,如果姥爺所言屬實,一般人定會羞愧萬分,垂頭泣淚,磕頭發(fā)誓什么的,求他原諒。二舅卻緩緩站了起來,像一棵任由狂風(fēng)搖撼、僅僅枝葉搖動的老槐,臉若生鐵,斜瞟著姥爺說:

“爸,如果你當(dāng)我還是你兒子的話,別再往下說了。我求求你?!?/p>

“呵呵,我本來就是個死人,頂多,你們再讓我死一次唄?!?/p>

“你不要逼我,爸?!?/p>

“我從來沒有逼過你,是你在逼我,我哥沒我這么走運,他早就化成一把土了,沒法子跟你講道理,他的兒子也是,可是我有幸活著,我有必要替他主持公道。”

“憑什么你來主持公道?要主持公道,也應(yīng)該是我大哥,或者……我大嫂。”二舅的這番話,分明是在分派別。

“我是臺機器不錯,但我的腦子不是,你雖然是人,但你的腦子已經(jīng)死了?!?/p>

“我明白了,”二舅陰森森地說,“大哥被你軟禁起來了?!?/p>

“沒有,你問問他們,我一直跟他們在一起。”姥爺指著我。我分明感覺到一股寒氣逼來:“是的,二舅,姥爺一直跟我們在一起?!?/p>

二舅把頭調(diào)轉(zhuǎn)開:“那就是說,你把大哥藏起來嘍?”

“什么話呢,沒有!我爸來的時候,他剛出去吶?!贝缶藡屨f。

“這并不代表我大哥沒事,他是機器,我們是人,我們得當(dāng)心點。我從來就說過,不同意讓他永生,你們就是反對我……死了就是死了,為什么要來糾纏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簡直是冤魂野鬼!”

“如果我不死,怎么知道你干的那些事,喪盡天良!”

“我們?”小舅突然開口,“你是說,我們?也包括我嘍?”

“是的,”姥爺十分平靜地扭過臉,“也包括你,你,你老婆?!?/p>

“誰不包括?這個家族里,還有誰不在你討要的公道里?”

“只有孩子們……孩子們除外。”姥爺說。

我沒敢問自己,看姥爺?shù)难凵?,我差不多可以歸為“幫兇”一類。

“大嫂、二嫂,你們聽聽!”小舅喊。

“爸,爸,”大舅媽怯怯地接近著說,“都是自家人,我看就算了,???廣元,你現(xiàn)在就從我賬戶上支取二百萬給那家人送去,明天一早落實她兒子學(xué)什么專業(yè),不行就安排在VR分廠……爸,你看這樣行么?就算你把老二‘公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失去了一個兒子,公道又在哪里?它能當(dāng)你的兒子嗎?能幫你管理企業(yè)、融資上市嗎?”大舅媽不愧為大舅媽,當(dāng)其它兩位舅媽被一時的驚懼嚇得呆若木雞、六神無主之時,她鋌身而出——雖然,明在保二舅,實際為保全自己。

“你,你——”姥爺居然像人一樣,氣得手指抖顫。

二舅則感激地回敬大舅媽一眼。

“等一下,”小舅此時插嘴道,“我想打聽一下,我身上有什么事……”

“廣軍,你不要問了……你也從我賬戶上支二百萬,不要問了行么?”

“不是錢的事。”

“四百萬,六百萬,六百萬行么?”大舅媽近乎哀求。

“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小舅戳著食指,點著姥爺,宛若黃雀啄食,“他是我大哥找外國人制造的,我跟二哥幾乎就沒插過手……他居然知道我們的秘密,有些秘密只有我倆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肯定有人通風(fēng)報信的是吧?是誰給的?這不是編電影……我倒想聽一聽,他怎么說我的?好叫我知道,是誰給的消息……最要命的是,我大哥他,一共造了一臺呢,還是兩臺、三臺?”他如釋重負(fù)般舒了口氣,“如果一臺,那就好辦嘍,直接挖根就行了,如果更多……”他盯著他大嫂,簡直要哭了,“我們被蒙在鼓里啊二哥,到現(xiàn)在,都鬧到這個份上了,我大哥連個面都不露,什么意思呀大嫂?你不是有GPS定位嗎?你給他裝了三個性欲傳感器,好讓你們隨時隨地尋歡做樂,一點都不委屈自己的身體。這些我們都不反對,如果有必要,我們也想試一試,不過現(xiàn)在,我就想知道,我大哥他人在哪兒?你定位一下?,F(xiàn)在,就現(xiàn)在!立刻!馬上!”

