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
今生與你相遇的人,肯定是前世跟你有過關(guān)系的。
這句話是誰說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苦苦回想也是枉然,但這句話在我的腦子里雕刻了一般,直到現(xiàn)在都不曾忘掉。
如果您要問我,關(guān)于我的經(jīng)歷,我會很樂意地告訴您的。
我的名字叫云丹,按現(xiàn)在藏地時髦的稱呼法,應(yīng)該叫覺如·云丹。聽到這個名字,請您千萬不要害怕,我沒有任何的高貴血統(tǒng),只是出生在那個叫覺如的地方而已?,F(xiàn)如今,人人都喜歡在自己的名字前加個地名或家族的稱號,以便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作為一個凡人我也難免被這種虛榮所作祟。
對了,我的父親叫朗加諾布,母親叫德西,他們在覺如那個狹長的谷地里生活。他倆在那間灰色的土坯房里,在日月的輪轉(zhuǎn)中男歡女愛,接連生下了我們六個孩子。我是其中的老四,云丹這名字也是山外縣城寺院里的活佛賜予的。您不要驚訝我父母對傳宗接代的事,有如此高漲的熱情和蠻勁,只要您知道覺如地處偏僻,土地貧瘠,醫(yī)療條件很差,您也就不會責(zé)怪他們了,在覺如人多就預(yù)示著力量大。
可是,在歲月的四季交替中,我的二哥和姐姐相繼被霜凍掉被干旱掉,兩條生命在毫無征兆中夭折了。每每德西都會哭成個淚人,神志恍惚地哀傷個幾十天,仿佛她挨了一記老天的重拳一般,疼痛得緩不過氣來。朗加諾布倒好,每次把家里僅有的那點酥油融化掉,灌進(jìn)陶制的供燈里,等它冷卻凝固后往燈芯頭送上火苗,于是燈柱上一朵藍(lán)幽幽的火舌蹦跳起來。他雙手合掌祈禱一陣,然后一聲不吭地背著尸體出門。等他孑然返回到家,會一聲不吭地坐在門口的樹樁上,凝望面前重重疊疊的那些個山峰。
他憂傷嗎他悲痛嗎他絕望嗎?從那張赭色而干燥的臉上,您可別指望窺探到他的內(nèi)心世界。唯有他在祈禱時,您才能從聲音的抑揚頓挫中感受到他的痛苦。
每次處理完二哥和姐姐的遺體,朗加諾布就會失蹤好多天。最初,我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直到德西生出老六,一個多月后他便死去,我才弄清朗加諾布次次都是徒步到縣里的頂果寺去祈禱和超度亡魂的。
德西,三十多歲時儼然變成了一個暮年的老婦,張嘴便看到暗紅的牙床上那幾顆孤零零的黃牙和臉上游蕩的那些個皺紋,塌陷的眼眶里偶爾會閃現(xiàn)一絲亮光來。
聽了這些,您肯定會說,我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是在艱難中度過來的。我不知道應(yīng)該稱是呢還是說不。回想起來,我還是有很多溫馨的記憶:夜晚滿天的星星在頭頂?shù)奶祀H竊竊私語,風(fēng)從隔窗的木板上叫喚我的名字;雪水融化的溪流從山腳滑過,濺出朵朵美麗的浪花;四月的桃花粉嘟嘟地綴滿枝頭,笨笨鳥麻雀布谷鳥的叫聲震碎村子的寂靜;一場大雪飄落下來,山上的猴子、獐子、盤羊等跑到村里來覓食,我們隔著幾十步相互對望;年邁的西噶老僧跏趺在一塊遮陽布下,給我們講述地球的形成、人類的誕生、神仙的傳說等。還有,朗加諾布驅(qū)趕騾子,把貧瘠的梯田次第開耕,德西把滿載希望的種子撒進(jìn)土壤里,風(fēng)把濕土的香味吹進(jìn)我的鼻孔,再沁入到心脾里。夜晚,村子里的男人們挨家輪轉(zhuǎn),在油燈微弱的光亮下盤腿就坐,誦讀祈禱的經(jīng)文。黑暗中那悠揚的音律蕩漾在村子上空,撫慰著全村人的內(nèi)心。
有一次,我跟在朗加諾布的屁股后,他背著一堆干草,走路有些氣喘。我們的腳下是布滿礫石的小路,路邊一些綠草嫩芽破土而出,我的腳趾頭也從那雙破鞋的洞里探出頭來。
我能看到神嗎?那時我很想得到答案。
能呀!每當(dāng)念經(jīng)祈禱時神就會住進(jìn)你的心里。朗加諾布扭頭鄭重地說。
我就想:原來是我不會念經(jīng),所以才看不到神呢!