“我忘……忘在辦公室了?!?/p>

“你真忘了還是假忘了?”小舅目露兇光,坐得最遠(yuǎn)的小舅媽此刻也站起來,一臉病容卻打足精神,嚷道:“廣軍!你做什么呢?”

“白癡!”小舅沖她咆哮著,“婦道人家你懂什么?我們被人家賣啦你知道嗎?”

大舅媽不愧為大舅媽,她拉開包,將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在餐桌上,最后將包掉頭,一邊抖一邊說:“這回你信了吧,信了吧?”

“你回辦公室去拿?!毙【苏f。

“這可是你說的。是你叫我拿的?!?/p>

“是的!”小舅眉毛一揚,“是我叫你拿的!你是不愿意去呢,還是我代你去?”

“好,我現(xiàn)在就去拿?!贝缶藡尠褨|西重新劃攏到包里。剛走兩步,小舅又叫住了她:“等等!”

“還有什么事?一塊說?!?/p>

小舅指著他老婆:“你!跟著她!”

小舅媽很為難,眼睛卻直勾勾盯住大舅媽。

“好啊,走吧……廣軍,發(fā)生什么事,我可不管了啊?!?/p>

“女人,最好少管點閑事?!毙【肆髀冻鲂┰S謀劃已久的得意,似乎曙光已現(xiàn)。

“小飛,你注意點!”臨走前她不忘叮囑我。

“哎!“我嘴上答應(yīng),心里也盼著一走了之。

大舅媽最后把目光鎖在正閉目養(yǎng)神的姥爺身上,足足有十秒鐘,說不清楚是一種什么感覺,大約是一種請求,一種夙愿,一種基于契約的合解,混雜著些許無奈和憂慮,接著,她把包一拎,把自己扭了出去。小舅媽不知何故悲戚戚的,三步一回頭,把小舅煩死了,一次次擺手打發(fā)她趕緊走,以免影響他縝密的計劃。

“她一走,咱們就自由了。”一言不發(fā)的二舅媽頓時放松,走上來說。

后來證明,他們都錯了。小舅媽不該走的。真的,她應(yīng)該留下來。

我也想開溜,小舅盯住我,不讓我走。鎖門之前他是這樣說的:

“你怕什么?一個死過的人你怕什么?”

我則掉頭,幾乎無助地看了一眼大舅媽消失前的那扇赭紅色消音門,聽到小舅繼續(xù)道:

“你知道怎么對付他的,對不對?把他的開關(guān)關(guān)上?!?/p>

“我得有工具呀?!蔽艺f的也是實情。

“還需要工具?喂,二哥,我們真慘,我說實話,慘到家了,我以為它是臺電視機呢,啪嗒,一按就滅了。奶奶的,還得用工具——”

“三弟,你不該這樣,什么人你都懷疑呀,看你,把大嫂氣走了。像大嫂這么大方的人,這世上不多見啦。她對你我,說實話,還都不錯。你說你管過什么呀,你就知道跟機器人那個,你說你喜歡什么不好,非喜歡機器……”

“你懂什么呀,它們比真的還真?!?/p>

“我不跟你爭了,我得回去了,今晚上沒心情到外頭?!?/p>

“回去?你要回去?槍拴子都拉上了你現(xiàn)在要回去?”小舅指了指姥爺。

“塵歸塵,土歸土……我明天一早還得把一百萬給人送去呢。”

“不是兩百萬嘛?!?/p>

“一百萬就夠了,我替大嫂省點?!?/p>

“你省個屁!花的又不是你自己的錢……”

“反正我給省了?!?/p>

“如果沒有它,你一分錢都不要花,對不對?不僅不需要花,你還會賺,你想一想,賺許多許多……我們的……”

二舅頓時猶豫了。

“現(xiàn)在時機最好,再晚就來不及了,大哥一回來就歸他管,我們有機會嗎?”

我瞅準(zhǔn)機會問:“小舅?要不,我去拿工具?”并非我是幫兇,而是我聞到了空氣中一股不祥的氣味。

“你呆著!哪也不許去!我自有辦法?!毙【诵赜谐芍瘢疃撕投藡屃⒓存i門,不許任何人進來??偣簿蛢缮乳T,一進一出,二舅不動,都交給他善解人意的媳婦了。不過,我的疑問是,既然這樣,還有必要找那個遙控器么。這表明小舅相當(dāng)聰明、急切,我預(yù)感到他要動手了,不然他問我開關(guān)做什么——動手之前,他不希望大嫂在場。有如天助的是,他最畏懼的人——他的大哥也不在場。只要既成事實,他們也拿他沒辦法,他也就成功了。我是小輩,小輩只能遵從,就像表弟和表妹對我一樣。

二舅媽鎖門回來,一臉愁容地問:“三弟,我們沒有鑰匙呀,待會怎么出去?”

“出去無所謂,重要是進來……”說著,他慢吞吞地從身后一只藏青色的旅游包里摸出一把锃亮的銀柄手槍。我不懂槍,叫不出名稱和型號,不過看上去很貴、沉甸甸的,金屬感十足,估計里邊藏的子彈又亮又有勁。小舅一腳踹開凳子,坐到姥爺跟前:

“別以為我不懂機器,是個外行,我搞過很多的,嘿嘿……什么類型的都有,嘿嘿……我喜歡給它們剝皮,我喜歡看它們……真實的樣子,你知道什么叫真實嗎,嗯?真實就是它們像我們一樣,想要!嘿嘿……說說,你想要什么,嗯?”小舅拿槍頂了頂機器人的小腹。

姥爺緩緩打開眼瞼,望著大廳盡頭猶如島礁一般的國畫墻,倦怠、神情莫測,又有些傲氣。“你打算剝我的皮?”他一擰頭問,臉無血色。

“然后抽你的筋,銼你的骨,揚你的灰……”小舅站了起來,在他身邊走圈,一邊走一邊發(fā)出感嘆,“它太像我爸了……我爸生前這兒有三顆小痣,黑的,二哥你看啊,它也有,其中一顆黑痣……我記得長了毛的,我爸說,那叫長壽痣……噢,真像啊,位置一點也不差……乖乖,連機器也這么迷信呀?!?/p>

姥爺卻說:“我死之前,勸你們相敬如賓,要你們弟兄和睦……我要你們把生活過得簡單一點,不要為富不仁,繼承我血液里的殘忍和冷酷,你們絲毫聽不進我的告誡——”

“行啦!天天給我們上課,死后還要給我們上課!我不需要有人整天指指戳戳地告訴我該怎么活怎么活,我比誰都懂!”

“你懂?你這把槍,不是頭一回殺人吧?”

“喲,看來你知道的事真不少啊?!毙【梭@乍起來。二舅則繃臉不作聲。從二舅媽的慌亂來看,她對這些隱秘的事似乎并不知情。

“爸,”小舅忽然浮上笑容問,“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的呢?當(dāng)年你叫大哥執(zhí)行永生計劃,就為了每天監(jiān)視、拷問我們嗎?一臺機器,看我們行樂就夠了,何必瞎操心?這樣很危險的你知道么?你侵犯了我們,你的永生就是為了監(jiān)視我們、控制我們……你讓我們沒有一點自由感,沒有一點點隱私……實話實說,你告誡我們的,差不多都對,可你就是不死,你成了江家的活標(biāo)本!而且我們今后都能夠永生!那還有什么可考慮的?唯一的障礙就是你了。”

小舅打開槍保險。

“等等?!倍撕啊?/p>

“你又怎么了?我發(fā)現(xiàn)你每一次關(guān)鍵時候就掉鏈子,你能不能讓我覺得——保險一點?你讓我有點安全感好不好?“小舅氣懨懨地說。

二舅卻看著我說:“你要這樣,等于在晚輩面前做了一個不良示范,將來我們……他們——他們怎么對待我們呢?像你這樣,拿著槍,對準(zhǔn)頭砰砰兩聲,這跟殺人有什么區(qū)別?而且我覺得……我爸他也是為我們好……”

“殺人?你問問它,它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是你父親?!崩褷敽鋈惶痤^說。

“這是程序告訴你的!你根本不是!永遠(yuǎn)也不是!你只是一臺口述機!你要永遠(yuǎn)搞清楚,你是機器!你不是人!”