你在世上做什么事,神都在盯著看!壞事做多了,哪天就會遭受神的懲罰。朗加諾布停在路邊,背上的干草把他的腰給壓彎了,腿有些羅圈地跟我說。
原來神時刻都在我們的身邊呀,我之前去欺負(fù)那些麻雀、蝴蝶、爬蟲,這些都被神給看見了,當(dāng)時我的心里有些隱隱的害怕。
幾年以后的某個夏季,朗加諾布和我趕著家里的騾子,它的背上馱著被子和糧食,我倆行進(jìn)在山坳中的羊腸小道上。那天德西給我穿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腳上的一雙球鞋是從鄰居那里借來的。這一路上我都欣喜不已,我們經(jīng)過寸草不生的谷底,一步步爬升到松樹遍布的半山腰,再經(jīng)過雪水融化而泥濘的小道;一塊塊被收割過的土地里牛群在悠閑地轉(zhuǎn)悠,一間、兩間、三間民房從山后露出來,屋頂?shù)哪緲渡蠏鞚M了金黃色的秸稈,空氣中吹來那秸稈的香氣。幾條狗汪汪地吠叫,有人從矮小的房門里走出來,一只手搭在前額上望著我們。朗加諾布高聲跟他們打招呼,那余音在山谷里回蕩。屋頂上的人揮動著手也喊聲,走好!朗加諾布驅(qū)趕騾子繼續(xù)向前。騾脖子上的鈴鐺叮當(dāng)聲中,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許多低矮的房舍。我問朗加諾布,我們?nèi)ムl(xiāng)里要做什么?他咧開嘴,把那排列整齊的牙齒露出來,說,看你這傻子,是送你到學(xué)校去讀書。我又問,讀書是什么?朗加諾布只是笑了一下,這樣的笑容在他臉上是很難出現(xiàn)。讀書?朗加諾布玩味了一下,接著把目光投向了幽深的谷底,接著說,讀書就是讀書,是要你變成西噶一樣。聽完我沒有驚喜,只是想到以后我會講很多的故事。我看到正走著的這條路從前方的山嘴邊消隱了,等走過去又有一條細(xì)窄的山路盤桓在前方的山腰上。
走了三天,朗加諾布才把我送到了鄉(xiāng)小學(xué)里。
鄉(xiāng)比我們的村子大好多倍,我在這里第一次看到了四五層的高樓,還有硬實的黑色公路。可是,我的心遺落在了覺如,很多個夜里夢見到的都是覺如灰色的房舍和德西、朗加諾布的臉。
在讀小學(xué)的五年時間里,每到寒暑假朗加諾布都會趕著那頭騾子來接我。有次暑假回去的路上,這頭騾子走得越來越慢了,眼睛里含著憂愁,眼眶下的毛都被淚水浸透。望著前方彎彎曲曲的盤山窄道,我埋怨了一句:它走得越來越慢了!
是啊,它老了,這樣來回折騰也夠它受的。朗加諾布的手剪在背后回應(yīng)道。
它會死去嗎?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的,世間就是這樣輪輪回回。朗加諾布板著個臉說。
我沒有再說什么,幾個兄弟姐妹的相繼去世,使我懂得了死亡就是讓活著的親人悲痛欲絕,而且長久地沉湎其中。老僧西噶曾對我們說,投胎轉(zhuǎn)世的幾率很低,就像汪洋大海上漂浮一塊有孔的木板,不知道幾世你的魂才能觸碰到那個孔。所以啊,投胎成人很不易,你們不應(yīng)該虛度人生。西噶盤腿端坐在桃樹下,陽光浸染在他那身褪色的舊僧服上,枝丫上的粉色花瓣從他的頭頂紛紛墜落下來,那張皺紋遍布的臉和花白的頭發(fā),有了生命的質(zhì)感和滄桑的韻味。
哦,您無法想象到的是,我們家的那頭騾子,直到我升入中學(xué),跑到縣城里去讀書,它都頑強(qiáng)地活著。
在我的眼里,縣城可是個大城市?。≌?dāng)我在縣城里感受世間的繁華時,我的父母從鄰村給貢貢大哥和我,同娶了一個叫阿姆的媳婦。
這個消息傳到我讀書的縣中學(xué)里,同學(xué)們戲謔地喊我叫老公。班里那些縣干部的子弟聽到這件事后,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我。其中的一個還取笑道,掉著鼻涕的老婆在山里等著你,你還讀什么書,不如快點離開這里。我對他這種侮辱性的玩笑沒有勇氣去反抗,那種自卑就一直深藏在我的心里。這句話更加證實了我之前認(rèn)為的,城里人對我們鄉(xiāng)下人存有的那種傲慢與輕視。
寒假回去時我見到了阿姆。
她的歲數(shù)跟我差不多,瘦弱的身板直挺挺的,一張瓜子臉上有對水汪汪的丹鳳眼,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翹。她穿了件黑布做的藏裙,嫻熟地在灶旁做晚飯。灶口露出的那截柴火端冒出乳白色的煙子來,不時有火星蹦跶出來。德西吆喝牲畜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了進(jìn)來,我想到德西嫁給朗加諾布時也跟阿姆差不多吧,那時她肯定有一雙靈動而清澈的眼睛,富有彈性的肌膚,以及飽滿的雙唇,后來在生活的重壓之下,她過快地被凋敝掉,顯出暮年的衰老相來。
我們一起吃晚飯時,阿姆眼睛的余光不住地瞟向我,這讓我很慌張,臉一陣陣發(fā)燙。好在屋子里光線暗淡,不易被察覺。貢貢吃完飯,撂下飯碗就跟朗加諾布討要鼻煙,他絲絲地把鼻煙粉吸進(jìn)鼻孔里。
天色就這樣黯淡了下來,一盞油燈的光亮下,阿姆把碗和勺子裝進(jìn)一個盆里去洗。朗加諾布盤腿念誦經(jīng)文,德西往土灶里添加柴火。我起身出了房門,看到滿天的星星在熠熠閃耀,山谷里填滿了寂靜,一聲粗重的呼吸都會攪碎這種寧靜。
畜圈里的牛和騾子偶爾發(fā)出一點聲響來,我推開院門走了出去。
很多村民的房舍黑漆漆的,想必他們都已入睡了。從村子后面流淌的那條溪水,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平添了更加深刻的寂寥。我走到朗加諾布和德西辛勤耕耘的那片土地旁,夜幕下莊稼收割后的一些麥茬兒孤零零地翹立。一堆堆黑色的積肥堆在農(nóng)田里,年后這土地就會被翻耕,播下種子后等待收獲時節(jié)的到來。
阿姆是個勤快的女人,天不亮就已經(jīng)在灶膛里升起了火,一股滾沸后的茶香飄蕩在屋子里。她調(diào)制好喂牲畜的湯水,拎起木桶往院子里的畜圈走去。那些牛和騾子聽到她的腳步聲,支棱起耳朵,眼睛盯著她手上的木桶。阿姆用勺子舀出糌粑和湯水調(diào)制的食物,往它們的盆里倒。放下木桶,阿姆又背著水桶,跑到溪流邊去背水。等陽光從山頭躍上來時,她已經(jīng)走在村后的山道上,家里的牛和騾子晃悠悠地往山坡上攀爬……阿姆嫁過來后,德西的很多活被她給攬了過去。