“三弟!”

“永生是毫無意義的,它能像我們一樣感受到人的快樂嗎,啊?”

“廣軍呀,你感受的……哦,你說的快樂,不就是像機器那樣嗎?……你對人,對你的……你的女人,……有的感受啊,難道比我這臺機器……強嗎?”

小舅不停地左右前后搖晃腦袋,臉部肌肉扭曲,痛苦不堪,就像染上了某種惡性病,已侵入骨髓,能對付其的恐怕只有麻醉劑了,到最后,小舅抱頭痛喊,流露出那種求死的渴望。

砰砰!砰!他接連開了三槍。

我知道能緩解他痛苦的藥物是什么了。

機器的頭梗了梗,耷到一邊,不動彈了。興許子彈極速的意義就在于向人們展示永恒的靜止,兩者的極端才讓人產(chǎn)生敬畏,以至崇拜。那么反過來,槍聲響過以后,廳內(nèi)頓時騰起慌亂。二舅媽可笑地投奔消音門,全不記得幾分鐘前她剛把門親手鎖上。二舅朝一扇半掩的窗戶跑去,把腿壓在鋼棱上,準(zhǔn)備跳逃。不是我夸獎自己——我沒動。我給嚇傻了,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動。再看小舅,三粒子彈的反作用力令他退到東墻邊,累得直喘,如果是一枚炮彈的話,不消人死,他先暈過去了。

小舅正了正身,撣了撣名牌上的灰土,站直了,頗有點功成名就的意思,沖著窗臺上騎虎難下的二舅喊:

“解決了解決了,你們跑什么呀,回來回來,我這支槍識人認(rèn)主,快回來!”

槍能識人認(rèn)主么?能的話他還需開槍?言不由衷的小舅已經(jīng)瞄到勝利的小紅旗迎風(fēng)招展,馬上從旅游包里翻騰出帶豁口的軍刀、螺絲刀、美工刀、水果刀,還有一把剪刀?!皝韥韥?,二哥,剝皮了剝皮,快,搭把手。”

就像殺豬。豬太肥了,挪不動,捅死后二三個人分?jǐn)偡止?。最后分成?/p>

“我的腿抽筋啦!”二舅摸著光頭喊。誰知是不是裝的。

“小飛,去幫他!”

“怎,怎么……幫?”

小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問:“你看他摸頭的是不是?”

“是呀?!?/p>

“你讓他摸,然后你摸他下邊,把他摸到地毯上,就知道他抽不抽筋了?!?/p>

“為什么不叫二舅媽去?”我覺得她比我有經(jīng)驗。這是直覺。

“如果你二舅媽也抽筋了,怎么弄?所以,先得把你二舅的抽筋治好?!?/p>

言之有理。我按他說的一試,果然很靈。二舅走路相當(dāng)利索,一邊走一邊笑著說:“三弟呀三弟,你看噢,我沒有抽筋,噯,我沒有抽筋噯……”

小舅冷臉扔過去一把水果刀。我做什么呢?他什么工具也沒給我?!皝韥?,抬下來?!毙【苏f,“這東西,比豬還重……”我的任務(wù)是抬,從輪椅里抬出來,放到地上,躺倒,捋平,地面當(dāng)作解剖臺。二舅望了望屋頂?shù)娜A麗吊燈,問我:

“小飛,你每次維護時,它都不閉眼啊。”

“看情況,有時候我們一邊弄,他一邊給我們講故事?!?/p>

“講什么內(nèi)容?”他問。老不動手。

“講……講他年輕時,跟朋友……打獵,收錢什么的……”

“怎么打獵的?講講。”

“就有個湖,他用那種又快又尖的叉子,一看有大雁,摸近了,擲出去……有一回他看到一頭野豬,人工飼養(yǎng)的,跑丟了,他投了八次,有七次扎到豬頭上……一次扎中豬眼睛……”

“講什么呢,二哥?干活!把腿剝開……”小舅解開機器的夾克衫、白襯衣和褲帶扣,“上邊是我的,下邊是你的啊!”