最初的幾天里,阿姆對我一真保持著羞色,我見到她時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只是那個晚上,一切都破碎了。半夜里我被一陣聲響給弄醒了,黑暗里一陣急促而欲哭的聲音,從阿姆睡的墻邊傳過來,那黏性的聲音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這聲音是阿姆發(fā)出來的,還有親嘴的聲音。我明白了正發(fā)生的事情,它讓我透不過氣來,全身汗津津的,心像是打鼓了一般咚咚地敲響。那一刻,我先前對阿姆給予的美好想象,瞬間被碾碎掉,淚水無緣由地沾濕了我的枕頭。
后來的日子里,我盡可能地躲避著阿姆。我時常借口到西噶那里去,直到很晚才回家。
西噶對我經(jīng)常去看他感到了奇怪,但他從不問我緣由。每次從鄰村有人來卦算,或討個好日子時,他就讓我在一張廢舊的作業(yè)簿上把結(jié)果寫上。有時為一個名詞的拼寫,他當(dāng)眾把我嘲諷一番。人們把錢交給西噶后,懷揣我寫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一臉喜悅地離開西噶家。西噶給我講他曾經(jīng)在拉薩色拉寺學(xué)習(xí)過,談到那時他的眼睛里閃著光,嘴角邊的口水都起白色的泡泡了。
一次,我離開西噶家返回去的路上,看到阿姆和妹妹背著一堆干柴從一旁的山坡上下來。我急忙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妹妹和阿姆也看到了我,她們不知道是否看到了我的狼狽相,那咯咯的笑聲在我身后炸裂開了。
我的妹妹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了,但我從阿姆的身上,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妹妹的后半生,她也會像德西、阿姆一樣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谷底里,像一株草默默地生長然后枯萎掉。想到這里,我就悲傷起來,甚至看不到我的未來在哪里。或許我也會像朗加諾布和貢貢一樣,在覺如這個地方重復(fù)著祖輩曾經(jīng)過過的日子,雖然我們每天迎來的是新的太陽,但過的日子內(nèi)容卻是那種亙古不變的舊日子。
這次回來,對我的觸動很大,想著縣城里的人生活這么清閑、自在,覺如的人辛勤勞作卻過得這般的貧困?
假期即將結(jié)束,我和妹妹這兩天就要離開家,朗加諾布背對著我們收拾東西。他的頭發(fā)多日不洗已黏成結(jié),細(xì)長的脖子愈發(fā)地瘦長,那身棉襖褪色后已發(fā)白,一些發(fā)黑的棉花從破裂處露出來??吹竭@些我心頭有股化不開的憂傷,它駐留在那里讓我心痛。
離開的那天早晨,阿姆含著淚躲進(jìn)了房子里,朗加諾布和德西一直把我們送到村口,妹妹頻頻回頭只為了看到阿姆。最后,她噘著嘴悶悶不樂了一陣子。
山村的路,還是先人們曾經(jīng)走過的那條狹窄的盤山路,它回旋纏繞到另一座山峰上,緊接著又彎彎扭扭地延伸到另外一座更高的山上去。峰頂?shù)陌}皚白雪,好像永遠(yuǎn)都化不開似的。貢貢背著我和妹妹的換洗衣服和口糧走在前面,我和妹妹緊緊跟在后面。
羊腸小道上的貢貢就像昔日的那頭騾子,身上馱著我們的東西,用腳步丈量這條道路的長度。二十多歲的貢貢變得跟朗加諾布一樣,一路都沉默無語,眼神也是黯淡的。我們行至洼村時,遇到了一個趕毛驢的壯年人。他一臉的黑胡須,頭上纏著個紅頭穗,一看就知道是個爽朗的人。他讓貢貢把東西馱到驢背上,然后嘮嘮叨叨地開始瞎扯開了。他一路上所說的話里,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句,上學(xué)有什么用,畢業(yè)后還得回到山溝溝里,那時候骨頭都硬了,農(nóng)活樣樣都做不來,還不如不出去呢!我聽妹妹說,阿姆也是上到四年級,便輟學(xué)回到她的村子里務(wù)農(nóng)。
這里我得向您插上一句,這次寒假我們家的那頭騾子好像靈魂已經(jīng)出竅了,它也不跟牛群到村后的山坡上去找草吃,整天站在村口的那棵楊樹下,淚汪汪地待到下午日落時分。等山頭的云變成朵朵彩霞時,它才蹣跚地踱回到房門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有次,朗加諾布說:它快要走了,心里悲傷著呢。
德西聽完這句話,一顆顆淚珠從眼窩里滾落了下來,聲音顫顫地低誦:唵嘛呢叭咪哞!
這時一種悲傷的氣息彌漫在我們的心頭,它的離去會讓我們每個人傷心落淚的。
不知怎么地,回到縣里我的心情一直憂郁著,之前不曾想過的一些事在腦子里揮之不去,上課時經(jīng)常走神,不時遭到老師的訓(xùn)罵。
那次下課要去做課間操時,曾經(jīng)侮辱過我的那個縣城男孩在教室門口又取笑我,說,假期里媳婦把你伺候得不錯吧?整天魂不守舍的。接著他放聲笑了起來。我的腦袋里又想起了那夜阿姆發(fā)出的黏性的聲音,它讓我極度地憤怒,轉(zhuǎn)身一拳打在那個男孩的臉上。他倒退幾步仰面倒在教室里,鼻孔里流出紅色的液體來。我又對著他的腹部,狠狠踢了幾腳。其他同學(xué)抱住我,拖到了教室外面。
講到這兒,您可以想象接下來我會受到怎樣的處罰。
暴怒的班主任揪著我的耳朵,在教室里對我拳腳相加,他甚至威脅我說,被打人的藥費要我來承擔(dān)。男孩的家長也跑到學(xué)校來,要求嚴(yán)肅處理我。
下午我瘸著腿坐在教室里,想到了可憐的朗加諾布和德西,他們得賣掉牛才能替我付這筆錢,那些牛可是我們家最值錢的東西,為了我可不能失去它們。逃回家去,學(xué)校會追到覺如的。西噶不是說拉薩是神居住的地方嘛,我就逃跑到那里去,讓他們誰都找不到。
那天晚自習(xí)一結(jié)束,我就背著裝了換洗衣服的書包躲到了廁所里。等外面消停下來時,我翻墻迅速沿著公路逃去。那年我才十五歲。
您肯定會大吃一驚,想著我身無分文,能走到拉薩嗎?確實,剛從縣城出來我的處境就已經(jīng)很不妙了,這從半夜走著走著饑腸咕咕叫時得到了印證。整個出逃的過程我就不跟您詳細(xì)講述了,這世間并不缺少懷有慈悲心的人,這一路他們給了我吃的、穿的,甚至留宿幾天的都有。一個多月后,我已經(jīng)身處拉薩了。
這是一個好大的城市,我沿街乞討,人們施舍給我的食物和零錢,讓我無需對未來有太多的擔(dān)憂。我要干的事情就是太陽出來后穿梭于茶館、餐館,待到下午五點多鐘時,坐在陽光明媚的墻根下,把那張張紙幣按照面值大小排列,裝進(jìn)臟乎乎的衣兜里。
我這樣乞討一年多后,拉薩城里的很多人都認(rèn)識了我,他們在施與我零錢的同時,眼神里對我的這種生活方式表示了懷疑,有人甚至勸我去工地上干活。
我知道他們都是些好人,但我沒有想過去找個活干。您肯定不會相信的,我這樣堅持乞討,好像就是在等待一個緣分的到來,是冥冥中前世種下的一個因,在今世的此時等待它開花結(jié)果。
記得那是個初秋時節(jié),在桑煙的繚繞中,我推開龔吉茶館的門簾,向茶客們豎起拇指討要零錢。這時聽到有人對我這樣哀嘆,唉,年紀(jì)輕輕的,這樣哪里會有個好的將來?。∥覀?cè)過頭去看,一位白發(fā)蒼髯的老者端坐在凳子上嘆息。他的目光很有神,手腕上纏著一串紫紅的念珠,胸脯挺挺的。之前,我怎么沒有見過這個人呢?他的形象讓我莫名地對他有了好感。
他示意我坐下來喝茶,我順從地坐在了他的旁邊。他向我打聽我的情況,我籠統(tǒng)地告訴了個大致。
他說,你跟著我,我會教你一門手藝的,將來你就能自食其力了。
我沒有任何的異議,從茶館里出來時順從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這個白發(fā)蒼髯的老者是個唐卡畫師,名字叫桑珠亞培。他讓我在他的唐卡畫室里工作,教我辨別礦物質(zhì)、調(diào)制顏料、買畫布等。桑珠亞培還拿來《賢愚論》、《佛本身傳》、《薩迦格言》等讓我讀。我那時就想到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我對一切充滿了好奇。