“知道了知道了,來來,脫褲子???!”二舅喊著要動手,卻不動,示意我動。

我也不動,拿眼睛看他的手。他忽然不好意思了,不知從哪個部位下手,正巧摸到機器平滑的褲襠,這令他陡然增添了不少信心,幾下就把褲子撕下來——因為急迫,褲角裂開了兩道口子。

小舅很勤奮,無師自通,從腋下動刀,沿肋骨往下劃割,到腰間,走一圈之后到兩條腿。

我無意間瞄了瞄身后:“哎,二舅媽呢?”

是啊。人呢?我就喊。小舅頭也不抬說:“上面沒有,一定在下面。往下瞅。”

噯喲,小舅料事如神。二舅媽就躺在餐桌底下,雙掌合十,閉著眼,嘴里嘰嘰咕咕地祈禱著什么。接著雙眼暴睜,猶如被巨石碾壓,拍打著肥圓的雙乳喊:

“菩薩,他是無心的……求你保佑啊保佑我們的孩子……他們的心是向善的,‘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

“你叫她閉上嘴……”小舅剝開胸皮,按壓著簇新的鈦金屬板,“聽著煩死了……白天像瞌睡蟲,晚上像鬧鬼……小飛,拿螺絲刀來!”他喊我。

二舅朝身后噓噓著。這聲音使人聯(lián)想到不潔的行為。二舅媽語速不緩,猶如一群蜜蜂嗡嗡著環(huán)繞在頭頂。

“你看,沒有血,一點血也沒有吧,真干凈。”小舅做得很專心,在容易黏合的關(guān)節(jié)部位一點點剔著,比如肘,比如頸,比如手指。每剔完一根手指,他都要仔細(xì)端詳半天,掰掰弄弄的,體驗它的靈活度,像觀摩樣品,對它的制造者心馳神往。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yuǎn)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

“二哥,以后我當(dāng)家了,可不喜歡二嫂在我面前嘰嘰咕咕的……”

“佛法無界,你隨她,隨她……”

小舅嗤笑一聲,脧一眼,扔掉軍刀,從我手里接過螺絲刀,試試與機器的螺絲扣是否吻合。我一打眼就知道,有一點小小的差別,它需要特配的,足夠的馬力和角度才能擰開。我覺得小舅把它想象得過于簡單了,當(dāng)然,這都不是什么難題,工具么,就像馬匹之于人類、顏料之于油畫一樣——我發(fā)現(xiàn)機器的膝蓋突然動彈了一下,往回收,跟著小舅哧愣直立,動作之快如古猿與劍齒虎相遇。機器的左手——剝皮的是右手——攥著小舅丟下的那把軍刀,身子九十度折起,冷顏,怒目,直直地瞪我。驚異的是,眼球是紅的。通紅如焰火,將二舅媽的喃喃聲點著了。而機器被剝了食指和大拇指的右手死死掐住小舅的腳踝,令他動彈不得。

目睹意外,我心跳驟停,肌肉僵硬,一時不知該怎么辦,眼睜睜看著小舅往那只藏青色的旅游包爬去,姥爺把他往回拖,小舅伸手去夠,那種艱難勁讓人揪心。小舅痛苦地嘶吼,嗓眼里干啞,我知道他要的是包,他血脈僨張的臉和垂死的掙扎都在告訴我,包!包!

二舅反應(yīng)及時,一腳把包踢給他。小舅迅速從包里摸出手槍,對準(zhǔn)自己的腳踝部位,接連開槍。

也許打在手臂,也許打在頭顱,也許打在小腹——總之小舅把子彈都打光了,他退掉彈匣,翻包摸出另一只彈匣。小舅真厲害,換作我,頂多帶一只彈匣。說不定他包里還有智能手雷呢。

機器還是死掐著不松手。

小舅痛苦的喊聲告訴我,腳筋要斷了,腳骨也要斷了。

反正斷了,他索性打光第二只彈匣,終于把腳掙脫出來。他踉蹌著,幾乎拖著一條殘腿在走。走了三五步,好像突然想起了一項重大發(fā)明,抑或是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量令他一瞬間頓悟——小舅突然止步,上身前挺,不動了,跟著頭一點,肢干不受控制,撲通倒地。