桑珠亞培有時帶我到拉薩周圍的寺廟里去,讓我仔細(xì)觀察壁畫上各種佛的形態(tài)和姿勢,還給我講解每尊佛的故事。我在眾多的佛里,鐘愛上了觀世音菩薩,因為他有救度眾生的宏愿,更有鍥而不舍的精神,那眼光里含滿了慈悲、憐憫、睿智。
夜晚我在獨守畫室時,在一張白紙上第一次嘗試著畫觀世音菩薩。可是,我畫出來的像比例失調(diào),嚴(yán)重走形,使我對自己能不能學(xué)會這門技藝開始有些擔(dān)心。
拉薩城里又起風(fēng)了,是春季回暖的風(fēng),屋頂上過年新掛的色彩艷麗的經(jīng)幡在獵獵飄蕩,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響。有一名畫師告訴我說,桑珠亞培讓我明早到他家里去。
第二天早晨,我趕到桑珠亞培家時,看到他穿了一件嶄新的藏裝,一臉的白胡須精心梳理過;他的夫人正往桑爐里煨桑,最初飄出幾縷蛋白的煙子,之后變成如柱的煙子裊裊向上升騰。
桑珠亞培告訴我說,今天是個吉日,我要收你為徒。
我連條哈達(dá)都沒有準(zhǔn)備,一下弄得我惶恐不安。
桑珠亞培的夫人給我拿來一條哈達(dá),讓我獻(xiàn)給桑珠亞培。
儀式極其簡單,之后師傅讓我吃了一碗人參果飯以示吉祥。
從這天開始,我每天下午都要到師傅那里去學(xué)習(xí)唐卡繪畫技藝。他在教我唐卡畫的技藝的同時,給我講些佛經(jīng)里的故事,開示我愚鈍的內(nèi)心。
經(jīng)過四年多的嚴(yán)格學(xué)習(xí),我已經(jīng)能獨立完成佛像的繪畫了。
這期間我得知妹妹小學(xué)畢業(yè)后回了覺如,兩年后他被父母嫁到了尺宮村里,貢貢已經(jīng)是四個孩子的爸爸了。這些消息令我欣喜的同時,也對他們的命運感到悲哀和惋惜。我想要是沒有那次的逃離,我也肯定回到了覺如,像祖輩們一樣耕種著那片貧瘠的土地,過著寡淡而平靜的生活。我托人給家里寄了封信和幾張照片。
又過了一年后,我很想念父母和親人,請求師傅準(zhǔn)許我回家一趟。師傅捋著伸到胸前的白胡須,用贊許的目光看著我,準(zhǔn)許了一個月的假期。
覺如之前蜿蜒的羊腸小道,被寬闊的道路給取代了,上面有汽車和摩托車掀起滿天的灰塵在飛奔。以往三天的路程,坐車只需兩個多小時就到了。
多年后再次見到朗加諾布和德西時,他們并排坐在房門前的樹樁上,吸著鼻煙晃動灰白的腦袋。六年多的時間里發(fā)生了很多的變化。貢貢儼然變成了曾經(jīng)的朗加諾布,腿微微羅圈著,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阿姆敞著前胸,用碩大的奶子喂襁褓中的小孩,同時謾罵面前土堆玩耍的那幾個小孩。
望著這一切,我又重新拾回了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
我們坐在太陽能照明燈底下,講述著這幾年來發(fā)生的生活變化。貢貢的幾個小孩不時發(fā)生沖突,哭喊聲時時打斷我們的談話。阿姆不時起來,抄起一根木棍去處理小孩們的爭執(zhí)。歲月已經(jīng)從阿姆的臉上帶走了曾經(jīng)迷人的那種羞怯,微微上翹的嘴唇也顯出蒼白來。
朗加諾布最關(guān)心的事,就是繞著彎子要打探我有沒有女人。當(dāng)我含糊地告訴他我還孑然一身時,他從座位上起身去睡覺了。德西也停止撥弄念珠,叫大伙早點休息。我起身進(jìn)入到家里新蓋的那間偏房里。