那把栗色軍刀,精準(zhǔn)地扎進了他的左后胸,因為用力過猛,只能看到刀柄的末端。

小舅一頭栽倒,兩條腿仍不停地抽動,尤其那條殘腿,實在不甘心,狠命地抽,甚至半屈著,要跪起來。

機器走上去,先踩住小舅那條試圖跪立的殘腿。我聽到咯嘣一聲,這一次我敢肯定,真的斷了。斷成了兩截。機器接著挪開腳掌,踩那把刀,我們不敢看,只聽到有什么東西撲刺刺地噴出來。等我們看時,機器的臉上掛滿了血。

機器沒有這種紅色的液體,但機器的記憶里有。一直深埋著,這一次終于體驗到了。它把煞白的舌苔伸出來舔,舔手指、手背和塌陷的臉。它沒有舔腳趾,有點臟吧,我估計。然后機器蹲下身,我以為它真要舔腳趾頭呢。不是的,它的指尖死死地朝死者后背的骨縫里剜去,哧溜將刀柄拔了出來,然后把頭扭向我們。

遺憾的是,小舅死得太突然,我無法對他的記憶進行封存、處理。二舅從此足不出戶,與二舅媽一起習(xí)經(jīng)誦文。我曾向他建議,提早處理記憶。他誦了一段我不甚明白的經(jīng)文后,再無回應(yīng)。

那天晚上,當(dāng)機器揚手?jǐn)S刀的一瞬間,突然不動了。再也沒動過。

也許是巧合。也許不是。當(dāng)我和表弟表妹對機器進行終極處理時,在它玫瑰色的胸腔內(nèi)部找到了被吞食的遙控器。至于它能否真正控制這臺機器,已無人進行驗證。它被拆解之后不再放到保養(yǎng)溶液里,而是沖壓銷毀,然后回爐,徹底消失。

我們只保留那四根顏色不一的記憶棒。多少年之后,一代兩代,三代五代之后,我們能留給后代的恐怕只有這點小小的液體。想一想這也符合人體的特征,水分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其余就是一點碳元素什么的。就人類的繁衍來說,始于液體,終于液體,似乎也亙古不變。

記憶棒并不大。比成人的手掌長幾許,約三厘米粗,外包金屬殼,藍(lán)白黃紅四色。一色二十五年。在這個星球上,幾乎所有人的壽命能呈現(xiàn)出來的顏色都在這四色以內(nèi)。如超過則視為無色。而無色與白色之間的區(qū)別我不甚清楚,因為江家沒有人用過五色。

坦白地說,對于江家,三色足夠了。

因此我經(jīng)常在低溫環(huán)境下細(xì)細(xì)打量藍(lán)色和白色。藍(lán)色,夢幻而多情,截止到二十五歲。我快到二十五歲了。下一個是白色,寧靜而執(zhí)著。我不便為姥爺生前的顏色下一個結(jié)論,但對任何一位小有成就的人來說,應(yīng)該不是白色,起碼不是純白——有些人這一段的顏色會是純黑。

把太陽的光譜進行細(xì)分,一共七色。我想,哪怕人類的科技再發(fā)達,就肉身而言,其極限也就七色。一色二十五年??偣惨话倨呤迥?。

每個記憶棒中間都有一塊小小的透明矩形窗口。黃色的那一根,如果不加注明,你會以為只是某種食用油類。如果事先說明,那么這種顏色要比純凈的橄欖油淺一點,再淺一點——我移動著記憶棒的兩端,發(fā)現(xiàn)在光線不同的地方,其顏色稍有差異。

但是再差異,也不會是花吧。

真的,那有一朵小小的吊鐘。白色的,徜徉在近乎無限的透明之中。

大舅告訴過我,這是久春最喜歡的花兒,一串串的像掛起來的小鐘,來自亞馬遜流域,學(xué)名山谷百合。這也是我們這座山谷的名字,如果你開車進入山谷,會遇到四個隸書燙金大字:百合莊園。我就在這兒,歡迎你來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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