老僧人西噶四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他屋門前的那棵桃樹上結(jié)滿了桃子。后面的院門卻被一個黑鎖緊鎖著,仿佛它要把一個故事給收尾掉。褪了色的木板門被太陽給曬裂,從那縫隙里我看到長著雜草的小院一角。我走在砂礫石的路面上,耳朵里仿佛又聽到了西噶叫喚我的聲音。我回頭望去,那面矮墻的豁口處,凄然地長有一株狗尾巴草。
妹妹從鄰村趕回家來看我,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三個小孩的媽媽,生活的負(fù)重使她顯現(xiàn)出憔悴來,那雙手又粗又硬,眼神都是茫然的。
我問她生活很艱苦嗎?她瞪著眼看我,覺得這個問題我問得極其可笑一般。在她的意識里生活本來就該如此,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艱難與不艱難呢。妹妹的這種麻木,使我的心頭像是被刀給扎一般,欲哭無淚。
妹妹跟父母的交流也不多,但她愿意跟著他們虔誠地祈禱。那一時刻,妹妹的臉上才又會蕩漾起久違的恬靜的笑容來。
妹妹背著她兩歲多的男孩,貢貢提著我給她買的東西離開了覺如。
朗加諾布和我坐在那個大門前的樹樁上,被陽光給曬得懶洋洋的。妹妹,那一家子待她好吧?朗加諾布吸口鼻煙,從嘴里吐出一圈淡淡的煙霧說,就跟所有家的媳婦一樣。這個回答讓我想到了阿姆,我就再沒有問妹妹的事了。
那夜我躺在被窩里,偏房的門滋滋地被推開了,一個黑影走了進(jìn)來。我趕忙打開手電筒照射,亮光里阿姆身上裹著藏裙,光著腳站在那里。兩條白花花的胳膊抱在胸口,在手電光里很刺眼。我問,這是做什么?阿姆怔了一下,才輕聲地說,陪你睡覺!我用手電繼續(xù)照著她,說,不用了,你還是回到孩子身邊吧。為了避免看到她的尷尬,我把手電的光給掐滅了。那黑影向門口走去,打開房門讓月亮的清輝灑了進(jìn)來。我躺在被窩里,再次想起阿姆曾經(jīng)發(fā)出的那種黏性的聲音。阿姆肯定會記恨我的!
后面的幾十天里,阿姆一切如舊,看不出一點嗔怪的樣子,只是再也不踏進(jìn)那間偏房里了。
臨近離開的時候,我告訴朗加諾布和德西,要帶他倆去拉薩。德西聽到這句話嗚嗚地哭了起來,那瘦弱的肩膀在氆氌藏裝下劇烈地抖動,朗加諾布抿緊嘴搖了搖那顆灰白的腦袋。
我們離不開這里,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成熟,該進(jìn)行收割了。朗加諾布用清淡的口氣跟我說。
我堅持說,貢貢和阿姆會收割的。
從我能干農(nóng)活起,就沒有落過一次收割,這塊土地真慈悲,它給了我們糧食,才使我們能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朗加諾布張開癟下去的嘴唇說。
聽了這句話,我沒有再堅持,只能寄希望于下次。
我按師傅的要求如期回到了拉薩。
那陣子來拉薩旅游的人特別的多,商家預(yù)定唐卡的量極其龐大,我們的繪制任務(wù)越來越重了。
我從覺如回來的第二年,接到朗加諾布從縣里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說阿姆從山上砍柴回來時摔下來,流產(chǎn)后失血過多去世了。我得到這一噩耗的時候,淚珠從眼眶里斷了線般地滴落。那張瓜子臉和微微上翹的嘴唇,在我腦海里縈繞。我跟師傅請了幾天假,到各寺廟去捐錢點供燈,以便她的魂能夠早點投胎轉(zhuǎn)世。
我回到畫室見到了師傅,他讓我坐到他的跟前,問,該給她塑什么像呢?我被他問得不知怎么回答。師傅皺起眉不解地又問,為你去世的老婆該塑什么像?從師傅的嘴里聽到老婆這個詞時,我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我們那邊不興這個。我許久才這樣回答。她是你最親的人,就塑個觀世音菩薩吧!師傅替我做了這樣的決定。
我在完成每天繪制唐卡的任務(wù)后,利用晚上閑暇的時間給阿姆塑觀世音菩薩的像。這幅唐卡塑像進(jìn)展得很慢,也是我最用心繪制的。當(dāng)畫到觀世音菩薩的眼睛時,我為畫不出那種浩瀚的愛和慈悲的柔光而煩惱,幾十天都沒法下筆。我就坐在墻角,一遍遍地回想覺如回想初次見到阿姆的情景,但這些都對我?guī)筒簧弦稽c的忙。
我把苦惱一股腦地訴說給了師傅,師傅撫摸那長長的白胡須,一會兒閉上眼睛又一會兒睜開眼睛默默地傾聽。末了,師傅對我說,你帶著未完成的作品回趟家吧,在那里你會找到你要的那種感覺。這紅塵世界里不缺乏慈悲,只是我們的眼睛被愚癡給蒙住而已。
我遵照師傅的指示,在阿姆的七七四十九天來臨前再次踏上了去覺如的路。這一路我都在想著德西、阿姆和妹妹,想著她們的人生軌跡,一路的心情都是憂郁和悲傷的。
跟您說這次下去,覺如村的變化還是緩慢的,依舊是一副幽閉、閑散的樣子。
見到貢貢時看不出他有多少悲傷,只是圍著那幾個小孩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時嘴里噴出幾句臟話來罵他們。朗加諾布手剪在背后,喜歡穿行在村舍之間,偶爾停下來跟人們閑聊一陣,那陽光讓他的眼睛始終都處在瞇縫中,不時有眼淚掉落下來。德西又開始操持起了家務(wù),看她的樣子已經(jīng)有些力不從心了。
已經(jīng)回來幾天了,那幅唐卡我一次都沒有展開過,一直都找不到那種感覺,那種把所有人的悲傷都注入進(jìn)自己內(nèi)心的眼神。
阿姆的七七那天妹妹從鄰村趕了回來,朗加諾布點上一盞供燈祈禱了許久。他的聲音已經(jīng)跟以往發(fā)生了很多的改變,再也捕捉不到情緒的微妙變化。晚上村里的男男女女全跑到家里來,他們誦經(jīng)誦到很晚。我坐在墻角的一隅,被這些祈禱聲給淹沒。
第二天妹妹要回尺宮去,她要我送她一程。
我們走在幽深的谷地里,旁邊的灌木叢上,開著些朵朵碎花。道路的一邊溪流濺起白色的浪花飛奔而去,鳥的啼聲回旋在山谷里。
阿姆臨死的時候懷兜里都裝著你的照片。妹妹側(cè)過臉來跟我說。
什么意思?我警覺地問。
她答應(yīng)嫁到我們家都是因為你。妹妹的眼窩里蓄滿了淚水。
之前我可不認(rèn)識她啊。我急忙爭辯。
阿姆曾經(jīng)見過你,所以一提這門親事她就答應(yīng)了。這些年里她也一直在等你。妹妹眼眶里的淚水流了出來。
我的腦袋一下空白了,站在那里感覺天旋地轉(zhuǎn)。
那夜我睡在偏房里,聽著貢貢和阿姆的小孩在另外那間房里折騰,心里沉重得無法言說。
半夜里睡意才慢慢襲擾上來。
偏房的門吱吱地被推開了,阿姆光著腳,身上套著藏裙,兩只胳膊向我伸了過來。我從床鋪上坐起來,望著她流下了懺悔的眼淚。
她抹去我眼里流下的淚,將我的頭抱進(jìn)她的胸口。仰頭,看到了我一直尋找的那種眼神,她柔緩、雌性、淡定、深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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